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微雨飘过城市②

【4】

阿芷终于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她的好朋友赵雨薇近来好像变了一个人，同学聚会也不来了，周末郊游也不去了，甚至上晚自习也经常不见人影。让阿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那怎么行呢。十多年来，她们可是总在一起的，可谓形影不离，甚至两个人还商量过了，要是考不上大学，就一起开一间卡拉OK厅，过一过老板和歌星瘾。

当阿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时，赵雨薇正在听录音机，是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桌子上放着那幅“凭栏图”。阿芷拿起画一看，便惊得大叫起来：“哇，好像画得是你呢，画得真像！谁画的？”那些兴师问罪之词，仿佛一下子全忘了。赵雨薇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怎么，想见识一下画家吗？”阿芷嚷道：“当然想啦，在哪里？”赵雨薇沉吟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说：“好，我带你去。”阿芷说：“去哪里？”“桥头夜市。”赵雨薇神秘地说。阿芷高兴地搂着好朋友转了几圈。

赵雨薇拿了几本书，跟妈说去阿芷家复习，到楼下推了自行车，便和阿芷出发了。

赵雨薇知道对面厂里今晚不加班，也看见林羽带一伙人往桥头夜市那边去了。

今天是江小涵十八岁的生日，刚好晚上又不加班，林羽叫上几个老乡，决定好好为她庆祝一下。江小涵还约了阿健。其实阿健本质并不坏，只是一直在追江小涵，而江小涵心中又有个林羽，所以他对林羽特别冒火。林羽了解到这一情况后，便把阿健也当成了朋友，经常约他和江小涵他们一起玩。能参加江小涵生日，阿健高兴得什么似的，在大排挡里大侃特侃。江小涵也特别开心，这是她的生日，又是林羽主持的，和阿健也处得来了，怎能不开心呢。

正当他们这一群异乡人在大排档天南海北地神侃的时候，林羽看到大排档门口来了两个衣着时髦的骑车少女，其中一个披肩长发的坐在车子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他想起来了：“哦，是你？”赵雨薇落落大方地说：“怎么，不欢迎吗？”听到她这么说，林羽倒有些不知所措了。江小涵看着两个女孩，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阿健紧张地看着江小涵。

“我叫赵雨薇，她是我朋友阿芷。你是叫淋雨吗？”说到这个名字，赵雨薇就忍不住想笑。

“是的，我叫林羽，树林的林，羽毛的羽。请问你们来有什么事吗？”林羽当然记起了速写的事，可是当着这么多人，最好不要说出来。

原来是叫林羽。问出的问题硬梆梆的，叫人多不好回答。

是啊，来干什么呢？

还是阿芷机灵，她拍拍手里的书，说：“想请教几个问题。”赵雨薇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向人家打工仔请教高中问题，那不是拿人家开玩笑吗？

谁知那林羽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接过书认真地讲起来，说得阿芷频频点头，接连问了几个问题，林羽都没有让她失望。阿芷对赵雨薇直嚷：“神神秘秘闹半天，原来是请到了辅导老师呀。”

这回轮到赵雨薇吃惊了，这个会吹笛子，会画画，还会高中题目的人，是一个怎样的打工仔呢。

餐桌上增加了两个女孩，气氛更热烈。阿芷最喜欢热闹了，嘻嘻哈哈地和阿健他们说个不停。

看着这两个快乐的高三女生，林羽的思绪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林羽的家在四川省的一个穷山沟里。他是村里惟一的高中生，全村人都认定他会有出息，他也立志要考一所名牌大学。村里很多人去广东打工，他就想考广州暨南大学，在那里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而他的美术老师却发现他是一个美术天才，希望他能报考美术学院。可世事难料，他所有的美丽愿望，最后都变成了泡影。

高三那年的5月，他最敬爱的也是最关心他的美术老师突然病逝，这位六十年代上山下乡扎根山村的老教师，临死之前都没忘记订嘱他要考美术学院。临近高考，他的老父亲又在一次挖煤中被埋在矿井里，任凭他和弟弟妹妹哭干了眼泪，这个辛苦一世的老人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在那样的双重打击下，他走进了高考的考场，结果以几分之差与暨南大学擦肩而过，最后只被一所省专录取。

很多人劝他复读，也有人劝他去读省专。但他知道，他的贫穷的家再也没有能力供他了。他的母亲，这个大字不识半个，一辈子没走出大山一步的老人，拿出仅有的500元钱，说孩子你去报名吧，咱家里的人也要读一回大学！乡亲们都来了，有的送鸡蛋，有的送衣服，林羽含着泪，让母亲送回乡亲们的东西，他自己拿上那500元钱，带上高中的复习资料，踏上了去广东的列车。

林羽深深地知道，他的大学梦，只能由自己去实现。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他们也要读书。

来到广东，他才发现，像他这样的高中生，在这里生存都成了问题，还谈什么读书呢。到处奔波辗转，时间过得飞快。虽然现在混到了课长的职务，但每天繁忙的工作，压得人都喘不过气来，哪有时间看书呢。那个深藏心里的大学梦，好像离他已经越来越远了。

“哎，你在想什么？”赵雨薇轻轻地碰了他一下。林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11点了。该回去了。

江小涵、阿健他们走在前面，阿芷仍在兴致极高地谈论着江小涵的生日party。赵雨薇有意无意的，和林羽落在了后面。

“赵雨薇。”林羽突然问，“你读高三，知道还有几天高考吗？”

“八十多天吧。”赵雨薇漫不经心地说。她其实很想说一下孟庭苇，或者画画的事。可是林羽还在问：“你们对高考好像不怎么关心啊。”

赵雨薇甩了一下头发，说：“高考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林羽突然激动起来：“你说的也许是，但高考至少是一条你们现在应该去走的路。”仿佛漠视高考的人不是赵雨薇，而是他自己的妹妹。

看到赵雨薇仍然有些不以为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赵雨薇，郑重地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赵雨薇也停住了脚步，她正想了解一下这个谜一样的人。所以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切尘嚣都远去了。

满街的霓虹灯，静静地闪烁着。它们是否也在听这个高中生曾经美好又沉重的故事。

【5】

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林羽忧郁的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他想起了他那贫穷的故乡和可怜的母亲，想起了那些流逝的青春岁月。

赵雨薇早已泪湿双颊。在此之前，自己是一个多么幼稚的孩子啊。从小到大，她的世界里几乎只有阳光。而他，顶多比她大三岁，却已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自己一直生活在多么幸福的环境里，可是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幸福。

赵雨薇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想这时她应该说些安慰和鼓励的话。可是，他用得着她的安慰和鼓励吗。

她不由关心地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林羽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本来，我打算打一年工，再回去复读。可是现在看来，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现在只想多挣点钱，首先要让我的弟弟妹妹读书。自己如果还有机会，就再去考。万一不行，以后有钱了自费也要读几年大学。”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我总觉得，在这个时代，在年轻的时候，如果没有一段大学的经历，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你不知道，我曾经到暨南大学玩过几次，那些大学生的生活真的让人羡慕。有一次那个看门的大爷问我，同学，你是哪个系的？认不认识王教授？我听了差点流下泪来。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用一生的时光，去换取一段真正的大字生活。”

赵雨薇看着他情绪激动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怎样的梦一样的火焰啊。就在这一刻，赵雨薇突然决定了，她要考大学，而且要考暨南大学。

林羽仔细地看着她，很动情地说：“本来，我不应该给你讲我的故事，可是看到你们，我就好像看到我昨天的影子。看到你们这样毫不在意，我确实有点痛心。也许你们经历的事还少，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当你失去它的时候，它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赵雨薇抬起一双泪眼，很认真地说：“谢谢你给我讲你的故事。真的，我决定从现在起，要好好读书。”像是为了保证什么，她把自己的一双手，整个放进林羽的手里，“真的，明天我就去上晚自习。我要考大学，而且是暨南大学。”

林羽孩子一样地笑了。

那夜，赵雨薇失眠了。林羽，还有那个遥远的山村，还有暨南大学，总是在她的脑海里晃来晃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仿佛十七年来第一次这样真切地听到了雨的声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