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蝴蝶

它是一只蝶。

但它并不知晓自己是什么。

在一株娑罗树青翠的叶片下，它破茧而出，徐徐抖动布满了纤细脉络的翅膀，让每一道皱褶都舒展开来，然后摇摇晃晃地爬至叶尖。

初生的蝶翼上残存的水分被阳光渐次吸收，呈现出温润淡雅的青色。在蝶翼轮廓柔和的边缘，还生有两排银斑，像寒星落下的碎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它开始在充斥着微甜花草香的和风中颤颤巍巍地飞行，心中充满了朦胧而混沌的喜悦。

它活得简单、自由而幸福。

感到饿了，就找一朵花，吮吸藏在柔嫩花瓣间的蜜露，青玉般的翅膀薰染上了花香。它亲吻每一朵花的头颅。它在阳光里飞，在风里飞，也在雨中飞——那些微凉的水滴才不会伤害它的翅膀。整个世界仿佛都毫无保留地宠爱着它，它也爱着这个世界。

它想，生命不过如此：只要有空气，有水，有花，就足够幸福地活下去了。

但时光仓皇而过，一整个春季过去了，转瞬间，夏季也走到了尽头。这一天，它终于飞得累了。

它艰难地扑动着翅膀，寻找可以歇息的地方。

忽然，一扇敞开的木窗吸引了它的注意。

有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人正坐在窗前，这种温润淡雅的颜色令它觉得亲切。于是它奋力冲破冷暗的雨雾，向那抹淡淡的青色飞去。

它的灵魂自由，身体却愈发迟钝。越来越沉重的疲惫感压在它的翅膀上，周身也越来越冷……终于，它坠落在窗棂上。

那名坐在窗前青衫的年轻人，面容白净、俊秀，并未察觉它的存在，正专心致志地阅读一册摊开的书。细长的手指执着一管紫竹狼毫，笔尖在纸上疾速游走……

它看得怔住了。——这美丽的、它从未见过的生物，一定拥有比它更多的力量，和更久的生命吧？自己的生命太过脆弱也太过短暂，如果能成为这样的生物，那该有多么好，多么幸福……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

一滴哀戚的清泪，如流星般倏然滑过它的心底。

它就在窗棂上咽了气。

伏案而眠的小书生惊醒了。他用青衫的衣袖胡乱擦着眼角，上身轻微地发抖。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真荒唐，他居然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一只青色的蝴蝶，长得活像个由青玉雕琢而成的扇坠儿。这只蝴蝶还渴望着能够成为一个人……做人，做人有什么好？做人太累了，不是吗？简直每时每刻都像脖子上勒着绳索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拽着向前狂奔！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他倒真想变成一只蝴蝶，什么都用不着考虑，把所有流言蜚语，所有莫名其妙的责任，以及旁人强加在他身上的期待……都远远地抛到爪哇国去。

小书生捧着额头，努力想要揪住那正在迅速淡化的梦的尾巴。

这场梦实在太过真实。小书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前世，会不会就是一只蝴蝶？“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究竟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抑或蝴蝶梦见它变成了我？……

他的目光落在手边散放的书籍上，感到心脏抽搐了一下。

啊，真是的，他现在可没空去追忆一个无聊的蝴蝶梦！

乡试的日子已经一天天临近了。这一回，他无论如何要考中，这是他唯一一个翻身的机会！他还要用自己的成功，来狠狠报复那些看不起他，伤害他的人呢，他要让他们诚惶诚恐地在自己面前低下头来。而且，他还要青史留名……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书生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青衫，决定从现在起，把注意力全部倾注于书本，视线却不自觉地自书页上偏移。忽然，他的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在窗棂上，正静静停落着一只蝴蝶的尸体。青玉色的翅膀已如院子里的落花般枯干，沾满了雨珠，显得伶仃可怜，翅膀尖上一点银斑还在依稀闪动。

小书生皱了皱眉，发了一阵呆。最后，他站起身，拽了张草纸垫着手，小心地拈起蝶翼，走到屋外，把蝴蝶扔在刚刚淋过雨的泥地上。

他倒背双手，盯着那闪烁的翅膀尖看了片刻，便抬起左脚，用鞋尖把它碾进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