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先生
大厅的灯光闪烁而又耀眼,仿佛炫耀一般张扬着自己的富丽堂皇。原本的拘谨与斯文,在几轮觥筹交错之后,荡然无存。同学聚会往往就是如此,一周年是这样,五周年时也是这样,十周年依然如此。二三十人围坐一圈,从相互的寒暄到侃侃而谈再到最后几人的高谈阔论,总共也不过十来分钟,直至最后演变为小团体的内部交流会,在学生时代就不曾团结过的我们,如今的样子只让我感觉到虚伪。此时的气氛说不上欢乐还是嘈杂,作为边缘人的我,只是想独坐在角落,耳边飘过的都是些只言片语,糅杂成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无法忍受,却又感觉自己被一种力量困在椅子上,起不来也逃不了。
“我跟你们说,我身边有一奇人,你们绝对没见过。”
熟悉的大嗓门在一片嘈杂声中异军突起,嗓门中夹杂着一股酒劲儿,极具穿透力。
“强迫症你们身边都有不,没遇到过总能听说过吧,但你们见没见过像钟表一样的人,见过没,我前同事,就这么一个人,你说神奇不,更神奇的是,他离职之前,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这一顿奇怪不奇怪的绕口令,把周围的声响压了下去,大多数人都没听太轻他说什么,只是本着奇怪云云,就凑过去听。这样也挺好,环境音一下子安静了很多,我也不用动,就在这附近怡然吃瓜。
“我身边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我前同事,也是我师傅,姑且算是吧,直到离职前,我们公事了有632天吧,我叫他老胡,周围人都叫他数字先生。
数字先生,很神奇是吧,我们是公司的业务部门,平时跟数字打些许交道,实际接触的也不算多,毕竟都不是会计,看多了头疼。但我们身边总会蹦出各种各样的数字,根本原因就在老胡。
前面我说632天,这么精准的数字,不是瞎编的,老胡每天早上见到我,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就是签到,一次不落,一次不错,跟别人也是如此。他对数字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比如租房子一定要在公司3公里范围内租,这样就能保证从睁眼睛到进公司签到能控制在1小时内;一年要上满262天,不会多也不会少,生病了也不请假,就算请假了也要抽个假期来公司坐一天补回来,身材控制必须是BMI=20,不能多也不能少,每天8杯水,吃3顿饭,走8000步;上班迟到,不早退,报告针对不同功能、内容、汇报对象分500字、1000字、2000字、4000字,甚至每一个结构都有严格的字数规范要求;与同事聚餐,指定提前5分钟到,喝酒固定3瓶…………
这些个事情,单拿出来一项或几项,放在个人身上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但老胡的执着却体现在甚或中的方方面面,步子多大,一公里走几步,走几分钟,头发多长要剪,这些琐事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数字是真实的,客观的且完全可信的,你要相信这点,并把自己的生活用数字安排好,这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
这是老胡经常说的一句话,也许听到这儿,你们会觉得,这人超级自律,是吧,起初我也这么想过,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现在想想,老胡对数字的钟情大多数都流于表面且不懂地变通,为了保证每天8杯水的目标,他会提前准备8瓶矿泉水在登山包里,导致我们的行程不得不因为他拖延;每天步数快达到了,他就选择不出门,谁都叫不出去,而睡前要是步数不达标,又要在屋子里来回逛游。
两年前,我们集体去体检,大夫失手把身高弄错了,少了5cm,明眼人都知道是大夫的问题,这可给他急坏了,BMI不合格了啊,超重了啊,焦虑情绪在办公室中弥漫,我们每个人都尝试劝慰老胡,让他想开点,是大夫的问题,不是他的错。
‘万一之前都错了呢,这是大夫亲测的啊,怎么能出错呢,要是之前身高数据都是错的,我这么多年怕不是胖废了’
好在焦虑情绪随着老胡的体重在逐步减轻,当纤瘦版本的老胡杵在我们中间的时候,一切终于回归正常。
‘我现在感觉到了新生,我整个身体都觉得轻盈了很多,我告别了那个堕落的不健康的自己,整个人都精神多了,这种感觉真的太美妙了,果然数字是不会骗人的,你们不想学学我吗?’
可惜,这股子得意劲儿没持续太长时间,下一次体检,他的身高信息又被改了回去,接下来故事又来了一遍复刻,区别是,焦虑感并没有打扰到我们,反倒是欢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老胡体重恢复正常。
这样的行为习惯,在生活里只影响他个人也还好说,我们这些吃瓜群众也是很喜闻乐见的。但引申到工作里,就有点比较可怕了。在业务部,老胡也是一个组长,管着我们这十来号散人,文档自然要按照他的要求去写,开头多少字,中间阐述要多少,说明用多少,总结要多少,形式要求纷繁复杂,内容上又马马虎虎,只要表述清楚即可。字数超了就是罗嗦,少了就是过于简单,不按要求写叫结构不完整,再争执就会上升到对领导、客户的不尊重。老胡能力很强,工作年限也长,这种要求也不会对业务有太大影响,领导大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种要求产生的束缚力是你们想不到的,因为涉及部门写作,导致最后全部门几乎都向老胡低头。你们没和他交涉过,我刚入职那会儿,写了一份业务说明书,半夜12点整,老胡一通电话跟我聊了3小时,第二天见面,还因为我耽误他8小时睡眠来了一同抱怨轰炸,在这种攻势下,没有人想到要对这种要求较真,慢慢的,关于数字的规则就像空气一样被我们吸收,融到身体里,即不可见,又不可缺。
这套办事规则存在了多久,我是没法明确了,直到老胡离职之后,很长时间里,我们还在受其约束,现在想来真的确实太可笑了。”
大嗓门顿了一下,喝了一口酒,音量似乎又高了几分贝。
“说到老胡离职,这也是个有趣的事。
去年,总部空降来一个领导,算是年轻一代的公司骨干吧,学历高,能力还强,工作没几年,就跳跃式提拔,来管理我们分部。
领导来这边的第二天,老胡就被叫道办公室,不到5分钟,能听到办公室里传来很大的争吵声,针对的都是什么9项业务为什么要拆开10项来写,报告主体怎么与开头部分不对位,内容缺失严重,文档写的不明白,敷衍痕迹严重,进而质疑部门的工作能力。在连珠炮式的攻击下,老胡一点反驳余地都没有,爆发了40分钟后,老胡红着脸走出办公室,嘴里还嘟囔着一些有的没的。
据说当晚12点整,老胡还给领导打了电话,自然是无人接听,无奈只好第二天上交了一份问题说明,依旧是‘胡味’十足,结果也可想而知,要么改正,要么走人。你能想象心态对人的影响有多大吗,接下来的一个月,老胡虽然还在进行着自己的‘胡式’生活,人却整个的憔悴下去,没了往日的神采。在新要求下,他工作效率极低,领导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很快,老胡交了辞职信,离职过程处理的倒是飞快,仿佛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
走之前,我们还给老胡准备了一个‘胡味’十足的送别会,部门代表10个人,5男5女,加老胡11个人对应11道菜,老胡3瓶酒,走3圈正好喝完,与老胡相处的第632天,用他的话说,相处的非常好,离开的也足够体面。
数字先生不在的最初那段时间,我们还有些不适应,气氛中总有一些不安,直到半年后,部门团建,同事们围坐在一起说起老胡的故事,我们才意识到此前的事情有多荒谬。”
故事讲完,大嗓门又喝了一大口酒,转身去了厕所,聚会的气氛也逐渐恢复到之前的嘈杂混乱,有回去高谈阔论的,也有就故事做讨论的。很有趣的事,我终究是没法把这种夹杂着酒气的故事与现实勾连起来,且不说按照数字生活的人是否真的存在,单说一个普通组长能影响部门数年之久,就非常荒诞、魔幻。人没脑子么,还是不会思考,傻乎乎的跟着数字的标准生活,仅仅是追求在字面上的合理,就能无视其他因素,甚至无意义的造假?太多太多的不合逻辑,让这个酒后甜品更显得刻意、无聊又漏洞百出,更可笑的是,竟然还有人再深入讨论这个故事,什么数字统领生活,个人的思考逻辑,做人的标准等等,还分析得头头是道。
“哎,尽是些无聊的人。”这么想着,我习惯性得打开微信看了一眼运动步数。
“嚯,还有500就冲第一了。”
在嘈杂得大厅里,人群之后,一个人坐在边缘的椅子上,手里的手机在上下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