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河的忧伤 | 白莲河的忧伤42
桥洞是两个孩子共有的家，是他们精神的憩园。累了，烦心了，忧伤了，喜悦了，他们都会来这个地方。菱花和黑子安静地坐在稻草床上，腿上共同搁着那条破旧的棉被来抵御初冬越来越深重的寒气。
黑子紧抿着嘴，抬头看向桥洞外暮色中的黄昏。初冬的天是浓郁的黑蓝色，树是浓郁的黑蓝色，连偶尔飞过的一只鸟也是浓郁的黑蓝色。此时，黑子的心何尝不是被这浓郁的黑蓝色笼罩着。
这段时日，他的确过得不开心，他是没有老子娘的孩子？是的，他是没有老子娘的孩子。妈妈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爸爸走了，也再也不会回来了。没人要他了。许多时候他不会去记想这个痛苦，但这个痛苦却深深地埋在他心里某个不愿触碰的角落，就像一只膨胀开来的气球，只需一根最细微的针头轻轻地戳开一个洞，那充盈在球衣里的气体便汹涌而出，不可阻挡。现在他就是一只被戳开一个小洞的气球，完全被忧伤淹没了。
曾经，他因为这个也痛苦过，还打伤过一个小孩。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年纪还小，对痛苦的记忆不会延续太久，很快自己又能若无其事地生活。而现在，他对痛苦记忆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对痛苦遗忘的时间，他的痛苦记忆越来越清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很快就能摆脱忧伤，重新快活。曾经，他只需对别人迅速地伸出拳头就能化解悲伤，而现在他却不能再为事实毫无顾忌地伸出拳头。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拳头的力量再也拯救不了事实的苦难，掩藏不了事实的真相。所以他开始放弃拳头，所以当小武骂他是没有老子娘时候，他不愿再伸出自己的拳头。拳头的伸出只能证明他的怯弱，越想极力掩藏的真相越容易暴露在他人的眼前。为了留给自己一点尊严，他收回了自己的拳头，把痛苦忧伤留在了自己的心里。
“可以不去想吗？我和你是一样的。”
菱花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那指甲上有个白白的圆斑。菱花的声音很小，仿佛那句话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黑子慢慢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低着头的菱花，又重新把脸对着桥洞外那覆天遮地的浓郁的黑蓝。
显然，黑子听到了那句话。可他却不知道怎样回答菱花。
不去想！不去想？话是多么容易被说出来，可是要成为行动却又那么难。
黑子不想说话，他不想抢白菱花。他知道菱花是想帮他，菱花说这话的时候也要忍着多大的悲伤啊。他们同病相怜。
不知不觉中，沉闷的黑色瞬间压了下来，天一下子黑透了。两个孩子拥着被子坐在寒冷的夜色中，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对方。
菱花要劝解黑子，她要黑子不被忧伤压制。黑子也要劝慰菱花，他劝慰菱花的唯一方式就是忘记自己心中的悲伤。
可现在两个孩子都陷入了惊惶之中，他们都没有足够能劝解对方的行动。他们只能在惊惶的漩涡中挣扎，但越挣扎却沉溺得更深，举步维艰。
两个孩子谁也不说话，他们安静地坐着，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知道坐了多久，菱花感觉到自己的双腿麻麻得疼。她站起来想要活动活动自己的双腿。她快被这沉闷的安静压垮了。
菱花用右手搓磨着自己的右腿，她在桥洞里来来回回地转圈。她要摆脱心中的烦闷与焦躁。她想走了，她要走了。她劝不了黑子，她不知道怎样劝慰黑子。和黑子多待一秒钟，她心里的烦闷就会成倍地增加。
菱花双腿不听使唤地往桥洞外走去。
白色的浓雾笼罩着天和地，连十米开外的东西都看不见。那些雾气粘着脚下的土地，好像是从地底下蒸腾出来的。
最终，菱花还是退回了自己的脚步。她不能丢下黑子。
菱花掀起被子的一角，重新钻了进去。拥着被子，菱花继续着先前的沉默。两个孩子像是在默哀，像是在悼念。
又冷又饿，菱花打起了盹。
菱花把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快要睡过去了。
后来，菱花真的睡着了。
菱花被黑子推醒的时候，剧烈地打了个冷颤。好冷，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菱花的脸颊瞬间红透了。她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的不应该，自己怎么能打瞌睡呢？
菱花睁大眼睛，努力地装出一副清醒的状态。她有意隐瞒自己打瞌睡的事实，她不愿黑子知道在他最困惑的时候，她竟然睡着了。
黑子知道菱花睡着了。但黑子必须得叫醒菱花，这样睡下去菱花会生病的。
黑子凝视着菱花那颗黑色的头颅，那黑色的头颅在安静的膝盖上安静地睡去了。黑子明天那黑色的头颅里想的是什么，黑子怎么能让菱花失望？
黑子被那颗黑色的头颅感动着，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黑子叫醒了睡着的菱花，菱花剧烈地打了个冷颤。黑子把被子全部往菱花的身上裹去。菱花不要。菱花站起身来避开黑子推过来的被子。
“你要是把被子全给我，我就一点也不要。”
菱花倔强地站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直视着黑子。
黑子不说话，也站起身。
他们谁也不要那床破棉被了。
“这个星期我们去镇上吧。”
黑子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菱花又剧烈地打了个冷颤。
“真的吗？”
菱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嗯。”黑子肯定地点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
菱花拍着手高兴地又蹦又跳。周末去镇上，周末可以去镇上了。
菱花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她感觉这喜悦来得那样突然和不彻底。但她没有追问黑子为什么，她实在不想深究这其中的根源。此时，她只知道黑子同意周末去镇上了。黑子心里的痛苦不可能立即解决，但是只要他愿意去行动，那心里的痛苦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减弱，被淡忘，也许还会被忘记。行动是好好生活的最好方式。
菱花对着黑子点点头，她太高兴了。黑子终于愿意用行动去淡忘痛苦，他可以继续他的日子了，一切又有了希望。
菱花觉得自己这些天的等待没有白费。她相信他们能一定还上偷的车，黑子的学习也一定能好，更远的是他们也许能走出这里，去城市里上大学。
菱花被自己的憧憬鼓舞着，她兴奋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
“加油，黑子！”
“加油，菱花！”
白色的浓雾像极了笼罩四野的浓烟，两个孩子并肩走进浓雾里，很快他们就被浓烟似的雾霾吞没了。但他们不怕，因为浓雾过后也许就是另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
他们相信着，他们憧憬着。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