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16.今天我可是记住你了
陈部长今天来到这儿，也是碰巧。
公社武装部为基干民兵搞训练，做了几十杆木头枪。民兵训练科目多，不过很少用上真家伙。木头枪用于练刺杀，练器械格斗。只有瞄准练习，实弹射击，才用真枪。
前段时间，青岗中学组织学生搞学军活动，借了他们的木头枪。可学校这帮混人，借了却不知道还。打电话催过，镇上遇到也问过，都是答应得好好的，转眼就忘了。现在公社宣传队排练《智取威虎山》，要用木头枪作道具，陈部长就带了人，到青岗中学来讨要。
借人家的东西忘了还，让人家上门来讨要，青岗中学的领导很不好意思。为讨好陈部长，专门给他沏了茶，还留他在校革委办公室打牌。
可陈部长忙得很，哪有闲心打牌。
自从排练样板戏全场大戏，陈部长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满。他既当领导又是导演，要组织宣传队练功排练，要指导演员学唱段对对白，走台步站位置，还要安排乐队苦练乐谱，合作伴奏。甚至服装道具舞台背景等一应杂务，也都是他亲自奔忙，现场落实。他认为要搞好全场大戏，每个环节都很重要，一点儿都马虎不得。别人去，他不放心。
陈部长今天的事情还特别多。上午安排好宣传队的工作，就带人过来讨要木头枪。之后回公社，还要跟书记和主任开会。下午他要到车坝赶班车，去县里开会。县里那个会，是十月份样板戏大汇演的筹备会，十分重要。等会儿他回公社开会，就是研究去县里要带的汇报材料。
不光是忙得不可开交，陈部长还有烦心事。
公社宣传队的《智取威虎山》全场大戏，经过一段时间折腾，算是有了个轮廓。演员们各就各位，通过学习训练，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唯一叫人头疼的，是演小常宝那个供销社营业员。她那跑调的毛病，原以为通过练习矫正，就能克服得了。没想到这胎中带来的毛病，很难断根。她时好时坏，分天晴落雨。最近这姑娘不知犯了什么邪劲，走火入魔，跑调跑得越来越厉害。唱到高音的地方，就跑得漫山遍野，不着边际，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陈部长恨铁不成钢恨得牙痒痒，对跑调的营业员越来越失望。陈部长做事一贯高标准，严要求，排练《智取威虎山》全场大戏，起了那么大的雄心，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岂能让个黄腔倒板的小常宝坏了一锅汤！可是除了这供销社营业员，又上哪儿去找个小常宝呢？
唉，小常宝啊小常宝，小常宝都成了陈部长的心病了！
不过再忙再烦心，也不能让别人难堪，陈部长是个讲究人。人家青岗中学领导再三道歉，又沏了新茶热心挽留，一番好意，却之有点不恭。陈部长只好让手下人搬了木头抢先回去，自己坐下来应付两把。两把群专打完，陈部长告辞出来，一个人走在校园里。
星期天学生不在，学校倒是蛮清静。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唱样板戏。是个女声，唱的是李铁梅的唱段，“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嗓音清亮明澈，唱得字正腔圆。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谁家放收音机，想想不对呀，青岗中学，谁家有收音机呢？
青岗这地方，以前就没有收音机。那种老式的电子管收音机，用交流电，农村不适合。这些年时兴半导体收音机，装干电池，体积小巧，携带方便。但那东西太昂贵，一般人买不起。谁要是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体面得不得了，别人没有不知道的。青岗镇上，公社书记有一台，供销社主任有一台。青岗中学那帮穷酸臭老九，好像没听说谁有那稀罕玩意。
陈部长边想边听，越听越觉得不对。他觉得那样板戏唱的，比收音机放出来的要清楚要真切。吔！莫不是有真人在唱哦。他引起了警觉，竖起耳朵循着声音找过去。东找找西找找，左弯右拐，来到学校礼堂旁边那个小巷子，站在了孟老师寝室的门口。
一看到屋子里的情景，陈部长就惊呆了——果然是真人在唱！
真人在唱，让人意外。唱得那么好那么标准，更让人意外。而尤其让人意外的是，那站在中间演唱李铁梅的，竟然不是个女的，而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我的个天哪！陈部长在心里暗暗惊叹。这是何方神圣？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物？他是外来的访客还是过路的游人？咱们青岗镇上怎么可能出现这么神奇的特殊人才？
天气有些阴沉，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太好，陈部长觉得里面的场景朦朦胧胧。他甚至都有些疑心，怀疑自己的亲眼所见并不真实。他站在那儿，不敢出声，不敢稍动。他害怕一不小心贸然打断，眼前的幻觉就会倏忽消失。
他聆听着小伙子的演唱，同时认真确认了一下。房间里除了唱李铁梅的小伙没有印象，几位老师他都认得，想来不应该是幻觉。小伙子唱得实在是太好了，陈部长听得陶醉。到最后一句，“绝不下战——场！”那热烈奋发高亢昂扬喷薄而出，直击人心。陈部长听得难以自持，浑身酥麻一瞬间到达了高潮！
小伙子唱罢，房间里老刘啪地一击大腿，把陈部长唤醒回来。陈部长应声抬手，情不自禁鼓掌。他跨门进去，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兴奋，盘问那小伙，姓甚名谁？什么地方人？得知小伙子就是本公社的插队知青，他大喜过望，高兴得直搓双手，搓到手板心发热。
陈部长一时兴起，当场就要跟小伙子来个男女对唱。他点了《智取威虎山》里的“深山问苦”一段，他唱杨子荣，小伙子唱小常宝。正要重打锣鼓新开张，却被一个急急慌慌跑来的人给打断了。
那人是公社派来找陈部长的，他让陈部长赶紧回去开会，说公社书记和主任都等急了，说他在青岗中学转来转去找了好几圈，才知道你在这儿听样板戏。
陈部长搓着巴掌，满腹遗憾，却不得不离去。走到门口他回转身来，指着小伙子说：
“乔玉良，团结九队的知青对吧。今天我可是记住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