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老头
文|安
一双筷子腿,仿佛一阵风就能刮断 ,却又稳健如老树根,紧实地扎在这片时而慈善时而慷慨的土地上,贪婪地吮吸,贪婪地生长。
贪老头贪了一辈子,也没富起来,但他就是改不掉“贪”这个毛病,谁也劝不住。就算被八元奶奶骂贱骨头,就算被堂侄打翻在地,他也没改。
只是偶尔脸红脖子粗地吼两句后,很快地不易察觉地笑一笑,该贪的照样贪。
你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会觉得好笑又好气,气罢之后或许会生出点恻隐之心来,但这改变不了他“贪”的本质。
贪老头的大名叫纯白。
这个名字乍看上去颇有些诗意。
都说人如其名,但当你看到他那张黝黑的尖细的脸,眯缝小眼睛,就会明白这句话大有漏洞。
不过,这样理解似乎也说得过去——正是因为纯白如无,所以才事事想贪。
就说他被堂侄打翻在地的那一次吧,他贪得简直匪夷所思。
那会儿,农村刚兴起修路,他堂侄便带头出资修起了一段水泥路。
庆功的那天,贪老头突然想起来多年前埋在地底下的几包石灰,于是他抡起锄头,就像他曾经千万次锄地那样,对着坚硬的水泥路下手。
锄头被微微弹起,路面却纹丝不动,贪老头的脸憋得通红。锄头被锄弯了,那水泥地面仍然如新,紧紧地盖住在地下沉睡多年的几包石灰。
他堂侄也是个暴脾气,又喝了不少酒,挥起拳头就要揍他,被人扯开了。
后来,趁没人的时候,堂侄偷摸又来了一趟,给他揍了个不省人事。
人们都说他傻,说他贪,可他从不在意别人说什么。
如今他快七十岁了,早该退休了,可他还是贪着那几亩稻田和菜地的收成,起早贪黑地干活。
翻地、下种、除草、施肥、杀虫,日复一日地苦干。就是这样,一年下来,也才勉强自给自足。
丰收的时候,除掉吃进人和牲口肚里的,就都烂掉了。收成不好的时候,还得花钱买点粗粮回来喂牲口。
有一回,他给稻谷打农药,回到家就中毒了,要不是送医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喷农药的喷雾器破了,他一边给稻谷打农药时,也一边给自己的皮肤来了个除草杀虫处理。
一块稻田一年赚不了多少钱,一次中毒就花了大几千块。
儿子女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为贪老头会就此吸取教训,收敛他的“贪”性。
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改变,不仅贪早干活,还贪黑干活。大夏天的,晚上十一点多还在荒山野塘里抽水灌溉,顺道浑水摸鱼。
摸鱼的灵感来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
那天,他去给稻田抽水,带回一脸盆小鱼,笑得一双小眼睛几乎消失了。
八元奶奶把这些小鱼放在锅里煎了煎,又放到太阳底下晒了晒,最后拿到县城卖了三十块钱回来。
这年头三十块干不了什么事,却成功诱发了贪老头的“贪”心。
于是,只要有机会,不论早晚,他都要下水摸鱼。就算大多数时候都是竹篮打水,他却始终贪着那点希望渺茫的“三十块”。
八元奶奶晚上待在家,心里打着鼓,嘴里骂着贱骨头,等着贪老头回来。
八元奶奶骂归骂,却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和心疼贪老头的苦与辛。
贪老头幼年丧双亲,姐姐出嫁后,他被送入福利院。据他说起,在福利院里待过的那些日子就像做梦一般美好,对他的一生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在福利院里,他有学上,有饭吃,还可以上戏台跑龙套。
当时,他的鹞子翻身翻的很不错,如果当时就那么翻下去,他的人生或许大不同,至少没这么贪。
变故是这样的,他的叔叔在他被送往福利院的多年之后写信到福利院,说他有家人不能继续待在福利院。
青年时期的贪老头并不很想离开,但是按规矩他必须离开,福利院毕竟是福利机构。
可是,这一次离开并没有给年幼丧亲的贪老头带来家的温暖,带来的是负担和苛待。
他的叔叔不仅没有承担起抚养的责任,反而要尚未满十八岁的贪老头担起供养他的责任。他当时住在县城,贪老头就从牙缝里省出稻谷,用肩挑着走十几里路给他送去。
就是这样对他,他仍然不满意。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
要知道,他当时什么工作都没做,还有退休金可拿,日子比他这个只知埋头苦干的农民小侄子过得滋润多了。
95年,贪老头迎来家里的第一位孙辈,却接到法院的一纸传票。他的叔叔就是原告,他告贪老头没有履行赡养义务。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第一次收到法院传票,还是亲人在背后捅一刀。
家徒四壁的贪老头除了那一点牙缝里省出的稻谷再没什么能付出的了,面对将自己告上法庭的叔叔,他手无足措,无可奈何。
八元奶奶说,贪老头的一生受尽痛苦和折磨,能够活到如今,感恩上天有好生之德。
晚上,贪老头对着刚做完心脏支架手术,还坐在轮椅里的小儿子说,你要坚强一点。
凌晨时分,他贪个大早,扛着锄头出门了。
一双筷子腿,仿佛一阵风就能刮断 ,却又稳健如老树根,紧实地扎在这片时而慈善时而慷慨的土地上,贪婪地吮吸,贪婪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