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尖峰岭

第一次去尖峰岭，它山高水长，穷山僻壤。坐了好多个小时的军用卡车，颠得人快散架，才来到云雾缭绕的半山腰。偏车又坏了，于是一起的几位战友说，我们爬上去吧！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背着军挎就和他们一起跳下车。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深入热带雨林。眼前不受约束疯狂生长的一草一木，在我看来都充满了魔幻色彩。看沿途潺潺流动的溪水，看百年大树上缠绕的不知名藤蔓，听上百只小虫齐奏交响乐，赏太阳透过密密丛林艰难投下的点点光斑……更惊险刺激的是，时不时出现的山蚂蝗，还有在身边悄然游走的银环蛇。我本应像所有淑女一般花容失色尖叫连连，但职业素养还是让我定在原地，纵使内心千般波澜，却能纹丝不动目送那黑白相间的软体动物，逐渐远去，没入密林深处。它再不走，我估计也快绷不住要瘫倒地上。

那一次对尖峰岭确实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只觉得山路很长，雾气很重，有走不完的台阶，有躲不完的山蚂蝗。当我们千辛万苦登上侧峰黑岭，来到了一个战士带着一条狗单独守卫的哨岗。他那么年轻，如朝阳一样的脸庞上，有长期缺乏交流而略显呆滞的目光。看到一行人中有一位女同志，他显得挺紧张，和我握手时很用力，久久不放。我有些心酸，他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爹娘，只是为了守卫祖国的最南方。

尖峰岭的天很蓝

那天，下山时，我回头望。看山间云雾缭绕，画面如仙境般美好，而身处其中的苦，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我只是短暂做客，留下的却是长期坚守的战友。潮湿的环境，让他们年纪轻轻就关节酸痛，与外界缺乏交流，让他们与人沟通都有了困难。其实，他们也曾是父母膝下那个乖儿郎，只是在最好的年纪选择这身军装，从此远离繁华嬉闹，变得和同龄人不一样。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再见尖峰岭，再见战友，惟愿你们守护祖国南疆时也保住自己身心的安康。

第二次到尖峰岭，滋味莫名，不可言状。彼时，单位要在山脚下筹建一个新营区，需要总部拨款。拨下来的款多或少，快或慢，就看能不能把来调研的总部首长招待好，说白了，就是在酒桌上放倒。于是，本来简单的一餐饭，如排兵布阵般经过周密安排，就餐地点就安排在尖峰岭山脚下唯一一家农家餐厅。为了圆满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机关所有的参谋干事倾巢出动，我也随着大家第二次来到尖峰岭。果真是酒场如战场。男同志们按资历级别轮番上场，但首长毕竟位高权重，通常都是别人三杯他一杯，或是抿一小口，持久战打了好长时间竟仍未见分晓。眼看着清醒的人越来越少，领导急了，对我说，你上！我之前只是在后台做保障工作，滴酒未沾，而今让我向首长敬酒，以我的资历，估计就算我喝死了也没办法取得胜利。另一位领导脑子转得快，他说，你去和那位黎族阿妹换套服装，你就以当地黎族小妹的身份来敬酒。当时店里的黎族小妹基本不会普通话，当我操着流利的普通话着黎族服装向首长敬酒时，首长很高兴，竟爽快和我一对一的喝起来。当时我感到特别奇怪，为什么穿军装就不能对等喝？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军装上那资历军衔已经将该怎么喝做了明显界定。但黎族阿妹则不然，所谓军民一家亲。首长官再大，他也只是军，阿妹位再低，她却代表民！军民地位平等，所以可以一对一。记得那次我就这样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前后敬了多少杯我已经忘了，但没多久首长就表态，下个月将下拨所有款项。现在想来讽刺又疯狂！当时心中是极其不乐意敬酒的，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悲哀的是，我强烈的责任感没有用在真正的战场，而用到了这种旁门左道上。

尖峰岭的水很绿

第二天，因圆满完成任务而心花怒放的领导，特意批准我们这批年轻的参谋干事坐着首长专车到尖峰岭上游玩。车到半山腰，来到一个岔路口，我才知道，这个岔路口往右，是那条通往侧峰黑岭的险峻之路，也就是我第一次去的那个岗哨。往左，则是一个由尖峰岭天池、雨林谷、凤鸣谷等景点串联而成的旅游度假区。碧波荡漾的天池边有精致的木头别墅，山庄池子里养着珍贵的中华鲟供有钱人在餐桌上一掷千金。在美丽的天池旁，我远眺侧峰黑岭，雾浓云低看不到，耳边偶尔掠过游人的嬉笑，脑海却一直浮现黑岭上小战士的身影。一座岭两山峰，一边美丽，一边泥泞，一边有多少安宁欢乐，另一边就有多少坚忍付出。仿若尘世的光怪陆离和人生的变幻无常，总有人要做幕后英雄，总有人要扛起守卫的枪，要不然哪来岁月静好，哪来风景如画的大好河山！

再一次见到尖峰岭，已是脱下戎装。在山脚下看到当年鏖战酒场批复下来的经费建起的营区，院落规整，红旗飘飘，心里感到很欣慰，但站在门口却不敢靠近。铁打营盘流水兵，里面，大概也没有能认识的人了吧。年轻的哨兵站得笔直，我微笑地向他注视，真好，任岁月流转，军营里永远不缺年轻的脸庞。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凝望，突然斜转45度角，向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我的手习惯性地要抬起还礼，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老百姓！这个念头如零星的细雨，从脑中闪现，缓缓落下，打湿了我的眼眶。当我以一名游客的身份真正来享受尖峰岭，我发现它真的是美得不可方物。蓝的天、绿的树、清的水，四野无人，宁静安详。在那个通往侧峰黑岭的路口，已经立起了一个醒目的牌子，上边写着：军事禁区，禁止入内的字样。听说，上边的条件也有了极大改善，至少，当年我徒步的泥泞道路，如今已经被水泥抹得平平坦坦。

天池边上的小木屋

我曾经为美好奉献付出，所以当我身处美好时会倍加珍惜，我不会认为现在的安宁静好是理所当然，我知道，那是一帧帧寂寞的青春，是一双双守望的眼睛，是一个个挺拔的身影，在枯燥的军营中，静默垒砌了不为人知的防火墙。

虽然我只去了三次尖峰岭，但人的一辈子那么短，又有几个地方值得你一去再去念念不忘？尖峰岭于我而言，是回不去的青春，是年轻小战士紧握的双手，还有哨卡边上战友年轻的脸庞。

（备注：乐东县内的尖峰岭，是海南五大林区之一，1992年被林业部批准为国家森林公园，是国内现存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热带原始森林之一，曾被评为“中国十大最美森林公园”，电影《冲出亚马逊》正是在这里取景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