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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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中南有蔡州，州之西南曰壁邑。邑之中有山曰“火壁山”，此壁邑之所以得名也。山左有泌水，有杨氏族居于水之湄焉。
尝有卜者云，此处钟灵毓秀，乃宝地也。视之东，通衢大道，具康庄之气象；观之西，静水流深，曲折环抱，实长川之多情。大哉壁山！固邑之至宝也。名之为壁，乃曩昔老君丹成之遗灶也。其内封印珠玉诚不可胜计，邑人宁不惜之护之耶？
有翁诘之曰：“斯山赤色，犹如火烧，以是有火壁山之称也。子言此山隐珠藏玉无数，有诸？且吾族居于斯近百年，亦未尝风闻也。子得无戏言乎？”卜但笑不答，言已而去。少顷，隐约有风语传曰：“殆哉！岌岌乎……殆哉……”
居无何，有道士持罗盘上火壁山，若堪舆点穴焉。初，村人不以为意；未几，有数十钩机隆隆然鱼贯而入壁山。村人大惊，遂奔走相告曰：“祸事矣！或不利于先人，宁坐视乎？”因群聚而阻之。有钩机主人卑礼谓众人曰：“无他，但为大众谋福祉耳。”或诘问曰：“观汝机械，皆破坏之具也，何以言为吾等谋福祉？”答云：“开石平壑，营建别野，或引流作塘，燕游垂钓；且农家共游人齐乐，营收与村人有份，岂不美哉！不日宰明令即下，何疑焉？”
村人闻其言，议论纷纭而莫衷一是。时有忠厚长者曰：“今天下承平，圣主有道，为黎庶谋福祉乃其不易之初心也。堂堂一政之府，岂虚言哉？信之可也。”众以为是，遂散去。钩机得以进。
是夕，有村人阿良辗转中夜不得眠。惫极，甫一交睫，见其父只臂跛脚，拄杖而来。惊问曰：“父自何来？且少臂跛脚者何？”父闻良言，若痛楚不胜状。顷之，顿踣于地，既而指良大骂曰：“不肖子！开门揖盗者何？吾生前尚得四肢健全，奈何死后少臂而断足。且乃翁不安如是，汝犹酣睡耶？”言已，举杖猛击良。良惊而觉，不自安，遂欲入山探父圹焉。
方欲行，见村人群聚而私语焉。问之，皆曰夜梦，先考妣、兄妹等或缺手少脚，或身首分离；或骸骨支离，纷乱杂处，咸大骂不肖、凄苦云尔。良遂告以梦，村人益相骇。因以计议，分头上山往觇之。既入，俄见有绿铁板障山坳，扣而空然。裂隙而窥之，则数十钩机，铿然上下；杨氏祖茔，尽作齑粉矣！良及众人骇惧非常，继而潜入村。
村人闻之，大怒。时有村人勇振臂大呼曰：“狡猾贼子，可恶至极！其欲置我死，吾能放其生乎？与其两生生，宁一死死哉！”言讫，操刀而起。以是，凡杨氏男丁，不分老幼，遑论贤愚，或举杈，或持木，以致镰斧交错，畚箕土石。一如大泽故事，望火壁深处而进也。
既入，则铁壁合围山坳。无何，坳之钩机主人觉之，大恐。薄暮，山下人影幢幢，近视之，则村人妇皆裹灶挟炊而来。计三朝，火壁炊烟，宛若又一烟火村落焉。钩机主人益惧，然则忌惮村人谋害之，且其心愧怍，俱不敢出。未几食尽，饿欲毙，始哀求村人曰：“实不干吾等事，此皆郡守之钧旨。还望宽宥我等。”勇曰：“巧言令色之徒何以欺心？掘人坟茔，为古人所不齿，且挫先人之遗骨，尚望求生乎？死之！”
越三日，有一吏自山外飞马而来。至则展书宣之于众人曰：“尔等村事，郡守已然知悉。钩机者，有司之所调派，兹事关州之“化人场”营建公务，无关人等不得拦阻；若有未尽事宜，当另行计议之。所谓令行禁止，惟大局是重！若聚众不法，扰乱公序良俗，则后果自担之！”
勇闻吏言，呵斥之曰：“此虐暴之行，庶无君父之言也！慎终追远，民德归之于厚，敬天爱民，阴骘或益之有司。果为大众计，何不于稠人广众间设炼化炉哉？今残先人遗骸于前，复化人子孙其后，一纸令安强梁如是乎？！”村人因以鼓噪，义愤填膺。吏惶遽，惟言：“宣教已！”即策马绝尘而去。
先是，郡守为人，颇信卜居一说。邑约三十万户，守阴仿皇城制，预置署衙于“风水眼”。复徙民各十万于左右坊，若文东武西作拱卫状，其间营构得钱五十余万；又于东南向凿池引流，曲折回环以为“金水河”，坊间传云宰因河收益竟超百万钱。有心腹谓守曰，死生亦大矣，可于州之西北营建“化人场”，凡炼一死人，收钱两万。守闻言大喜，欲成文发布，广而告之。遽然念及风云寺中己之御用风水僧，因以过访之。
风水僧曰：“西北乃乾天位，罡风之所酝酿也。且西风肃杀，运死气于东南，大凶；又州之地势北高而南低，若地水下行，潜流至西南，则西南主坤，本利妻、子，使阴水冲之，不吉也。”守曰：“彼竖子几欲误我！不足与谋。”遂问计于风水僧，僧曰：“正南丙火，生死皆利。”守唯唯称善。风水僧者，州西北隅风云寺之方丈也。
是夜，有赤发红袍人访诸宰梦，自言：“吾曩日正南之火神也。人云【水火无情】，然细推物理，良有以也。今吾旧宅虽坍圮，亦诚不愿以真（净）火焚民骸也。”言已渺然。翌日，差人稽之州正南，果有火神庙之遗址也。遂罢。然守欲壑横心，因以再之风云寺。风水僧若未卜先知，笑谓守曰：“吾固知事不谐矣，然火神之【洁癖】如是，则非吾所宜闻也。”
守曰：“如之奈何？”对曰：“州之西南有壁邑，邑有山曰火壁，乃昔日老君炼丹之弃灶，今时化人之熔炉，诚不二之选也。君其有意乎？”曰：“传闻彼处风俗颇恶，刁民辈出，非其宜也。”僧复笑曰：“怪谈！多闻民畏官，绝听官怕民；庸庸群氓，何惧之有哉？但一纸令，可胜千军万马！且上命下达，则邑之有司，敢不用命哉？果然【政通人和】，则垂纶邑下，惠而不费，可坐享【金鱼】逆流上供之乐也。”守闻僧言，豁然贯通，以是发【红头书】与壁邑。
邑宰得【红头书】，默然良久。无何，即立项壁山事宜，且拨公帑为化人场专款以专用之。宰初闻钩机队入山，窃喜之；复知村人抗拒之，愠怒；今又得报郡守之【红头书】宣于众，罔效。以是大怒，既而思忖有时，遂与书吏密谋之。未几，发一文书晓喻村民曰：夫执政为民，以计深远也。或未揣下情，措置失当，皆有司不明之故。今火壁事，务以守法为要；令有诉求，当选代表之有司共商之；若所请合规，则便宜处之；盖父母之发心，子民宜体量也夫!
村人信之。遂放钩机主人出，为周全计，山之道口皆以村人轮流巡逻之。既而，以勇为首，率村人数十之有司以陈所请。其要有三：一则抚死恤生，安亡体人；二则护养壁山，平复疮痍；三则死葬入土，火场另选。宰闻之，曰：“一、二可以公帑化解之，然其三体大，攸关上下，万不能听任。”书吏曰：“以下犯上，已然逆天。为今之计，当覆前议：利以诱之，分而化之；先礼后兵，则群氓无能为也。”宰然其说。
居无何，勇及二三村人因“寻衅滋事罪”投诸狱，余者或“保甲”或“里长”委以村政，监理村事。方旬日，钩机队复来；又月余，化人场矗立于壁山矣。旋州邑并文下，书曰：夫生养死葬，移风易俗，时下之急务也。今观境内，大好良田庶几为丘陇所并吞，秀水青山堪堪作茔冢之屏障，此诚死者与生人争地，鬼神共百姓同食。长此以往，千秋功罪当与谁评说？以是凡州邑之民，若有死者当应送尽送壁山化人场炼化之；又，化人费为有司听证、议价之，老幼均一，童叟无欺；盖令行而禁止，合境之人咸宜遵行之，倘存侥幸，一经查出，当以严惩，绝不姑息。州、邑两级皆【红头书】云尔。
六月间，阿良之妻为毒蛇所啮，自云将死。良曰：“蛇口之毒，何至于死？”妻曰：“我或不畏死，但怕火炼也。”良以好言慰之，越三日，妻恐甚，有属纩之忧。复谓良曰：“吾去矣，勿炼我！”言已而卒。良悲不自胜，复虑隔墙藏耳，惟以饮泣。又念及妻临终所托，遂于中夜以旧席卷妻，负尸持锹至自家田垄间，草瘗之。
逾三月，为小人觉，首告之。有司闻之，震怒。继而率人往良田，掘垄得尸。视之，已然败坏，支离无状，即以毡乱裹之，复投火壁化人场炼化之。因以呼良为“刁民”，且如数出化人费两万钱，另加公务费五千钱，收监十日以儆效尤。良既释，于化人场聚妻骨灰，以石盒函之；复至初葬处，掘土穴三尺见方，以砖石沿土壁周砌之。既而置石盒于穴中，土封之，坟起以为志，大恸而归。自是，州、邑之民悚惧，但言以生而不敢语死也。
又三年，壁山尽赤。村之东南，聚水成潭，其色深碧，上隐约有雾障，仿佛人形作骷髅舞焉。忽一日，壁山崩。山体中分，一如瓜开；剖面之上，疙丘密布，大似鸡子，累累然。惟其色暗灰，未知其详焉。
一朝，飘风骤至，继而大雨倾盆。久之，光风霁月；视之壁山，则虹霞万丈，瑞霭蒸腾；村人大惊，争奔视之，则向日累累之疙丘皆为熠熠之珠玉也。愕有间，众人竟相采撷之，手方触，惟觉质若蛋清，沾指流溢。去十数丈外观之，则山体中分剖面一如人脸相向，而附壁之珍顿作珠泪滚滚焉。良久，呜咽悲风，山鸣谷应。
散道氏云：“昔闻陈州府有【平坟运动】事，盖一部郎官巡视中原，见千里平畴多坟丘星布其间。因以有所思，既而曰，彼丘颇类粮仓之囊肿，实则死人与活人争食也。何不平除之？以是陈州府主事者雷厉风行，于境内开展声势浩大之【平坟运动】。无何，【囊肿】尽消，芜地生白；其间，多有平坟而为墓碑砸死者，且怪事频发，流言四起，不可尽述。未几，主事者为圣主忌之，遂徙其官；越明年，因他事东窗事发，既而锒铛入狱。陈州府民咸拍手称快之。转瞬之间，【囊肿】再起而【芜地】复兴矣。
俗语云，【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信然！若两不相欠，何怨焉？则能量守恒如是，又何须假人手之多事哉？！
斯炼壁事亦时事也。事关生死，而死者亦大。生死两端，关乎人心。然则增减损益，得失之间，相关有司不宜详查而善处之乎？或以民为壑：己所不欲，皆施于人；惨毒如是，则非忍人者何？至若良妇，宁死于蛇之毒耶？非也，盖死于不可知火炼之恐惧耳。悲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