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2018年5月9 日 星期三 晴
春风还是和从前一样狂野,卷着黄沙在光秃秃的田野上肆意横行。
那黄沙可真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啊!坐在汽车里,手里端着手机,不过十分钟,手机屏幕上就盖了厚厚的一层,拂掉,十分钟之后又一层。手机屏幕光亮,沙子看得直观清楚,衣服需要抖一下,才能见尘土飞扬。摸摸脸,手上一层昏黄,若不是嘴巴闭得紧,恐怕牙齿一动,便可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满嘴沙子。
这情景我熟悉,只是近些年不常见,春天不常回老家,偶尔回来一次也不一定就遇见刮风。可无论我回来或者不回来,风该怎么刮就怎么刮,从我出生以前一直刮到现在,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什么说愈演愈烈?因为树木在减少。辽西走廊本就狭长多风,平原地带,少见的小山也是突山,无草无木,绿色植被的减少加速水土流失,促进风沙蔓延。
在我年少时,老家周围还有好多茂密的树林,一片林子走遍需半日,有些老树需两个孩子联手才可以抱拢,即便如此风还是能刮起来,但黄沙漫天的景象较现在逊色多了。如今那些参天大树不见,退林还耕,只在路边可见几排新栽的小树苗,如参天大葱在狂风中残喘,甚是可怜。
三天的假期,两个半天在路上,路不远,走起来却漫长,下了火车倒汽车,火车一个小时,汽车要两到三个小时。从十八岁离开家,就这样循环往复到现在,我竟不曾厌烦,相反很享受这过程。回去时我的热切在这头,亲人的期盼在那头;离开时亲人的牵挂在那一头生根,我的思念在这一头发芽。
旅途中最轻松,起点已离开,终点已确定,这中间的过程不需要再做什么,把自己交给时间和空气,便同空气一样自由。火车上有五湖四海的众生相,汽车上乡音缭绕,有亲切和谐,也有低俗丑陋,这就是真实的社会和生活,可以选择爱或者不爱,但无论如何摆脱不了。
带着一身尘土到家,傍晚竟下起雨来。老家有句谚语,“天作有雨,人作有祸”,看这风就不是往好里刮。春雨贵如油,妹妹屋里屋外地念叨:“下大些吧,哪怕下上一个小时也好。”
家里的田刚刚播下,高等着下雨出苗呢。
母亲从七八岁开始干农活,如今终于可以不理农事,成为手持小本本按月领工资的人,这一点大大出乎她对自己命运的估量,做梦都没想到,所以她很满足。不理是不理,对于春种秋收母亲仍很留意,子女和孙辈的生活离不开土地,她也就离不开。
人的身体靠衣食维系,相对简单,精神一定要有寄托,人才活得有生气。年轻时为家人为前程忙着,梦想和压力推着脚步前进,脑子里总有一根弦紧绷,停不下来。人老了,若没有更好的怡情事体,便会把生活重心全部转移到儿女身上。一方面这很温馨,怡儿弄孙,天伦之乐,血肉亲情是世间最古老、最温暖的情怀。另一方面这很容易患得患失,人越老越像孩子,空虚无助时最想寻找依靠,身体康健,要的是精神上的依靠。如我的母亲,还不到七十岁,父亲去世后,原来赌气好强的她竟懦弱起来,仿佛突然成了无依无靠的弃儿,特别渴望陪伴,不容自己被忽视。
父亲去世一年多了,母亲没有自己呆过一天,衣食住行都有人照应,可她还是孤独。母亲不识字,不爱看电视,不爱运动,不爱与人交往,没有任何爱好,又无太多家务可做,她的空闲时间太多了。用她自己的话说,每天就是天黑盼天亮,天亮盼天黑,实在无聊。我们尝试着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最终都没能长久,母亲是一个很自我的人,轻易不能改变,特别是她内心的封闭和执拗。
当天晚上的雨如妹妹所愿,真的下了一个多小时。早晨起来妹妹挖了挖院子里的土,湿润程度对播下的种子还好,但没播下的,恐怕土一犁开水分就蒸发得差不多了,又成了干土,还要等待下一场雨。
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通透,一丝风都没有,与昨日相比,简直是天堂地狱之分。人很健忘,享受着今日的好天气,昨日如何已多不在意。
早饭后歇一会儿,搬一只小板凳坐在房前的水泥晒台上开始洗门帘,那种夏季用来挡蚊蝇的门帘。颜色鲜艳的塑料珠子,用很结实的丝线穿起来,长度与门相同,拎起长串的一头儿,一串挨着一串卡到装有滑道的钢板条内,钢板条与门等宽,装满珠子后横担在上门框的钉子上,门帘也就挂起来了。这种门帘透气透光、美观耐用,天热时蚊蝇开始活动门帘上岗,天凉时蚊蝇销声匿迹门帘歇工,年年如此。
摘下的门帘放在仓房里,去年的油腻今年的尘土,一定要洗干净。昨晚已经把它们泡在大盆里,绿色的蓝色的珠子在水里晶莹剔透。阳光还不太烈,我先是面向南坐着,一串珠子一串珠子的搓,水里放了洗衣粉,刺激得手有点儿痒。母亲去房里睡觉了,每天上午睡一到两个小时是她的习惯,到时候就困,坚持不住,不去睡就难受得像生了病。
太阳晒着可真舒服啊!身上暖烘烘的,有温度有味道的暖。小狗球子带着它的两个宝宝,毛绒绒的小小球,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几只大白鹅在院子里耀武扬威,有人经过便“嘎嘎嘎”地叫上一阵。手泡在水里,忽然记起自己的脸,一定会晒黑的。于是把小板凳换到盆的另一侧,背对着阳光坐着,挺好,晒晒后背更舒适。
门帘刚刚洗过第一遍母亲醒了,坐在门口,我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唠起家常。见我快收工了,母亲进屋去和面,手擀面,鸡蛋酱,母亲知道我爱吃,每次回来都要做。
对于母亲,我能做些什么呢?她不需要我的钱,她不需要我照顾,我只要能陪着她,听她说话就好。可这些,我并不能时时做到。由母亲我想到了自己,母亲尚有几个女儿惦记,我们都只有一个孩子,将来的贴身陪伴将更是奢侈。从女儿上大学,我们基本就空巢了,习惯孤独已是大势所趋。没办法,自己找喜欢的事情充实生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谁都给不了谁长久的陪伴,想想母亲也真是可怜。
又一个早晨来了,我要返程。好吃的太多,还有没排到的,母亲有些不甘,在她心里那都是遗憾。她一定要送我上汽车,坐上车后我没有回头,也不知她站了多久。
汽车开到村外路过一片树林,那里埋着我的父亲,从车里我能看到坟茔。父亲静止在那里,迎我来,送我走,一次又一次。
汽车村村通,柏油路面连接得差不多了,偶尔的一段土路仍是很颠簸。田野里的地垄排列整齐,现在种地都机械化,规矩了很多。每个村子都有几个人上来,多是假期结束返校的学生,孩子们初中开始就要到县里去读。
我喜欢看外面的田野,无论它荒芜还是碧绿,我都喜欢。风刮就刮了,雨下就下了,阳光自由来去,田野安安静静,只做自己的事,做种子的床,做树木的家,温暖万物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