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十）

“我需要怎样才能回到人间？难道只能等到阴寿耗尽的那一刻吗？”

富有超现实色彩的小屋中，我看着江红收起那个盒子，试探性地问道。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当然很想找到真相，只是死亡太过突然，模糊了我对于愤怒和仇恨的感知能力。换而言之，几乎每一个向他这样的人都想重返人间，有些是想要弥补遗憾，有些是想再见到亲人一面。不过，正因如此，我也发现了这里的一个漏洞。

“这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吧？毕竟，倘若不是转世，那么这些死者早就返回人间了。可是，现实生活中，死而复生的案例并不多。”

“孩子，你很聪明，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你。的确，这种方法有些特别，更像是一种‘投影’——将灵魂短暂投射到人间，制造出还魂的假象。”

“那么……”

“自然，这种方法风险极大。因为，出现在人间的你，会保持着你死时最可怕的情景，如果没有人愿意接受你，或是不记得你，那么你将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做。”

“假如我被人接受了呢……？”

“这样的案例也不在少数。举个例子，不少人在亲人死后几天，周围的环境或梦中便会出现亲人的投影。出于信任，他们不会畏惧，而会感到怀念，进而接受这些灵魂的存在。那么，他们虽然不能说话，却可以用行动来向亲人传达这此生最后的信息。可惜，我的亲人已死，革命的结果我也听说，这样做便没必要了。贸然投影在人间，只会引起人们的恐慌罢了。”

“关于投影……”

“灵魂进入人间之后，你只有三十分钟时间。”

我点了点头——实际上是翻了个身。这种方式的好处和弊端我大致已经了解，现在的问题是，我应该如何在那半个小时之内告诉人们我被杀的真相……即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那样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在此之前，你必须充分接触冥界，尽可能让自己和这里融为一体。大概半年之后，我会帮你做到这件事。”

江红似乎已经将所有话说完，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似是又克制不住，准备再进入那些黑雾中饱餐一顿。临走之前，他又嘱咐了我几句：

“孩子，我知道这可能只是生前吃不饱饭遗留下来的心理作用，但是那东西确实称得上冥界美味。这样，你先自己随便走走，遇到麻烦，随时找我就行。”

眼见着他要离开，不知为何，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

“我以后……可以把你当成我的哥哥吗？我在家里是独生子，这个年代，像我这样没有兄弟姐妹的家庭并不多。因此，我一直是独自一人，但其实，我一直想要一个能够照顾我，理解我的想法的兄长。”

江红愣住，没有回头，但还是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暂时离开了江红的住地。这里似乎是阿克塔索斯城中一个较偏僻的区域，但是一路走来，我也见到了无数我从未见过的新奇东西，如今，我终于有机会将这些都探索一遍了。

从这条长满路灯的小径向另一个方向走，没多远，一个巨大的蝴蝶雕塑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这些雕像是这样神奇而让人震撼，每一座都远远大于人间最高大的建筑物，在红黑色的天地间，仿佛在无声地叙说着什么。

雕像的下面，有着很多店铺一样的房屋和众多的鬼怪。他们彼此交谈，发出各种声音，十分热闹。我于是凑近那座雕塑，在它的底部发现了一个小牌子：

“著名雕刻家 Michelangelo。1820-1822.”

这个人我并不认识，无论如何，他绝不是中国人。想到这里，我又看了一眼那巨大的蝴蝶，注视着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这神奇的造物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桎梏，飞上天际。我不禁赞叹，这个人如果在世的话，一定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怎么样，不错吧？他确实是个伟人，两百年都还有人记得他。但到后来，他也许是太过无聊，声称这城内再也没有能像达芬奇一样能够同他一决高下的人。到最后，他选择自断性命，提前转世。这也难怪，即使是在人间呆上这么久，也会感到无聊。”

我转过头去，一个鱼头人用手托着它的鳞片，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人每说一句话，嘴里都会吐出气泡，看起来很富有喜感。

“那……你来这里多久了？”

“你问我的阴龄？上面说是40左右，可我认为我就是一个冥界人，土生土长的那种。我在这里的家人都是鱼人……虽然听我朋友说，他们更喜欢看的是人鱼。”

我很吃惊自己已经能够主动向人搭话，也许是被这鱼人坦率的性情所感染，我们很快聊了起来。由于它是一名失去记忆的人，对于冥界的了解要比江红更加透彻。

“冥界以前是有四个国家的，后来卡戈波尔的国家陨落，被现在的三家瓜分，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冥界买东西需要用冥界硬币，得到钱的方法也不难，每呆上一个月，上面的人都会固定给每个人配发一枚……”

“阿克塔索斯城里，人们组成了各种小型组织，但是建立组织需要得到一个严格组织的批准才行……”

“你问那里为什么聚集了那么多人？哦，那是升天组织的第三千二百四十六次试验。”

稀里糊涂的，我被这善谈的鱼人一把抓住，随他一起凑了上去，在众多鬼怪的簇拥之下，一个巨大的、拥有五官的风筝站在一架诡谲的机器前，大声喊道：

“众皆听之，余，万户，冥界升天组织之建立者，今日，欲进行第3246次升天实验！于此令人惊叹之实验开始之初，余欲先作二三开头语……”

听到这句话，鬼怪们多数发出了不满的喊声，显然，他们已经听过无数次“开头语”了。这些家伙只是为了看个热闹，根本不会在意这个叫万户的人能否成功——毕竟，这已经是第三千多次实验了。

”自我进入此地，已有四百余年。其间，人间时光流转，语言亦有变迁。然余心有残念，誓不改道，既然仍有人铭记余之存在，升天之梦想便不会化作泡影……“

”你应该知道他吧。他是什么明朝的人，说话怪怪的，据说生前试图飞上天空，不料最后被火箭炸死，尸骨无存。当然，现在你也看到了，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想要完成这个梦想。“

”……冥界之天空大不同于人间，大气稀薄，无甚阻力。然其难点在于材料之不足，技术之落后……数日前，余率一众助手前往普罗伦兹，购置大量精巧之器具，造出这般雄伟之机器。眼下，就请众人明证，实验开始……“

此话一出，围观的怪物们瞬间安静下来。只见万户拉开机器的门，坐到了里面的座椅之上。在一番研究之后，只听噼里啪啦咔咔嚓嚓一顿响动，在那机器的下面冒出了大量浓密的黑雾。

”退后！退后！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升天，就是爆炸！“围观者中，一块石板沉闷地喊道，鬼怪们慌忙后退，留下了一大块空地。我只看见那些黑雾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响，几秒钟后，一股极强的推力以机器为中心向四周散布开来。万户的机器下面，冒出了一束耀眼的火光，那光芒贴近地面，宛如初升的太阳，直接照亮了大半个蝴蝶雕塑。

围观的人们显然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实验结果，它们纷纷捂住自己的视觉器官和听觉器官，大声尖叫起来。在这些喧闹嘈杂的声音之中，一个人的叫声盖过了飞天机器的轰鸣：

”成功了！不可思议！升天之关键在于动力，余尝采用火箭推动，然不稳定，易爆……如今余改用燃料，燃烧过程中，其能量远超往日……啊啊啊啊啊……“

万户的话说到一半，砰的一声，他和他的机器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弹簧弹射出去一般，几秒之内，就已经和地面脱离开来。那火光 和高温不断增强，却又恰好没有融化机器的结构，在这样的状况下，万户正在奇迹般地离开人们的视野范围。

”真是不可思议……虽说他顺利上天的次数也不少，但是这么大阵仗还是第一次……这一次，他可能会到达更高的地方……”

“喂，你们说，这天上会有什么？”

“我以后也要加入这个组织，当他的助手！”

在鬼怪们的议论声中，一声巨响，万户的机器飞速抬升，已经超过了蝴蝶雕塑的高度，而他的尖叫声也被扩张到了更远的范围。冥界这样阴暗的环境中突然多出了这样耀眼的光芒，我只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变得明亮了起来。这里的人们有着和这蝴蝶与飞天之人一样的精神，促使着我找寻自己人生中存在的那一份意义。

又过了许久，鬼怪们已经看不见万户，他几乎成为了这城市中唯一的一颗星星。没有一个家伙选择离开，他们在蝴蝶雕塑附近等待着，直到几个小时过去，还是那块石板第一个发了话。

“快看！他……他回来了！”

此言一出，鬼怪们迅速聚集到了原初的位置。天上，一个巨大的机器飞速向下坠落，这速度要比升空时更快。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而久违的叫声：

“喂——各位——久等了，看——降落——”

我们向声源处看去，不过片刻，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大家的视线之中。伴随着一声轰响，那机器却没能像他一样，而是直接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我本以为这对他们来说会是一种遗憾，可是那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为他庆祝，相比于机器摔毁，没有什么能比实验成功的结果更加让人振奋。

第3246次实验，在这材料环境均和人间不同的冥界当中，他努力尝试了四百多年，为自己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我和鱼人简单做了告别。他们忙于聆听万户在高空中的所见所闻以及下一步完善实验的打算，而我，则准备出发去更远的地方走一走。如我所言，这一个月内，我也确实这样做了。

在这段日子里，我尝试过登上阿克塔钟楼的顶端，亦体验了谜一样的“人间环境体验机”。我购买过可以暂时隐身的药水，也帮助一名蛙人脱离了差点掉入虚空的险境。旅途仿佛没有终点，我所见的一切都是充满意义的。当然，我每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提前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那便是，回到人间，做完自己仍然可以做的事情。

在阿克塔索斯城内闲逛了无数天之后，兜兜转转，我又一次回到了那间满是窗户和黑雾的房屋之中。江红正在雕刻着什么，待我靠近，他放下手中的工具，微笑而缓慢地说道：

“看来我们两个人都有很多故事啊。这一次，要从谁开始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