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箧之十:乱
田府门外,宗人列路两旁,明火执仗,人虽多,却甚是寂静,只是不时有人互相耳语道:桓台?桓台!
子行和田常坐在车队前面的一乘车出了府门,子行问:主公,我们还等什么?
田常搓着自己的小手,说: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子行对这种卖关子很不耐烦,但又无可奈何。
——一个小匣子,或者说一个小箱子、小柜子,总之就是一个东西。此事说来话长了。当年武王破殷,要杀纣王,怕纣王的鬼魂作祟,就让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夹扶武王,放了纣王的颈血,洒在殷的社神庙里,昭告天下说:纣王其罪滔天,不容不诛。尽管如此,纣王的鬼魂还是经常来找寻武王,让他时不时就患头痛,一疼起来就满地打滚,作纣王声气讲话,一开始还只是一小阵子,后来发作的就越来越频繁,每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克殷第二年,竟一病不起,昏迷不醒,胡话连篇,连夜直叫唤:妲己,我的小亲亲,你的小逼真紧啊,屁股真翘啊……后妃们总有千般温柔敦厚娴静之德,此时也气得各个花容失色,纷纷质问周公:妲己那个小妖精不是已经也跟着纣王伏法了吗?听说是让姜尚斩了?怎么大王老是叫她的名字?周公听了面红耳赤。原来——当初姜尚说妲己是妖物不可留,执意要斩她,而武王与周公都觉得妲己是世间绝色,斩了岂不可惜?况且纣王失天下是各种因素造成的,不能归罪于妲己。周公就想出一计,砍了一个狐狸头给姜尚看,说这便是妲己,本来是个狐狸,死了就现出原形来了。姜尚就不再说什么,也不知骗过他没有,可能也看出来了,只是面子上不好说破。一旦天下初定,武王便将姜尚分封到齐地,催他就国。太公在路上还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磨蹭,恨不得走两天,歇三天,总巴望着京城出点什么事,只有他能处理,武王就回心转意,派人快马加鞭催他回去。客栈主人听他夜间打呼噜,震得墙壁都嗡嗡响了,拍他的们叫道:时机,时机,难得而易失。客舍之中有安寝如此者乎?哪像是就国之人?你再不走,封地就被人抢走了!你没听说东莱人正准备起兵打临淄城吗?这话让太公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夜整好行囊,备好车马,即时启程,次日便抵达齐地。
此前,武王怕太公与众王妃以及天下人说三道四,不敢把妲己公然收在宫内,却让周公养在自己家后花园一个密室里,一等太公离开京城,他就以去会周公为名与妲己幽会。事情做得甚为周密,瞒过了天下人,只是这妲己久居幽室,一开始为全身计,还颇为低调收敛,日子长了,见武王宠爱,就渐渐又张狂起来,难免撒娇卖萌,求武王给她一个身份,否则不能抛头露面,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自己的美丽,岂不捂出病来?武王听了这话,想,我若是娶了你,岂不如纣王一般?一开始还假意敷衍,之后便克制自己尽量少来,然而越是克制,妲己的面影就越是清晰地浮现面前,甚至能闻到她的香气,浑身酸痒难受,以至于发起病来,克制得越久,发病也越厉害。最后这次,乃是妲己冲他发脾气:贵为天子,这么点小破事都办不到!我不愿再看到你!武王又愤恨,又羞愧,说:身份就那么重要吗?我宁可丢掉天子的身份和你浪迹天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岛上了此残生……妲己说:胡说!真是胡扯,在孤岛上谁给你做饭,谁给你穿衣?你自己动手吗?我可不会干这些活!再说,吃什么,穿什么,住在那里?吃贝壳,穿树叶,住在地洞里吗?过神农氏以前那种生活吗?你想这么过你去吧,我可不想去!武王说:早知如此,倒不如听姜尚的话把你杀了!当初破殷,虽说是为了拯救天下于水火,可难道不也是为了你吗?你竟然是这种女人!妲己说:我这种女人怎么了?你倒是杀了我啊?武王说:我怎么舍得啊,可是你也得再给我一点时间啊!
武王与妲己的这些破事儿周公都心知肚明,因为每句话妲己都会如实向他转述,包括用了什么姿势,插了多少下,周公也不厌其烦一一问过,这些细节大大增加了他的性趣,让他在对比中更加生龙活虎,而照妲己自己的说法,周公自己也相信,妲己更喜欢他,不,唯一喜欢的就是他,“我们俩是天生一对啊,就连名字都那么般配,一个叫妲己,一个叫姬旦,我们本来就是该在一起的!纣王也好,武王也好,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根屌毛!”
下面要叙述的事情有多种版本,我只讲我认为最可信的那个版本,这也是我要找那个小匣子的原因。这个小匣子,经上叫金縢,顾名思义,应该是用金绳子封锁的小匣子(当然铜绳子铁绳子也有可能,毕竟先王筚路蓝缕,不像我们现在这么有钱)。这个匣子里盛着周公当初给天帝的祈祷文,因为周公并非天子,所以不能直接对天帝讲话,而是对三王(文王、王季、太王)也就是他的爹爹、爷爷和老爷爷讲话,让他们替自己传达给天帝。由于武王沉疴不起,周公深切自责,所以这篇祈祷文也可看作是周公的忏悔录。周公认为自己不该二男事一女,这是丑陋的、变态的、违背人伦的,不过,他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按照姜太公的意思杀掉妲己,这是残酷的、冷漠的、不近人情的,妲己不应该为纣王的错与醉负责,她只是一个过于可爱的弱女子,无力反抗,也无力改变纣王的恶念。姜太公这种冷酷无情的态度会遭到报应的,他的子孙屡屡遭遇弑君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周公不想说自己是无辜的,染指兄长和君上的爱妾(不,妲己现在还没有这个身份,只能说是情妇、姘头),是肮脏的、恶心的,让爹爹爷爷老爷爷感到愤怒的,让天帝不安的,但天帝是仁慈的、宽宏大量的,没有直接降罪于我小子旦,却降罪于我兄发,让发满地打滚口吐白沫以及淫词秽语,让宫人既震惊又好笑,我不能否认您是公正的,但仍然认为您的责罚过于严苛,毕竟,发是一国首脑,当今天下初定,四邻强敌环伺,太公还在跟东莱蛮夷打仗,有谣言说他脑壳都被飞石敲破了,不知真假,别处也不安静。管叔和蔡叔这俩一看就是要造反的料,万一发不能起床,他俩肯定要起事。发平常虽不怎么理政,都是小子旦代摄,可一旦发歇菜了,形势肯定会更糟。别说上层人不得安生,有掉头的危险,就是做奴隶的也做不安稳。因此,如果您一定要责罚的话,就责罚我吧;一定要召见一个上天做您的奴仆,就召见我吧。发拙嘴笨腮,不会讲话,做大领导惯了,不会伺候人,小子旦口齿伶俐,多才多艺,善于察颜观色,侍奉你们肯定更满意。当然,如果您现在我们俩谁都不想召见,我们俩一定洗心革面,不再做二男一女这种龌龊勾当了。我将正式娶妲己为妾,给她一个梦寐以求的身份,有了身份,妲己便可以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地拒绝发的性要求。发便可以不再沉湎女色(毕竟他的后宫都是一些庸脂俗粉),一心朝政了,为将来周朝的社稷江山、礼乐制度打下一个好的基础。您看如何,爹爹爷爷老爷爷啊——就是这样一份祈祷书或者忏悔文,然后巫卜就根据三王或者天帝的旨意写了一份回书给周公,也藏在金縢里,这份回书,一般叫天书,冗长晦涩,据说连孔夫子都看不懂,不过对我来说里面要紧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关于姜太公的预言,三王说太公虽然功劳大,但其子孙会有七人遭遇弑君,然后齐国就会易姓。这句话为我们的弑君提供了合法性和正当性。虽然现在人民群众都是拥护我们的,但是我们也需要这样一份来自天界的文件,证明我们的弑君不是乱来或者一时兴起,而是在完成天帝的任务。
周公死后,子伯禽袭了周公的爵,承继了封地鲁,跟我们齐国做了邻居,金縢也成为鲁国的传国之宝,秘不示人,父亲立公子阳生为君之后,就强迫鲁国送季姬,表面是为季姬,实际则是为了金縢,我们取了鲁国三个城池,暗里让季氏逼迫鲁君将金縢给了季姬带到我国,然而季姬因为与兄弟乱伦的丑事,怕一旦交出金縢我们便要她的死命,一直没有把金縢给我们。我便是为此而发愁啊。弑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得国嘛,得国就需要有正当合法的文件作为依据,否则像之前的崔子、鲍子这些人,固然弑君是成功了,终究免不了流放异国乃至身首两处的命运,那有何益?
子行听了这一大篇话,说:主公如此忧虑,我倒有一个权宜之计。既然没人见过金縢里的文书,谁又知道真假,谁又会跟我们来验证真假?所以,一定要真的吗?
田常说:你说的自然也是,不过毕竟还是真的更好些……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在那之前,还不能动他……
他掀了一下车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嘀咕道:桓台马上到了哦……
桓台,是当年桓公特意为了领受天使送来的腊肉所筑,台子正中有一个旗杆,旗杆下面有个石墩子,是当年来自京城的天使站立之处。台子有一丈来高。现在桓台周围乌压压地围了一大堆人,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最内最外都是田家的亲兵,手持长矛、刀仗,中间是一些外族和田家亲善的武人。子行、田豹等人簇拥着田成子上了桓台,成子对子行说:我声音小,个子小,没气势,你替我传话好了。
于是子行站到石墩子上,田常说一句,他跟着就大声原样喊一句:齐国人哪!现在我们齐国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国君出逃、强敌环伺、土豪霸道!那些人之前如何骄奢淫逸、铺张浪费我就不讲了,现在,我们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表明:那个专门掳掠妇女卖到娼家的柳下跖就是受了他们的指使!掳掠的妇女都放到宫里,脱光衣服,劈开大腿,一个人只插一下!还有上好的,都放到了监止与子我的府上!全都是身高七尺以上的漂亮女子,足足有好几百个!就连我们田家的子行将军(也就是我)新娶的媳妇儿都不放过!是可忍孰不可忍!(满腔悲愤)要是你们能忍吗?
不能忍!台下大呼。
将来,大夫说了,我们应该开放他们的后宫,让大家随便进去玩乐,爱找谁去就找谁。他们不但不愿意,还要把大夫逐出齐国,你们愿不愿意?
不愿意!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杀过去!
——杀!杀!杀!
——谁是胆小鬼,谁就是我们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