三山国王
“我想组个乐队,名字都想好了,叫‘三山国王’。”老林说。
老林是一个很瘦的人,你看床上那个就是他。
通常在一个宿舍里,那个在桌子前坐着坐着突然就上床去躺着的人就是他。
他躺着但是不闭眼,他会侧身躺着,脑袋枕在手臂上,观看一个垂直旋转90度的世界。要是他平躺了,就说明他戴着耳机,或者是睡着了。
据我观察是这样子的;我宿舍就有一个老林,不知道你们宿舍有没有,你们可以观察一下。
“三山国王是一个神仙,他在山上。”老林说。
老林是个潮汕人。三山国王是一个潮籍的神。
我教你,如果一个人姓林,然后他会游泳,那他一定是潮汕人。
陈林蔡,天下一半。
“是个神。”老林心驰神往。
老林喜欢神,他觉得神很稳重,静静坐在那里,让家大人放心。潮汕有许多神,有山上也有水里的,还有会飞的。
“具体我不知道。”老林这样说。他偷偷看天花板,想说出一些神的名字来,好像天花板上藏着答案。他大概数了四五个,可能觉得说出来没有震慑性,体现不出《报菜名》那样的宏大感,便低头不说了。
“就是说,三山国王是个神。”
“除此之外我也不了解了。诶对,你看这个,你看。”老林涨红着脸跳过这个话题,“这个,你看,‘三山’,像不像与你凑得很近的‘汕’字?”
说完老林把脸伸过来,占据整个视野。然后后退,呈现整张脸。再伸过来。再后退。
“我给你试试。”老林兴冲冲抓了一张白纸,写了个大大的“汕”字。可能怕不明显,老林偷偷把三点水的每一划拉长了一点。“像不像?”老林笑了。“嘿嘿。”
老林常说汕头是个很适合摇滚的城市。九十年代,摇滚搀着废塑料在那里上岸。那里仙而近妖。那里俗不可耐。那里曾经荣光。那里突然死亡。汕头人的血有腥味和锈味。
“三山国王。”
“摇滚,或者民谣。”老林不太懂音乐,除了流行乐,就只知道这俩了。
“用方言唱歌。”
“我是说乐队。”
“可以去老市区,去小公园的破厝岛找一间老房子,隔壁有个老伯或者老姆成天坐在门口喝茶那种。嘭嘭嘭。”
“他们很老,但很有力气,能骂你半天。因为你扰民。”
“于是你决定和他们一起喝茶,安静下来。老伯老姆劝告你,勿一日掂哭父死母,三叭哩连,着知读书。”
“不行。老市区太老了,你唱歌,他会颤抖。”老林放弃。
“因为老市区年轻的时候是一名贝斯手。”
“我们不去小公园便是;我们还可以去共和市场跳舞,去坝头跳海,去牛田洋仰卧,去龙湖村起坐。”
三山国王。
“你可以为国王欢呼。喊点什么。”
“啊呜。”
“蒲领父。”
老林又躺回床上,和世界呈现出一个90度的夹角。
老林侧躺,睁着眼。你要是歪着头看他,和他对视,你会觉得他像是站着,倚着一张立着的床板。
“可是事实上我不会任何乐器咧,也不会唱歌。”
其实老林的确正站着,他只是和世界有个夹角。他只是有点误差。
老林不准确。
“好羡慕准确的人啊。”老林侧躺着说。
“他们唱歌跳舞。准确而坚固地站立。”
老林噗嗤一声笑了。“可从我这个角度看他们都歪着。”
“他们好像创造了一个水平方向的重力,然后站在墙上。”
“Ridiculous. ”老林嘲笑世界。
Ridiculous.
老林的脸突然阴沉下来。“我想我不会组乐队了。”
“它让你自大。”
“假如你会弹吉他,你抱着吉他踩在水泥地上,你会觉得扎实,所有人都有误差,只有你准确地站着。”
“假如你不会弹吉他,你只能平躺着构造梦,你同样会觉得只有你正准确地杵着,其他人都站在墙上,不确切。”
“我耻于为此。”
“因为所有的我们都区别不大。”
“你,或者我;站着,或者卧着;头朝上顶天,或者头朝下入土;面朝东南踏进大海,或者面向西北撞上山坡。一根根人,从同一个原点出发,朝不同的方向竖立着。”
“当我们所有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朵菊花。”
“We all look like an asshole. ”
老林从床上坐直起身,躯干与腿部呈90度,目视远方。
此时老林和人间平行了,至少有一半身体和人间平行了。
“三山国王不一样,他是神。”老林说。
“人是三维的,你能看到我,有血有肉。”
“神不一样,神更多维。你不能看到神,就好比我说完这句话之前你不能看到我说完这句话。”
“可能在神眼里,每个人都是一个成型的、实心的球。你脚踩球心,你的每一刻都熔铸在这个球里面。或者这个球不成型,因为许多人一生只朝一两个方向站立着。”
老林下床了。
他是三山国王的子民。
他是三山国王。
“你必须谦卑,但无需惧怕。”
他迈开脚步,融进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