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的世界丨没人借你五百年
好多年前,有一部电视剧,讲康熙的。
剧里面有首歌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那歌名叫《向天再借五百年》。
康熙八岁登基,在位六十一年。
能把一项工作干过一个甲子的人,还会有工作热情吗?即使这人是皇上。即使这个工作岗位是治理天下,朕即是社稷,国即是家。
听说华为的工程师,干上十几年,就只能另谋高就。再扛下去,智慧和体力都会跟不上的。
华为的工作也许比皇上的事更费脑子?
热情不高,业绩滑坡,干脆传位给儿子呗,反正天下是你们家的。康熙的儿子们为了袭大宝,个个心怀鬼胎,争得眼红眼绿。
皇阿玛,多喒轮到我呀?
看着这帮如狼似虎,口蜜腹剑,对皇帝宝座垂涎三尺的儿子,康熙老爷子心里惴惴不安。还是让儿子们历练历练,朕躬亲着吧先。
皇上以天之名行道,天在,朕岂可不在?即使天塌地陷,朕也必须顶天立地扛着。
鞠躬尽瘁薨而后已。
即使早就丧失了假天行道的工作热情,康熙老皇上还是得硬着头皮接茬儿干,谁让江山是怹们家的来着。当皇上兴许上瘾,当然,可能也是没辙。
中国的东北方向,有一个国家,权力在一家金姓人的手中传递,已经到了第三代。
当皇上上瘾,与皇上的头脑是用何种思想体系武装起来的,似乎毫无关系。
都想向天再借五百年,甭管是封建皇帝还是老金小金。
皇上无论多累多压抑多烦恼,也不能跟当下某些中国官员似的,写份旨意,号称自己患了抑郁症,然后毅然决然跳楼而去。
当皇上,必须得有一颗大心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的心脏如果不大一点儿,怎么装得下。
历史上,除了亡了国的明朝崇祯爷,好像还真没听说,有哪个中国皇上想不开过。
徽钦二帝被金人掳去,倍受屈辱,不也顽强的活下来了嘛。反正没听说这爷儿俩精神上出什么问题。
还有后主刘禅,背井离乡而乐不思蜀。
川菜那么辣,不思也罢。
我的奶奶是位北京郊区的农村妇女,小脚,不识字。但这并不妨碍她老人家把心操碎。
我幼年时回过两三次老家,都是过年。
奶奶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仿佛是一尊雕像:永远盘腿儿坐在炕上,紧挨着一扇玻璃窗,与屋内人絮叨家长里短之余,凭窗向外,时时张望。
当时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第八个是铜像》。
那电影是黑白片,几个人扛着一尊森森然的烈士铜像,打算送回烈士家乡。
多年以来,在我心中,电影里那尊森森然的铜像,在形象与精神内涵上,与我雕塑般的奶奶,仿佛有某种联系。
古人爱凭栏倚窗,从这点看,我奶奶倒是颇有一些古风。
不过,古人的凭栏倚窗是心情,是潇洒,是态度,是诗和远方:
崔令学陶令,北窗常昼眠。
抱琴时弄月,取意任无闲。
或者是: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
我奶奶凭的是南窗,不抱琴,她哪识谱呀。院子里也没有金鸭,只有猪和一群杂色的鸡。
那是谁家的芦花鸡,到咱院里抢食儿来了,快给我轰走!
于是,院子里鸡飞狗跳一片苟且。
老家有我大爷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六个孩子。无冬历夏,从早到晚,这八口人天天被我奶奶指使得滴溜乱转。
等到可以弄月了,我奶奶却该钻被窝儿睡觉了。
李青莲和温庭筠气至鼻歪。
爱操心,是我这样没文化人的说法。科学解释,这叫控制欲。控制欲这东西,年轻时可能表现得比较强烈,但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步入老年后,控制欲会明显下降。
头十来年,听一位老友说,他的父亲越来越不爱操心。只希望什么事都别找他才好呢,恨不得每天什么事都不发生最好。当时,朋友的老太爷七十多岁。
但也有人不然。
我的爸爸,他可能是继承了我奶奶爱操心的强大基因,虽然不盘腿儿凭窗,但他什么都管。连各自早已成家立业儿女的家事,他都要管。
管得着吗?
我四十六岁时,给肉粽子加热,究竟用微波炉还是用锅蒸,做不了主,得听我爸爸的。
听他咆哮:用!锅!蒸!
许是基因突变,记忆中,我从小就不是个爱操心的人。不仅别人的事不操心,当然也操不着那份心,自己的事也不爱操心费劲,差不多得了。
随着马齿渐长,我好像变得越来越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能理解朋友的老太爷了。
这个不闻,是不喜欢闻。
我干嘛非得闻鸡起舞,多累呀。公鸡打它的鸣儿,爱叫不叫,随它去,我再睡会儿先。
充耳不闻,我只愿沉浸于自己孤独的世界中,与世无争,静悄悄地活着。虽说这辈子没成什么大事,但我始终陶醉并享受这状态。
一事无成怎么了,碍别人的事吗?我自己舒坦就行了呗。
皇上必须有强烈的控制欲。
没有强烈的控制欲,开疆拓土,保境安民,杀伐决断,纵横捭阖,皇权永固……这些便都无从谈起,会成为大问题。
性情仁厚的阿斗,寄情山水红颜的南唐后主,还有把皇上的工作当玩儿票的赵佶,就是鲜活的反面教材。
皇上控制的是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老百姓反正没地儿躲没地儿藏,只能忍着,大不了闯关东去。可如今,当年关东的人又闯回来了。
身边如果有个像皇上的人,那罪可就受大了。
我有时想,我奶奶和我爸生于平头百姓家,真是腌臜了,属严重的人才腌臜。他们应该生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家,叱咤风云,只手遮天。
顶不济,他们也该生于五代十国那会儿的皇上家,尽管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国运都不长久,但好歹还有可能混个短命皇上当当。
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皇上,不是精神分裂就是气度狭窄,混的时间都不长。
我奶奶和我爸,全是小心眼儿。
我猜我奶奶,我观察我爸,他们全怕死,怕极了。
年初,朋友老林走了。老林享年六十八,大我一轮。
前些日子,可爱的谢园老师也走了。谢老师只比我大五岁,六十一。
这礼拜,不可世出的马球王也去了。马球王才长我四岁。
可惜了他们这岁数。
今天过好了,有可能就是一生过好了。珍惜当下,珍惜今天吧。随和点儿,别较劲,什么事儿都讲究个顺势而为。
气数尽时,甭说五百年,连一秒钟都借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