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河口往事(二):甘溪槐花落
今年,J城的槐花开到荼蘼,日日路旁花落如雨。
就想起,川西,河口上,甘溪沟畔的小学校操场边的槐花。
河口村小学,是我发蒙读书的地方。
小时候,总听成年人说,不听话,长大了,穿鼻子,幺到学校去读书栓起来。
什么是穿鼻子?大人说,你看,牛儿大了不好管了,就要在鼻子上打个洞穿上绳子,牵到起或者栓到起就不乱跑了嘛,所以,把不听话的娃娃弄去学校关起来读书比喻成牛儿穿鼻子,我们不懂,以为去上学读书要穿鼻子,好痛,吓得不轻。
河口上的人,总是有许多这种哄骗娃娃的话,比如不能在家里打伞哈,打伞要长成矮子;多吃茄箍子(茄子蒂),吃了蚊子不咬你;不要踩别人的影子,要不然晚上要做噩梦的;不要摸别人的包包(偷东西),不然拉屎会掉到粪坑头……有些是警告,有些是胡说,有些是朴素的教育,都是散漫多趣的乡亲创作。
反正,信不信,怕不怕,长大了就还是要去上学的。
河口村一共有六个生产队,东边是一二三队,靠东山,西边是四五六队,靠西山。两山之间是甘溪沟冲出的一大片田野。我家在三队,居东山下,太阳每天从我家背后的山梁上爬起来,照到河对岸的四五六队,傍晚从对岸西山落下去,余晖总是擦亮我们一二三队的房屋村落,炊烟袅袅,恬静安谧美丽。
河口村小学校,在河对岸紧挨四队和六队之间的西山脚下。我们去上学,要穿越河坝头一坝子的稻田油菜花田小麦田,四季风景如画不自知。
九月开学,总是下雨。只听到脚上不合脚的大鞋子噗哒噗哒的声音,或者雨打在草帽上簌簌的声音,也或者雨大了,出门时大人给围在身上的尿素塑料袋子上啪嗒啪嗒的雨声,天晴时四周都是鸟鸣声,蛙声,一走就是六年。
那时,上小学一年级,一学期只需交二元五角钱,发新书新本子和铅笔。那种带香味儿的橡皮擦,大约是自己买的吧,也或者自己没买过,用过别人的。
小学校就在河坎上,修了个拱桥连起来。我的第一个教室就在最靠近河坎的那间。沿河的操场边是一排高大的槐树。槐花开时四五月,是川西最舒适的季节,我们在槐花树下,踢毽子,抓石子,跳房子,跳绳。我们女孩子拉起绳子集体跳,一个接一个冲进绳里,跳几下又冲出来,技术都好得很,不会轻易被绳子绊住。跳啊跳啊,初夏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脸上,无忧无虑,我记得,那个美丽的四队女孩儿,穿着漂亮的紫色丝绒裙,头上有漂亮的黄色蝴蝶结,真好看啊!
槐花一旦凋谢,也是花落如雨。地上密密一层白色花瓣,扫完又有。那时,我们都是集体大扫除,每个班都有自己的扫除范围。我们班没捞着扫槐花。
我们的班主任杨素芳老师,在我眼里是美人,长长的大辫子,笑起来有酒窝,只不过,她没过多久就结婚了,她请了婚假,回来时,给我们每人发了两颗水果糖,我们觉得她身上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
过一年半载,她就生了娃,人就变得很胖。我记得她在槐花树下给孩子喂奶,喂完了,把奶水挤到娃娃脸上给娃娃洗脸,说这样娃娃的脸不皲裂,大家都夸她的奶水好。
杨老师总是有许多神奇的小道具,用来给我们上数学课,可以粘贴在黑板上的小动物、小花朵,总是吸引我们的目光跟着她走。教我们写字一笔一画,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一个个矫正,耐心细致。
杨老师也惩罚过我。一次夏天涨水,我和一个女同学溜到河坎下去汊水,把衣服裤子都打湿了,她很生气,把我们俩罚站在讲台上,我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站在高了十几公分的讲台上往窗外看,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河坝上的风景,觉得很不一样,哭就变成了干嚎,把脸别在一边,光盯着窗外看。
小学校的老师,大多和我爸爸熟悉,所以,我爸妈从来没去给我们开过家长会。老师也会对我们姊妹格外关照。
我曾经作为一个什么代表去学校操场的土台子上发言,连字都认不全,读到不认识的字就停住,直到老师过来告诉我,我再接着念。那个土台子上,栽了一排桂花树,据说,是我那调皮的三哥和他同学犯错被罚去山上挖回来栽的。
学校的教室,就是散落的几座平房,另有两座特别高大的红砖房,像厂房,一直空着,据说是当时队里想搞什么联营生产没搞成,就闲置了。
西边那个红砖房后边,还有一排平房,是教工宿舍和队里的卫生所。小学校有许多当地的民办教师,都是大家熟悉的人。我读到小学中高年级时,就有了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四年级的语文老师石欲良,五年级的数学老师苏国华,都曾在那里住,我们放学了有时候去找他们玩。卫生所,总是散发出强烈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充满了神秘也令我害怕。
旁边的公共厕所里,墙上总是用各种笔写满了带颜色的民间语文,什么哪个老师和哪个老师好啦,某某和某某不是东西啦,谁和谁是奸夫淫妇啦,厕所文明,永远是这个样子,不仅是排泄的地方,也是发泄不良情绪和猥琐想法的地方。
王华登老师,是我的毕业班主任,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他家的屋檐和学校教室的屋檐紧挨着,即使下雨都不用雨具,一步就到学校了。
我还没上学,不知年岁时,就记得我爸带我到小学校看坝坝电影,每次总是要到王老师家去,他们谈啥说啥不知道,我总是很快就在我爸怀里睡着了。
王老师家有一群美丽的女儿,依次和我大哥二哥三哥和我同学。王老师家里拾掇得干净整齐载满了花,照相师傅下乡来,总是选景在他家照相。那时候,照相要么拿几只塑料花,要么打个花阳伞,我和王老师的女儿王彦如同学,就这样照过一张像。照相师傅认识我爸,我们照相是不要钱的。过一段时间,照相的杨师傅才会把照片送到乡下来。
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是本地人,都是放学回家种地,上学到学校上课。有限的几位外地老师,都给我们留下过深刻印象。
黄锦霞(不是很确定姓名了)老师是其中一个,也是我心里的美人。她是我三哥的班主任,经常穿花衣服,辫子上有蝴蝶结,头发自来卷,唱歌很好听。我对音乐的启蒙,大约就是从听到她唱《珊瑚颂》开始的吧。
十八岁中师毕业来教我们的石老师,总是穿绿色军衣服,内穿黑色高领毛衣,帅帅的,听说后来娶了夹关街上的一个女子!
本地老师里,笑起来嘴巴歪歪的数学蒋老师,他不知道,我当年害怕他歪嘴笑,不敢上课看他,结果那学期数学考了20分。爸爸说要打我,结果没打,他只是说了吓我的。
河口村小学,后来娃娃少了,和另一个大队的合并,没有娃娃上学,被村民租了变成了茶厂。
一到茶叶上市的季节,村小旁甘溪沟边的马路上,就变成了茶叶市场,许多外来的商家在此收购新鲜的茶叶,也或者直接卖进小学的茶厂,变成茶叶销往各地。
那些记得的记不得的,好多的人和事,都在那一地槐花里,堆积,一路香气。
那些从槐花树下出发,散落天涯的孩子,那些依然在甘溪忙碌的乡亲,那些已经故去的人,曾经,我们,在槐花树下,共饮过甘溪水,一起背过太阳下山,一起,在川西的土地上,穿越过三月的烟雨五月的麦地八月的稻田十月的山岗…………
川西,河口往事,许多,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