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前进
我的名字叫前进
一
村里的孩子六七岁，就会背上新书包，穿着新衣裳，扎着漂亮的小辫去上学了，还有的孩子一边被家长拉着向学校去，一边赖在地上打滚哭得惊天动地不想去。我的心里就会有种酸苦酸苦的味儿。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不想上学的小孩，上学的孩子不会天天在家里受父亲的冷眼看傻妈的傻笑。我的这种不明白那时候很多，我看到过邻居刘小兰把半碗白米饭倒进猪圈里，而我却几乎每天都是吃拌了盐和菜叶的玉米糊糊。
我七岁那年，邻居家比我小一岁的刘小兰也不再和我一起上河里摸鱼儿去地里捉蚂蚱了，她也背着她娘做的新书包，坐在他爹的自行车后座上，上学去了。
我看着小兰爹的自行车带着小兰从我挖面条菜的地边上经过，我心里那种苦酸苦酸的味儿更重了。我使劲儿地把篮子摔在田埂上，狠狠地哭了一场。哭过了，又捡过被摔变了样儿的竹篮子，跳进田地儿里去挖面条菜，这种野菜丢在玉米糊里，甜甜的，比红薯叶子好吃多了。我回家的时候，还在河边把脸洗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哭过了。
我从小就很倔，我的泪让我那傻妈给哭完了，我很少哭，我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哭了有人哄，有花手绢擦，我哭的脸像花猫一样，回家大冬天还得从结冰凌渣子的水缸里舀水洗。所以，我宁愿把泪使劲儿地，憋回去。
我也有娘，可我的娘不能给我做新书包，我娘是傻子。她那时候傻病犯的很重，是因为想生儿子却生去一串子丫头被我那牛脾气爹给打傻的。我记事儿的时候，她就总靠在脏兮兮的里屋墙角的破板床上挺着大肚子生娃娃。可娃娃生下来就被从外面来的生人抱走了，每来个人抱孩子，妈就会像狼丢了崽一样在屋里嚎上几天，见了人就揪人衣物朝人要孩子。
这样子有了两三次后，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眼睛直直的，总爱傻笑或者大声嚎叫着哭，看到我爹进屋就吓得直往被子里钻。这样的娘，平时吃饭都是用手抓，病好点儿了会下床搅一锅玉米糊，有时候咸的发苦，有时候根本就是苦的，因为他错把灶头上的碱面儿当成盐，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妈，指望她做书包是指望不上的。
我也有爹，却总是醉熏熏的，听人说第一胎生我的时候，看是女娃也稀罕，听人说还常常给我买糖和瓜子吃。可看妈怎么生都是女娃，脾气就越来越坏了，一生气就买酒回来喝，没钱买酒的时候，就跟着村里上山挖煤的人去山里干几天活，挣了钱，除了买点油盐火柴，什么也别指望，全都送小卖部变成了酒。七岁前的我，记忆里他就在破旧的堂屋里歪三倒四地坐着，一边往嘴里丢花生米，一边大声冲着里屋的妈骂，骂的难听，学不出来，大意是说妈没本事，只会生丫头片子。要让他牛家绝后.....
二
我七岁了，已经能趴在锅台上搅玉米糊糊了，也会给傻妈梳头洗衣服了，也会给酒鬼的爹打酒了。这个家里，好像越来越离不开我了，爹倒不打我，但却从来没提过让我上学的事儿。他天天心里想的，梦里做的，就是那比金子还主贵的胖儿子。
越没人提我上学的事，我越想上学，想的心都飞到那种了许多小白杨的学校里去了，想的小小的年龄就多了许多不知道怎么就有的主意。后来，我才知道，生活，才是最宝贵的学堂。
哭了几次，我就有主意了。
刘小兰的妈是个热心肠，她们家住的和我们家墙挨墙，平时就总把刘小兰的旧衣裳给我。一样的家，因为刘小兰有两个哥哥，都在外面打工挣钱，家里盖的房子很光鲜，比得我们家的两间破瓦房像人家的破茅房。
刘小兰的妈人心好，也很能干，一个人在院里养了十几头猪，自从刘小兰上学以后，我就开始跟在刘小兰妈后面给她帮忙，给猪喂食，打水。刘小兰妈看我干的出力又发狠，就总拦着我不让我干。我非要干，她就说我随我那酒鬼爹的牛脾气。她走哪儿我跟哪儿，她干啥我干啥。她终是拗不过我，就由着我天天过去帮忙。过了几个月，刘小兰妈有一天给我拿出一件新衣裳，说，孩子，你别帮忙了，我心里过不去。你是不是看小兰有这么一件衣裳？姨也给你买一件。我说，我不要新衣裳，我要你圈里那头第一个生出来的白花小猪娃。
我死活不要那件其实我梦里都梦到过的带红点的衣裳，可我更想要那只长得最结实最壮的猪娃。小兰妈痛快地把那只小猪娃给了我。我像抱金猪一样把猪娃抱回家。
酒鬼爹那天没有喝醉，在门口收拾那辆破烂的自行车，他没酒钱了，他要去上窑挖煤了。他看到我抱回来了只小猪娃，又那么抿着嘴一句话不吭地把猪娃放在以前妈没犯病前养过猪的烂猪圈里，竟然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丢下自行车，跳进猪圈里，去捡砖头把猪圈缺口给补上。
我那天很开心很开心地看着爹垫了新麦草的猪圈笑了，我看着那头小猪就像看到了我背起书包和小兰一起走进了学校。
我很少笑，那天我笑的时候，小兰妈在旁边，摸着我的头说，你知道不，牛丫，你笑起来可俊啦！我从一岁到八岁，都叫牛丫，丫头的丫。其实每次听人叫我牛丫我心里就觉得难受，觉得自己的就是地儿里叫不上名的野花野草，还不如狗尾巴草，好歹，人家也有个名儿，而我，却没有名字，只是个讨人嫌的丫头。可是，就算没有名字，就算没有花衣服花书包，我也要上学，因为我听大队广播上老支书讲的话：“人没有文化，就是睁眼瞎！”所以，我要上学。
我后来还帮小兰妈给猪搅食给猪喂水。还会拿了篮子去随小兰妈去地里给猪娃薅草。小兰妈对边上干活的村里人说：牛丫这孩子有主意！要自己养猪娃供自己上学呢！
是的，七岁那年我没上成学，我要自己养个猪娃，要自己把猪娃卖了上学！我看到猪贩子赶走一头小兰家的猪，小兰妈就会在猪圈前沾着唾沫数上好半天。我要好好养我的猪娃。我不再去河里摸鱼，我天天去地里薅猪最爱吃的草。
我的猪娃长的很快，因为我发现我那醉鬼爹好像从我抱回来猪娃那天开始，上窑的次数也勤了，打我妈次数也少了，我妈脑袋好使的时候，还会下床来搅玉米糊，有时候，玉米糊烧焦了，爹也不多说，端起来就去喂我那只猪娃了。我的猪娃长得比刘小兰家那头母猪生的所有的猪娃，都长得快，长得壮。
三
这年九月，刘小兰要升二年级了。
大喇叭里在广播，到岁数的孩子上村小学报名去了！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我从地里回来，看到我的小花猪还在那里吃食。爹又在修那辆车子，看我回来，搓着手说，牛丫，咱们上学堂去！
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喜气洋洋地挂在天上，刚才在地头儿没留意，说不定，真的是打西边出来了？
那天的天真好呀，我跟在爹后面想笑，可后来竟然哭起来，手上还是一手地里的泥巴，脸马上变成了大花脸，，爹用粗大的手拉着我，奔到村口的小卖部，冲里面的胖嫂说，给我们牛丫，拿条最漂亮的花手绢，还有，书包！
我有了手绢，我有了书包！而且我背的书包，不是像刘小兰那样用花布头做的，我背的是那种挎在肩上的黄书包，上面有颗五角星，里面还装着一支新铅笔一个新本子，是从镇上俺爹用挖煤的钱给俺买的。我忽然就像变成了戏里唱的公主，那年代有这样一个书包，是多么神气！那时候我没有听过灰姑娘的故事，那些童话，是我不再童年的时候，才有机会读。
我要上学了，我要上学了！
那年我八岁，我跟在爹后面，背着新书包，感觉，天上的太阳像金子一样漂亮。
终于到了种满小白杨的学校，终于看到正在跳皮筋的刘小兰在学校的样子，像只快乐的小蝴蝶。
登记的老师问我爹，你这孩子怎么这时候才来上学？都八岁了。然后又问我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第一次抢着跟人说话，我说我叫牛丫。登记的是个女老师，一听我说话就笑了，说：“这么机灵个丫头！我知道你是牛丫，你们牛刘洼，谁不知道有个自己要养猪上学的小牛丫？牛丫是小名，我问的是你的大名叫啥？”
漂亮的女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我爹的脸竟然有些红了，虽然本来就黑的脸，但还是能明显感觉到有点不自在的红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名字和刘小兰的不一样，刘小兰上学了还叫刘小兰，我上学了，这个牛丫就不好用了。外面正在放国歌，这个学校里的喇叭和我们村大队的喇叭一样，只能放这一个歌，这时候，歌放到最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爹听到了，把快烧着嘴的烟扔到地上，然后对老师说：“娃的大名就叫牛前进了，前进前进，向前进！”
他这话说完，自己先笑了，登记的女老师也笑声来，用笔指着我爹说：“你个老牛真是想儿子想疯了，给丫头起个名字，还叫牛前进！明明就是男娃名字！”然后老师问我同意不。我抬头看看天，很认真地问老师：“前进就是向前跑的意思，对不？”老师点头说：“丫头真机灵，是。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就很认真地说：“那我就叫牛前进，这个名字我稀罕。”
四
从此，我不叫牛丫了，我有自己的名字了，是我爹给起的名字！还是国歌里的字儿！我叫牛前进，这名不比叫牛丫好听多少，可是，我真的很快乐，虽然刚上学老师点名的时候会有人在课堂下面哄笑，笑我的名字土，可很快，他们就不笑了，因为，他们很快发现，这个叫牛前进的丫头，到那个年级，就是那个年级的第一。
后来，上高中的时候，我收到了第一封情书，那个男生很普通，普通的现在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可是，我永远记得他在信里说的话，那么让人听了开心的话——他说他开始注意我就是从我的名字开始的，他喜欢这个名字，有力量，有个性，就像我在大会上领奖的时候，那坚定的眼神，眼里写的就两字，前进。
再提提我的小花猪。我那只猪当年没有被卖掉，因为我爹那段时间长上窑去的次数多，挣的钱攒起来送我去上学了。我妈的病也越来越轻了，她开始帮我养那只猪，还赶着猪去刘小兰家几次，后来，我家花白猪竟然生了六只小猪崽。小猪满月后卖掉三只，卖掉剩下三只继续留下来生猪崽。妈忙不得了，越来越精神了，爹也不上窑了。因为，窑上连砸死了好几个人，关掉了，后来又偷偷开了，可我那时候已经不怕他打我了，我把他那辆自行车偷偷卖给了收破烂的了，我的爹虽然不像刘小兰爹那么亲刘小兰，还把刘小兰架脖子上坐飞机，但我还是喜欢有爹，我不想让爹去窑上了，那地方太危险了。
后来，爹就依了我，不去窑上了。他就随村子里的建筑队出去给人盖房子。他每次回来手里都不空着，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成摞的本子，他对我的笑脸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还喝点酒，但不骂人了，高兴了还给我给我两毛钱去买糖豆豆，还借着酒气大声对我说：“你这牛丫！不，牛前进，还真给我争气！让我老牛出门干个活都有脸！包工队的你牛叔说了，活多少都叫上俺，因为俺干活供的是个争气的娃娃！”
我是个争气的娃娃。我八岁上的一年级，当刘小兰上镇上读初中的时候，我们俩是一起去的，只不过我读的是重点一中，她读的是普通中学。她那给过猪娃的妈妈，常常用手戳她的脑袋：“我养猪怎么养出个猪脑袋？可人家老牛家疯媳妇也养猪，怎么人家养的娃娃，脑袋就这么灵光？“
我的脑袋不算灵光，只是我用功，我从小就不惜力，我老师说过，前进就是向前跑，我知道，学生跑的快，就是指的学习要比别人好，这一点我明白的很快。我知道我学习越好老师看我的眼神就越温柔，我学习越好，村里人见到我爹妈的眼神就越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总对爹说，老牛的姑娘上了一中了，眼瞅着是棵成材料树！
我也看得出，爹和妈，听到这话，脸上的模样就舒展多了。眼瞅着我那疯妈一天天地做玉米粥不糊了，给我带到镇上的馍也越蒸越好了，我那醉鬼爹也因为我上学变得越来越勤快了，嘴里不再有那么冲的酒气了，家里那两间小屋也越来越干净了，那个想上学的初衷只是为了想多躲开一会儿这个地方的我，倒是越来越恋这个家了。村里都说，有个争气的好娃娃，这个家，越来越像个家了。
五
我当然是个争气的好娃娃。我这一路向前跑着，考上了大学，全村人没有一个人觉得意外，刘小兰的妈到处跟人说，一岁看大，三岁至老，这娃儿有出息！从小就知道緾着我要猪娃上学堂！”其实，村子里早就用我当例子教育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娃娃们了。
村里为我上大学的事儿，专门开大会给我爹发奖，那天大喇叭里放的还是《国歌》，那时候村里的喇叭已经能放许多流行歌曲了，可这天放的还是国歌。好多年后，老支书才告诉我，那天要开会前，是我爹找到支书，要换上这支国歌，因为娃儿的名起的好，是托的这歌儿的福。
等到国歌唱完的时候，村支书念我爹和我的名字上台领奖，村里这么多年也出过不少大学生，可我，牛前进，用村支书的话说，是这个村里第一个上北京念大学的娃，也是这十里八村第一个念大学的女娃！女娃娃有志气和男娃一样有出息！
六
村支书把大大的带玻璃镜框的奖状递给我换了新衣服剃了胡子理了头发的焕然一新的爹，而我爹，却转过身过，招手让也穿了新衣裳头发梳的很整齐看上去脸红扑扑比那几年看上去还年轻的妈上台子上来，这个台子，是村子里有庙会唱大戏的地方，有点高，紧张的妈上来的时候差点摔跤，，爹拉了拉妈，又拉过和他并站着的我，和妈一起，把奖状送到我的手里，对台下的人说：这奖不应该发给我，应该发给我们家牛前进，不是我们家牛前进，就没有俺们现在这个家！”
那天，我哭了，我那已经不傻的妈也哭了，我那还偶尔喝点小酒但绝对不再打我妈的爹也哭了，我记得清，那么大一男人，哭起来，还像孩子一样流鼻涕呢！
我看到台上刘小兰的妈也哭了，我报道时候说我机灵的女老师也哭了，好多小时候给我送过旧衣服后来吃过我过年送的猪肉的老乡们好多都流泪了。
支书说，前进丫头呀，你是个好样的孩子，你说两句吧。已经要出去见识面了，得学会讲话。
我就接过村里那老掉牙的扩间器，拍了拍，只讲了一句话：我老师说了，前进就是向前跑，我要一直跑下去，让我爹娘知道，我牛前进，不比男娃差！”。这话儿一面落声儿，我那头发已经白了的爹和妈已经和我抱在一块，在台子上哭了起来......
这句话，在多少年后的今天，都被许多的乡亲们记着，去年我带着早已经和我一起在北京的爹妈回老家，在支书家吃饭，老的已经早退下来的给我发奖的支书说，好样的，牛前进，你知道不，现在咱们村，支书都换成女娃了！知道是谁不？就是你的同学刘小兰！
我写下这话，念给现在天天抱着外孙女在天安门前转悠的爹说：“你觉得你的女儿，牛前进，比不比男娃差？”
爹的脸红了，娘的脸也红了，红得像天边的彩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