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漫漫

2018-05-18  本文已影响0人  青青如竹筠

江南的黄梅雨,一下就是N多天。

到处都湿湿嗒嗒,到处都黏黏糊糊,空气里蒸腾着闷热烦躁的味道,背阴处的墙角已长出微绿的苔藓,没有被太阳亲吻过的衣服也难闻的很,让人感觉连日子也快发了霉。

太阳躲在乌云的后面,只有几束光线透出来,给黑压压的云镶了一道若有若无的金边。

慢慢地,起风了。乌云扑腾腾散开了去,露出蓝盈盈的天。这蓝的有点干净,让人不禁有种想伸手去触摸的欲望。忽地,一朵白云,像一团棉花糖一般游了过来,给这深邃却略显空洞的天空增添了活泼有趣的点缀。

此时,伫足长望,我总会想起宫崎骏笔下的《龙猫》,想起小月和小梅的夏日,想起日本乡下那蓊蓊郁郁的田园风光,想起那夏日的湛蓝和暖化人心的一幕幕场景。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舅爷,想起我和舅爷在乡下一起度过的漫漫夏日……

我不知道舅爷是何时来到我们家的,自打我记事时起,他就已经是一个老头了。他个子高高瘦瘦,五官俊美,手指修长。可是人生总是十全九美,舅爷唯一的遗憾就是,因为穷,他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当时爷爷是所谓的国家干部,顾不上乡下的家,舅爷就协助奶奶,担起了养活我爸爸和他的姊妹们的任务。

舅爷的主要职业是喂牛。家里有两头黄牛,它们的吃喝拉撒全由舅爷负责。舅爷住在西厢的一间大大的土坯房里。因为我爸妈在镇上上班的缘故,我也和舅爷住在一起。土坯房坐西朝东,南面和东面各开了一个小窗,它与我爸妈住的青砖砌成的东厢房遥遥相对。那两头黄牛没有专用的牛屋,也同我们祖孙住在一起。

南阳的黄牛,在全国闻名遐迩。人们惦记的是它那美味的肉。可在我小时候,黄牛是家里的宝贝,是值钱的大物件,是春种秋收得力的耕种工具。

一般的庄户人家,让孩子们吃饱穿暖就已不错。还要喂养两头老黄牛,确实够忙够累。黄牛的草包肚子超级能装下货,尽管它吃的是草,也需要主人一年四季把食材备足。

夏天雨水阳光充足,芳草丰茂。每每这时,舅爷在下午两三点准时拿把镰刀出门,傍晚五六点钟回来,回来时总是用扁担挑了满满两大捆他割的青草。牛不能吃带有露水的草,所以舅爷会选择在太阳还很热很刺眼的时候就出门了。我午睡醒后没有见到舅爷,就觉得很失落。想想他冒着酷暑的天去割草,心里很为他担心。盼到黄昏,看他挑着两个担子颤悠悠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轻松下来。

舅爷每次割草回来,都会给我带回来礼物。有时,是一串碧绿的蚂蚱;有时,是从别人的瓜地里偷来的一个白甜瓜;有时,是从河里采回的一把能止血的茅腊儿。天长日久,我开始像一个小管家婆,一一列下礼物清单,让舅爷每天割草的时候,都为我把礼物备好。

等我个头高了一些,力气也大了一些后,舅爷用铡刀铡青草的时候就喊我帮忙了。他让我站着按铡刀,他则蹲在铡刀那一头把一捆一捆的青草捋好,慢慢往铡刀里送。我按一下铡刀,切断一截,他往前面再送一点儿,我再按一下,他再送一点儿。直到面前堆起小山一样高的草山时,才发觉只铡完了其中一捆。我开始厌烦,开始耍赖,死活不愿帮忙干活了。舅爷就说,晚上给你逮蝎子用油炸着吃。一听说,有肉吃了,干活可又来劲了。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吃过饭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风无力地趴在树梢,树上的蝉儿还在嘶哑着嗓子重复着单调的曲子,青蛙也在池塘里卖弄着呱呱的叫声。我找来手电筒,拿了一个带盖子的搪瓷缸,和舅爷一起去村上最破烂的房子的墙根下找蝎子。

舅爷的手布满老茧,不知道是不是蝎子奈何他不了。他连一副手套都没有,硬是给我捉了一大缸蝎子。祖孙俩趁奶奶在邻居家串门拉家常,赶忙蹑手蹑脚走进灶屋,连煤油灯也不敢点亮,就让我用手电筒帮他照着。他动作麻利地生了一把火,在铁锅里倒了一点点油,等油热了,就把蝎子倒进里面煎炸。看到蝎子卷曲的身体全部伸直了,发出金黄色,便知道一碗美味的肉可以吃了。舅爷把它们盛进瓷缸,把做饭的伙计恢复原位,看看奶奶还没有回来,拉着我便回牛屋了。他一个也不吃,只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个人坐在床沿上享用着上等的美味儿。 待我美滋滋吃完,一抹油亮的嘴巴,倒在舅爷的怀里就呼呼睡着了。

有时连阴雨天,我们祖孙俩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百无聊赖地待在牛屋。两头老黄牛吃饱喝足,卧在地上悠然地吐着白泡泡。舅爷总也闲不住,就找来一些破旧的蛇皮袋,让我帮他把一根根塑料绳按照经纬顺序抽出来。他把这一根根塑料绳捋好扎成小捆,再拿来一把古老的土制拧绳工具,轻轻摇啊摇,便将这些丝丝缕缕的塑料绳拧成了一根长绳了。然后,等天晴,在外面露天的地方选一棵大树,将绳子往枝杈上一挂,找几个村里的光棍汉做搭档,半晌功夫下来,他下雨天拧好的一根根单绳全部合拧成了一条条粗实的塑料绳。

这绳子,也是庄稼人不可缺少的物什。那个年代,麦子成熟后的收割基本靠人工,然后在地头装满架子车。这时候,舅爷拧的绳子就派上用场了,用它们把车上的麦子捆好固定牢,保证拉到打麦场里一根麦穗也不会掉。听到别人说,这老头呀也太实诚了,拧的绳子这么结实,用一辈子也不会断吧。那时还小,不懂人情世故,只当他们夸舅爷拧的绳子好呢!

盛夏来临,天气越来越热。牛屋里蚊子很多,晚上根本睡不成觉。于是,舅爷就带上我,拿上一张席子,让我抱一床老棉布床单,去村西边的打麦场上睡觉。晚间丝丝的凉风,轻轻吹拂着我们的面颊,柔和的清辉从空中倾洒下来。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长长的影子重叠又散开,散开又重叠。

来到打麦场上,找一块最平坦的地面,把席子铺好,舅爷和衣躺了下来,伸出一只胳膊让我枕着,哄我睡觉。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听话,说睡就睡的。我总是对这蓝幽幽黑乎乎的夜空充满了好奇。我一会儿问舅爷,草丛里是什么虫在叫?一会儿又问他天空中那一道白茫茫的东西是什么? 他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我。

虽然他目不识丁,但我对他说出的话却深信不疑。我枕着舅爷的胳膊,望着天上的点点繁星,听着夏虫在耳边吟哦,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舅爷赶紧摇醒了我,把席子被单一卷,背上我就往家跑。我趴在舅爷肩头,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家。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一看人在牛屋床上,死活也不肯睡了,嘤嘤地哭泣起来。舅爷没办法,只得拿一把蒲扇,一边替我扇风,一边替我赶着蚊子,我哭着哭着就甜甜地睡着了……

最喜欢的还是晴朗的下午和舅爷去地里割草,天蓝的犹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时而有白云在头顶飘过。有时舅爷在红薯地里发现一窝鹌鹑蛋,把它们给我用荷叶包起来,我会像宝贝一样捧在手上,内心欣喜若狂。割完草累了,舅爷就去水潭里洗个澡。我会坐在岸边乖乖地等他,还会命令他给我表演水中憋气。有时,很久看不到他我又很焦灼,一直大声叫着“舅爷”“舅爷”,忽然听得嗖地一声,他从水潭的那一边游了出来,我一看到他脸上还贴着一块稀泥,就咯咯咯地笑了。

再后来,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爸妈已经回到了乡下。我也和舅爷分开生活了。但是,每次我总会去牛屋玩,闻着牛屋臭臭的牛屎味,心里特别踏实,特别宁静。

每每到了夏日,到了暑假,我总是会想起童年里的蓝天白云,想起祖孙俩欢度的每一个瞬间,不觉热泪盈眶。过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人类有了记忆,记忆并不会因为光阴的流逝而死去,这究竟是一种不幸呢还是一种最好的安慰呢?

我的漫漫夏日,终归还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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