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二战澳纽联军里的华裔混血儿们(上)

2020-06-30  本文已影响0人  dc1d31c80d87

在一百多年前的澳洲,曾经有过这么一群混血儿:父亲/祖父是华人,母亲/祖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

他们出生在那个白人主导、种族歧视、华人受排挤的年代。碍于家族背景的缘故,他们大多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生活于社会角落,凭借自身努力以争取社会的认同。

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和障碍,与其他白人青年一样应召入伍,为国家出力,活跃于战场之上,甚至成为国家英雄。这一群人,被称为Chinese Anzacs,是一个独特的群体。要了解他们的特别之处,就要先了解他们当时所处的社会背景、「Anzac」一词的由来,以及它又是如何被建构成澳洲的立国神话。

潘氏一家于1911 年的合照

白色澳洲的焦虑

时间回到十八世纪末。近代澳洲的历史,始于她作为英国罪犯的流放之地。以至到了十九世纪初,伴随着大量的自由移民涌入,当地基本上仍是以盎格鲁-撒克逊裔白人占绝大多数。他们自认为代表着文明开化的大英帝国,且在他们来到之前,文明并不存在于澳洲大陆。是故,包含澳洲土著在内的其他非英系族群,均不被视作「澳洲人」。一份1887 年的报刊文章曾如此写道:

所有为了言论自由和个人权利而踏上船途,离开被暴政摧残的欧洲大陆的人,皆为澳洲人。………但不包括黑人、中国人、印度人、夏威夷人,及其他廉价收入的有色人种劳工。

(All men who leave the tyrant-ridden lands of Europe for freedom of speech and right of personal liberty are Australians before they set foot on the ship which brings them hither…..No nigger, no Chinaman, no lascar, no kanaka, no purveyor of cheap coloured labour is an Australian.)

史家认为如此充满恶意与偏见的言论,大抵形成于1850 年代。墨尔本淘金热吸引了大批非英系移民涌入,因而引起了一系列的冲突。其中,又以排斥华人矿工最为明显。由于华人无论是在服饰、发型、语言、饮食,甚至是他们吸食的鸦片,皆异于欧洲人,以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英系澳洲人认为华人是未开化的外来人,更将其视为导致澳洲白人失业及引入疾病的元凶。

1904 年,梅灵一家于家中后园的合照

据统计,到了1860 年,单是维多利亚州就已经有超过28,000 多名华人矿工,其中男子超过八成,年龄大多介于二十至三十之间,祖籍则以广东、福建一带为主。大批华人矿工涌入,再加上文化上的差异,使得他们与先来的欧洲矿工爆发了严重冲突。特别是在条件待遇较差的矿区,华人矿工往往被视为造成失业和不公平竞争的元凶,因而频频受袭,双方进而爆发一系列冲突,严重者甚至波及数千人,因而惊动殖民政府进行镇压。

历史学者分析,当时的白人矿工对于这些外来客的「入侵」,感到十分的焦虑。除了经济层面的威胁外,还有性别上的疑虑。因为来澳的华工绝大部分都是青壮男子,便被视为是对澳洲女子人身安全的严重威胁。这些华工被描绘成狡诈的恶棍,会把澳洲白人女子引诱到他们的鸦片床上,进行不道德的活动。另一方面,澳洲白人女子又被描绘为欠缺自制能力,愿意自甘堕落地与华人男子做不道德的勾当。

因此,一方面要防范华人男子,另一方面又要保护和监控白人女子,这样的现象便构成了白人澳洲的性别焦虑。基于严重的焦虑情绪以及连番的冲突,最终导致殖民政府通过1901 年的移民法案,授权政府排拒其他非欧洲移民进入澳洲。

尽管冲突不断,但也有学者指出,两个族群的矿工实际上是既竞争又合作,双方的磨合共生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好。而Chinese Anzacs,便是在如此复杂又诡异的时代出生。

一幅1888 年的画报,表现了对于华人大量涌入的焦虑。

「符禄」的澳洲立国史

粤语的「符禄」一词有「误打误撞」之意,与中文的「狗屎运」意思相近。

澳洲的「Anzac Day」,中文可以译作「澳纽联军纪念日」。对于澳洲而言,是一个比国庆更国庆的日子。不过,这个日子背后涉及了一段误打误撞、让人哭笑不得的「符禄」立国史。只有了解这段历史,才会明白「Anzacs 」这个概念对于澳洲人的独特含义。

澳洲的法定立国日,也就是国庆,应该是1 月26 日,是为了纪念1788 年1 月26 日,由总督亚瑟.菲腊海军上将(Arthur Philip)带领有着「第一舰队」(First Fleet)称号的首批殖民船团,正式占领澳洲这片「无主之地」的历史。

一如中国自古有「发配边疆」、「刺配充军」之说,当时的澳洲被视为大英帝国的罪犯流放地(convicted dumping ground)。「第一舰队」乘载的八成乘客都是罪犯,是作为殖民地开发的免费劳力。这样的传统超过百年,也决定了澳洲早期的英系移民人口结构,基本上是由罪犯、低技术劳工、村夫和无业游民所组成,在澳洲这片广阔的领土上零散地各自为政。

直到1901 年,澳洲几块殖民地的督爷们围坐一堂,自顾自地组成了澳大利亚联邦政府。跟美国曾经爆发过独立战争不同,澳洲建国的过程中没有战争,没有神话,也没有英雄。对于当时那些澳洲村夫而言,整个联邦政府的存在感趋近乎零,自然也不会有人去思考自己是「澳洲人」还是「英国人」这种吃饱了撑着的问题啦。

情况一直维持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英国老大哥吹哨子找帮手开战之后,做小弟的澳洲军自然也得操起家伙跟上,在当时还是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的领地加里波利(Gallipoli),打了一场「符禄」的血战。

战略上,后世史家认为加里波利之战不但无助于战局,更浪费了人力、物力拖长战事,使战争波及范围更大;战术上,澳纽联军在当时海军陆战队概念尚未成型、相关技术落后的情况下冒险发动海滩登陆战,结果反而迷失方向,登陆地点由浅滩变成悬崖。一场原本简单的任务,结果演变成一场7 万多人死亡、九万多人受伤的无谓血战。

一般澳洲村夫们在这里拼死拼活地打,仗着一条烂命,往往身先士卒,竟然打出了澳洲的国格来。其后,他们才发现彼此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是一般无论是语言(主要是口音)还是文化(他们是澳洲出生的英系移民第三或第四代,已经形成了本土文化),都已经有别于正统英国人的「澳洲人」。换句话说,在立国15 年之后,「国家」的概念才终于在这场「符禄」之战中,用了八千多个澳洲人的性命给塑造出来。

澳洲的「乡巴佬」式文化就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成为国家传说:几分单纯,几分天真,几分率性,有点冲动;讲义气,烂命一条,又带着点乡巴佬味。这样的澳洲「佬」,成为澳洲人的典型人格,开口便以「mate」互称。一如我们的「老友」、「手足」,「mate」是澳洲男人之间最惯用的「麻甩」(按:麻甩为港式用语,意指粗犷市井的男人味)用语。

由此而衍生出来的「mateship」一词,则是相对于英文的「friendship」,特指那种男人之间的「麻甩」情谊,而写入了澳军军训之中:「honour, compassion and honesty, mateship and teamwork」。用我们香港人的说法,就变成了「荣誉、怜悯、诚实、『麻烦』及团队合作」~~XD

一场无意义的战争,加上一班率性义气、英勇热血又无辜的乡巴佬,足以拍成一部反战的后现代式悲喜剧,就这样每年被澳洲政府大力宣传,作为确立国格、维系人心的国家传说。然后一如其他自由社会一样,有人按赞,自然有人反弹,特别是左翼的反战学者们,更加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这个不亦乐乎。

因此,在澳洲人的语境之下,「Anzac」就是这段历史的统称。若说某人或某家族有「Anzac」背景,那就意味着该家族曾经有人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服役,是国家英雄。由此类推,「Chinese Anzacs」也同属于这一个「 Anzac」的框架之下。

Chinese Anzacs

根据澳洲退役军人事务局公开的资料显示,到目前为止,已经确认的「Chinese Anzacs」,也就是在一战时期服役的华裔军人,约有200多人。尽管他们都曾经为国出力,活跃于不同的战场,但碍于自身血统,他们大多保持低调,甚至改换姓名,以回避自己华裔的背景。由于1909年通过的澳洲国防法(Defence Act 1909)禁止所有非欧洲裔人士进入军队服役,因此他们的故事大多不为人知。

一如开头所言,整个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澳洲排外思想流行,使得外来移民在融入当地社会时,面对了巨大压力。因此,当他们的子女出生之后,为了使他们更好地融入澳洲社会,他们都会鼓励子女说英语,而不会教他们使用自己的母语。

另一个有趣之处,就是他们的名字。

华人的名字有别于英文,是先姓后名,而且发音也跟英文名字有着明显的分别。因此,这些华裔后代或是为了顺利参军服役,或者是想更纯粹地融入澳洲社会,他们都刻意地改变自己的华人姓名,以模糊自身背景。是故,当时出现了许多英语化(Anglicisation of Names)的名字。

例如,一名音译为「钱令铁」(Chin Lang Tip)的华人,与盎格鲁—撒克逊裔女子玛丽.安(Mary Ann)成婚后,育有7 女10 子。其中,他有4 名儿子入伍,分别是Ernest、Leslie、Bertie 和 Henry。为了登记入伍,他的儿子把继承自父亲的华人名字「令铁」 (Lang Tip)英语化成「Langtip」。于是,在官方登记中,他们四人的名字便是:

Ernest Langtip, C Bertie Langtip.C 

Bertie Langtip.C 「C」估计是父亲「钱」(Chin)氏​​的简写,而外界则把他们合称作「令铁氏兄弟」(The Langtip Brothers)。类似的例子还有一对许氏兄弟,把家姓「许」(Huey)改作「Hughes」等,并被后人沿用下去。

除了本人有心更改姓名之外,当时的兵役招募官也对华人的姓名欠缺了解,因此在登记时,也会出现拼写错误的问题。例如,一名叫作Willam Ah Chow(按:Ah Chow 按粤音可译作阿周)的华裔人士,被当时的文书官错写作Willam Ahchow。另有一名华裔,按官方记录为Hunter Robert George Poon,简称Hunter Poon ,但他的出生证明记载的却是Ander Leppit George Poon。

很明显地,由于华裔人士的口音问题,致使文书官误听误记,以致他们的华裔身份难以被官方发现。因此,不少具有「Anzacs」背景的华裔家庭,是直到近年才被陆续发现。

当然,相较于这些华裔混血儿在应征入伍时所要面对的重重障碍,更改或弄错名字只是个小问题。由于当时的国防法禁止非欧裔人士参军,华裔混血儿带有亚洲人特征的五官、相对矮小的身形,与对于家族背景的审查等因素,均会让他们被排拒于军营的大门外。而被禁止参军的华裔混血青年,则会被视作懦夫,使得个人前途更为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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