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遥远的沔水湾
最近,陆续收到三位老同学邀约:一位来自宁强,一位来自略阳,一位来自勉县。前两位准备为令媛操办出阁宴,后一位为令郎操办婚宴,因为高铁往返的时间太紧,加之近来事务缠身,赶不回去。只能将贺礼送达,诚挚地表达这份遥远的祝福。这位勉县的同学,跟我同姓,早年曾去过他的老家拜访,青山村的记忆尚在。而近二十年来的时光,已经冲淡了青春时代的那份情谊。令郎早些年考入清北名校,那年闻讯也曾表达祝贺。如今已毕业工作,准备成家,甚感欣慰。
在勉县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我曾经度过难忘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时代。为之流过悲欣交集的泪水,也流过艰难跋涉的汗水;为两汉三国故事骄傲自豪过,也为人性的复杂多变沉思过。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驱车重游故地,去武侯祠和武侯墓凭吊,去诸葛古镇和阳平关旧址访古,最后来到沔水湾广场。夏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着颇有现代气息的钢结构仿汉代建筑,四处的花园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记得三十六年前,师范刚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从表姐夫那里借到一本厚而沉的《沔县志》。那时对勉县的人文历史和地理沿革,有比较全面深入的感知与了解。对沔县之沔改为勉,深表不满和不解。民国时代曾一度刊行过《沔水日报》,上世纪末也曾创办过《定军山报》,我与主编吴全民因之而成为忘年之交。文化馆有一位李老师出过一本书《沔水颤悠悠》,展现勉县当地的人情风貌、文化习俗。
此刻,我忽然想起了那首中国最古老的诗篇《诗经•小雅•沔水》:
沔⑴彼流水,朝宗⑵于海。鴥⑶彼飞隼⑷,载⑸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⑹诸友。莫肯念⑺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⑻。鴥彼飞隼,载飞载扬。念彼不迹⑼,载起载行。心之忧矣,不可弭⑽忘。
鴥彼飞隼,率⑾彼⑿中陵。民之讹言⒀,宁莫之惩⒁?我友敬⒂矣,谗言其兴。
漫漫水溢两岸流,倾注大海去不休。天上游隼迅捷飞,时而飞翔时停留。可叹可悲我兄弟,还有乡亲与朋友。没人想到止丧乱,谁无父母任怀忧?
漫漫流水两岸溢,水势浩荡奔腾急。天上游隼迅捷飞,高高翱翔可任意。想到有人不循法,坐立不安独悲凄。心中愁苦无处诉,久久难忘积胸臆。
天上游隼迅捷飞,沿着山陵飞来回。流言蜚语四处传,无人制止和反对。告诫朋友应警惕,种种谣言正如沸。
【注释】⑴沔(miǎn):流水满溢貌。⑵朝宗:归往。本意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周礼•春官大宗伯》:春见曰朝,夏见曰宗。),后来借指百川归海。⑶鴥(yù):鸟疾飞貌。⑷隼(sǔn):一类猛禽,我国常见的有游隼等。⑸载:句首语助词。⑹邦人:国人。⑺念:“尼”之假借,止。⑻汤(shāng)汤:义同“荡荡”,水大流急貌。⑼不迹:不循法度。⑽弭(mǐ):止,消除。⑾率:沿。⑿中陵:陵中。陵,丘陵。⒀讹言:谣言。⒁惩:止。⒂敬:同“警”,警戒。
诗经《小雅》中的《沔水》诗,《毛诗序》以为是“规宣王”之作,语甚概括,但未言所规者为何事。朱熹《诗集传》以为“此忧乱之诗”。就诗的内容来看,朱说近是。不过就诗论诗,可以感受到作者忧乱畏谗的感叹和沉痛的呼喊,而这正是对“分明乱世多谗,贤臣遭祸景象”(方玉润《诗经原始》)的高度艺术概括。
故今人高亨《诗经今注》谓“这首诗似作于东周初年,平王东迁以后,王朝衰弱,诸侯不再拥护。镐京一带,危机四伏。作者忧之,因作此诗。”
全诗共分三章,第一章写诗人对当权者不制止祸乱深为叹息,指出祸乱发生,有父母的人会更加忧伤。第二章写诗人看到那些不法之徒为非作歹,便坐立不安,忧伤不止。第三章写无人止谗息乱,诗人心中愤慨不平,劝告友人应自警自持,防止为谗言所伤。
一方面由于环境险恶,另一方面这是一首抒情诗,所以诗中对祸乱没有加以具体叙述,而只是反映了一种不安和忧虑的心情。忽而写丧乱不止忧及父母,忽而写忧丧畏谗,忽而劝朋友警戒。透过诗句使读者看到了诗人的形象。他生当乱世,却不随波逐流,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关心国事,对丧乱忧心忡忡。
动荡的社会让他不得安宁,与“不肯念乱”的当权者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爱憎分明,既担心丧乱殃及父母,也担心兄弟朋友遭谗受害,对作乱之徒充满了憎恨。另外,比兴的表现手法在这首诗中也用得很有特点。每章开头四句(末章似脱两句)连用两组比兴句,这在《诗经》中很少见。
首章以流水朝宗于海,飞鸟有所止息暗喻诗人的处境不如水和鸟。次章以流水浩荡、鸟飞不止写诗人忧心忡忡而坐立不安。末章以飞鸟沿丘陵高下飞翔写诗人不如飞鸟自由。
诗中比兴的运用虽然大同小异,但决非简单的重复,而是各自有所侧重。不仅暗示了诗人所要表达的内容,有较明确的引发思路的作用,而且让人感到新鲜贴切,增加了诗的艺术表现力。
吴闿生《诗义会通》引旧评曰:“暮鼓晨钟,发人深省。”今人程俊英就此评论说:“寺院钟鼓声,悠远深长,庄严肃穆,但同时又是周而复始,单调划一,在情调上同这首诗实在相去甚远,不知何以会有此比喻。
此诗三章,初因乱不止而忧父母,继以国事不安而忧不止,终以忧谗畏讥而告诸友,笔端跳跃不停,无迹可寻,反映了作者因祸乱而心绪不宁的心理状态。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它,还是《乐记》所谓‘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来得恰当。”(《诗经注析》)这是很有见地的。
如今,重温经典,总让人浮想联翩:沔水,古代通称汉水为沔水。据《水经注》,北源出自今陕西留坝西一名沮水者为沔,西源出自今宁强北者为汉,二源合流后通称沔水或汉水。
北源长而西源短,《汉书•地理志》中记载:“汉水受氐道水,一名沔。”即以西源为正源;《说文》:“沔水出武都沮县东狼谷。”则以北源为正源,《水经》同,而都称西汉水(今嘉陵江及其上游西汉水)为汉。又沔水入江以后今武汉市以下的长江,古代亦通称沔水,故《水经》叙沔水下游一直到入海为止。
郦道元之前,可供我们认识中国境内山川水系的地理学著,只有先秦时期的《山海经》《尚书•禹贡》。时越两三千年,当代学者发现,这两部至今被视为中国古代地理学诞生之前千古奇书的著作所描述的中国山河格局,依然没有太大改变。
《山海经》和《尚书•禹贡》在记述汉水时,都将其源头指向嶓冢山。《山海经》以华山为原点,在指认汉水源头时说:“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沔;嚣水出焉,北流注于汤水。其上多桃枝钩端,兽多犀兕熊罴,鸟多白翰赤。”《尚书·禹贡》在叙说大禹疏导九州之内九条江河时也说:“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
这里的沔水和漾水,均指古汉水上源。《山海经》和《禹贡》时代,东西汉水还没有分流,说古汉水发源于又名崦嵫山、齐寿山、兑山的天水嶓冢山,大概没有异议。为了实证古人说法,有人还列举现在发源于嶓冢山的西汉水朝南进入甘肃成县和康县时叫犀牛江,正好印证《山海经》所言嶓冢山和古汉水一带“兽多犀牛”的说法。
然而到了东汉,《汉书•地理志》已经出现了东西汉水分流的记述。班固说,《禹贡》所记载的嶓冢山,是西汉水发源地。西汉水从王莽时期天水郡西县(治所在今甘肃礼县红河一带)向南流入当时为广汉郡所辖的陕西略阳白水江,然后向东南在现重庆境内古江州汇入长江。班固所描述的西汉水流向,几乎与现在的流向毫厘不差。
我对沔水湾的记忆和追溯,已经超越了千年的时光,显得是那样古老而遥远。那位宁强的郑同学,汉中求学的周末,曾经和他一起在红光电影院门前的咖啡店喝过咖啡,后来还在汉中教院一起听过课,豪爽侠义。那位略阳的梁同学,曾经一起同窗三年,后来三十年重聚那晚在一起畅玩过。
此刻,如果能让时光倒流,重返沔水湾,与我同姓的兄弟,是否可以向宁强和略阳的这两位同学提出一个关于沔水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将我们带回源头,将我们的记忆汇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