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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猫的夏天

2022-09-17  本文已影响0人  孟立明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山猫说,这是它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夏天。

以往年,风变得琢磨不定的时节,树上的繁花谢了,会有小小的晶莹的果实挂在枝头,山涧的水在老林里某一场固定半径的降雨后,变成绿豆一样的颜色,涨满河沟,淹到岸边的竹林根下,天上的云经常一团一团,就算用一万种的比喻来形容那云朵在深蓝、湛蓝、湖蓝、浅蓝色天空里的姿态,都不能完全描述,蓝脸的猴子腰上缠了呆头呆脑的小猴子,长胡子的山蛙蹲在石头上望向某一处隐秘的水潭,那潭里有一窝长出了四肢却依旧拖着长尾巴的小蛙。晚上的月亮有时候会朗照森林,有时候却被风扯了一片片云彩,遮住那光溜溜的身体,夜晚的风,从山巅贯穿到森林,再从森林茂密无边的枝丫与阔叶间穿过,来到水上,生起习习凉意,这凉意随即又化成了万千丝缕,经过巨石、断崖、竹梢和小路进入乡间,掠过稻田和鸡舍抵达小孩子们的发端,他们在院子里欢笑,叫喊着,起风了,凉快呵!

山猫两眼放光地说这只是梵净山的夏天的一个片段,此外还有星、有雨、有花、有雾、有蝉鸣鸟吟,有许许多多发生在大山深处的趣事,而乡间的人们有井水、蒲扇和西瓜,这些都是夏天本来的模样。而今年这个夏天,已经变了,只有无止境的晴朗和烈日,没有风生,没有水起,没有雨,一切都变得漫长、慵懒、干枯而难熬。

山猫这样的一番谈吐,我并不觉得惊讶,毕竟从远古的物种进化以来,它的这种属一直都生活在梵净山这地球上最古老的台地所畜养的森林里,它当然知道每个夏天的模样和这个夏天的情况。我静静聆听,没有去打断它,自然我不会和它去谈关于地球变暖的话题,当然也不会去说关于冰川融化、病毒肆虐、战争笼罩等等的时事,这些事无论是否和这个长夏有关系,都不是能和一只生活在原始森林的山猫来讨论的。

但我承认山猫说得没有错,人类和一切的生灵,包括花草树木,所经历着的环境和气候的灾难,当下并不会什么明显的改变,就如同那部出名的电影里的台词“一开始,没有谁会在意这一个小小的改变,直到……”而所有的改变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改变必然伴随着损失的发生,有些损失当下就可以看出来,而有些损失需要极其漫长的过程,一如从泥盆纪到白垩纪。

在梵净山工作生活的这四五年,我早就听说关于这片地球北纬二十七度唯一的原始森林之种种神奇,也曾目睹过通体碧绿且四脚透明的大树蛙,看到过翅膀上恍有书法字的巨大蝴蝶,也看到过大如拳头的长着超长黑色分叉触角的甲虫,景区的溪沟里还出现过色彩斑斓到让世上顶流的画家都汗颜的长蛇,此外,也听本地山民说起狐狸成精救人,和黑熊拜把子结义,娃娃鱼送金沙,与野猪喝茶摆龙门阵的奇闻,以及暴雷闪电中蛇化龙的种种离奇故事,有些故事我信其一二,有些我却不能接受,特别是山精水怪之类。

景区大门处牯牛山庄的老板夏师傅,就很会讲这些故事,我时常去他那里吃饭,每次他闲下来就会摆谈这些故事,有人听了笑着说你这故事编得诓天诓地,也有人好奇地问他是哪里来的这些古怪事,夏师傅说都是我爷爷讲的,人们哄堂大笑,他又赶紧说,也有那些成精的山怪给我讲的,我给它们风腌肉吃,它们就趁着天黑来给我讲故事,还有山神树神也会托梦给我,在梦里头讲的。

我们景区的主要业务是峡谷漂流,而这个夏天是梵净山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干旱的一年。逼人的酷暑早就将这方圆几百里的局地小气候打乱,连续四十天暴晒未雨,景区溪沟里原先丰茂汹涌的水已经断流,没有了水玩,再加上严格的疫情管控措施,游客们便不再蜂拥而至,结果这个夏天是我在旅游行业从业十几年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滑铁卢式的旅游旺季。景区无力承担庞大的开销,只好半薪半休煎熬,但还是欠住了两个月的工资,员工食堂的班组拿不到钱,集体辞了职,临时找的本地厨子惯用大油大辣,饭菜非常不合我的口味,于是我就天天傍晚来夏师傅山庄炒点时蔬小菜,打个清汤将就着混日子,吃倒是小事,每天听夏师傅摆这些故事,是除了刷手机短视频之外最好的消遣。

夏师傅的故事,早有人整理改编成地方传奇故事集,印刷成书,作为当地旅游业的文化资料,摆在景区的游客大厅或者酒店宾馆民宿的床头和厕上。我曾读到过其中的一本书里面关于山猫成精的故事,是根据当地口头民间传说整理而成的,显然码字的人并不专业,行笔匆匆记录了那个故事,没有什么修辞的技巧,在故事矛盾点的制造方面,也平平淡淡,我看完暗自笑了,那时候不认识夏师傅,就感觉那些书上的荒唐之言实在无稽,后来听了夏师傅讲起山猫的故事,感觉似曾相识,才想起看过的那篇故事,比起夏师傅讲的,削去了主体部分,没有讲出故事的内核,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是那只成了精的大山猫,有一身纯白的底毛,五彩的花纹,耳朵长而尖,脸小,眼睛占据了脸的四分之三,尾巴退化到几乎消失,每逢月圆夜都会幻化成容貌出众的女子,在大树下的丁字路口等着路过的单身汉,然后要求搭着他们的车,从过去的牛马车搭到如今的摩托车轿车,搭了百年时光。山猫搭车去干嘛?当然是陪单身汉司机们去玩,至于玩什么,夏师傅嘿嘿一笑,说你们都懂,不摆细节。最后山猫带着单身汉的体味回到林中继续修行,而那些个单身汉,却一辈子神魂颠倒,对女人再也没有兴趣,孤老终身。所以,在乡间的夜路上行车,月光下大树旁招手叫停的漂亮女子,不能相信,如果出于善心搭上了,就不要动邪念,一念生则永劫不复。

出景区大门右拐两个弯,有一条小沟谷,谷不深,有山溪流出,溪尽头的山脊上有座据说有几百年历史的小庙,庙墙全部是石头砌成,规模算是小型的四合院。山门进去有个佛龛照壁,供着弥勒,照壁背后供了韦陀,两侧的配殿根据人们祈愿的需求,供了观音和财神。因地处偏僻且当地信仰基础薄弱,因此小庙几乎没什么香火。常年驻大殿的歪嘴头陀素不言语,每天都是挑水、打扫卫生,然后坐诵佛经。我在景区的这些年,不时要往他那里跑,一来是想在喧嚣中找找安静,二来也想读读佛经,不至于因为工作的压力和挣钱的烦恼而活得迷茫。

头陀生在山那头的老林里,父母早亡,十几岁就削了头发修行,走过不少地方,最后到这个小庙住了下来,打算就此安度余生。他不算真正的出家人,但衣食行住坐卧严格按照出家的规矩来,因此我对他颇有几分敬重。有次我们聊起梵净山当地的一些鬼怪传说,特别聊到山猫,头陀歪着嘴淡淡地笑了,我问他因何发笑,是不是觉得这些个故事以他的视角来看太过于荒诞,他说这算什么荒诞,这都些悲剧。我不解,头陀卖关子不说,我给他奉上茶,他满意地点点头说你知道吗,人的口是祸福的根子,说啥有啥,这山上的古灵精怪,只要你信,就一定有,只要人们在说,就一定有,为什么有人能见有人却不能,那是因缘的关系,那些鬼怪啥的,和我们人一样,都是在六道里受苦的众生,它们不过也想修一个解脱的法门,所以总要寻找各种机会,就像我们人一样,劳劳碌碌地活着,身体口舌的快乐只是一阵子,痛苦也会随着时间过去,只有心念,一刻不停地寻求着解脱,从孩子到成年,再到老年直至死去,都是这样。

我不认同他说的话,就反驳道:“也不尽然,这世界上多少人活一辈子都是追求安逸享乐和刺激,哪会去追求什么解脱?”

头陀说你认为的解脱就是真的解脱吗?

我接不上他的话,也听不懂他的这些道理,自然对于他说的什么六道众生之类的也不相信,而头陀也不会再跟我解释说明。

这个夏天的持续高温天数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年,景区生意越发不景气,暴热的大晴天里,我们无所事事,便被组织起来,上午去景区的几条沟谷清理因山后修建扶贫路产生的大量碎石和一些阻塞河道的断木,下午则轮班休息。

那天轮我值班,早上和我同去的两个员工到点了都没见人,我便去员工宿舍喊他们,结果闻到一屋子酒味,看样子两人昨晚喝大了,我怕将他俩强行喊起来去干活,谷深林密,且断水的河谷里到处都是悬崖,万一俩人昏昏噩噩出点事,反而不好,就一个人穿了工作服,带了铁铲、网兜和水壶,进入了靠西面的峡谷。

前面的河道基本都被之前的人清理干净了,以前泡在水里的杉树断木也被锯成段,丢在了河岸边的高处,我顺着干枯的河道往深处走,太阳还未露头,热浪已开始蒸腾起来。我加快脚步,寻思着赶紧趁着凉快干到近中午就返回。走到一个峡弯处,看到一个几近干枯的水潭里全是碎石,就立刻动手干了起来。

不觉间日头从峡谷顶头弹了出来,瞬间阳光如同子弹般射到我身上,穿透了布料上经纬线的交叉点,射进皮肤,火辣辣地痛。

我看时间已近十一点,就停了手里的活,收拾工具打算返回。正低头拾水壶,突然听到身后的峭壁丛林里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惊得我头皮发麻,脊背瞬间一凉。我将铁铲紧握在手里,迅速从河道里跑到边侧的小路上,四面环顾,却没看到一个人。

这大白天,朗朗乾坤,难不成见鬼了?

我不敢多想,赶紧往回走,还没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又传来嘤嘤的哭声,我吓坏了,感觉双腿发软,想跑却迈不出半步,迟疑间,又有声音传来,我屏住呼吸站定细听,那声音像某种小兽的叫声,再细听,隐约感觉是一种生涩的猫的叫声,时高时低,像笑又像哭。

我脑中瞬间想起那奇特的山猫的故事,莫非,正是那成精的山猫,等不到月圆夜,此刻就来蛊惑我不成?

待我回过神来,确定刚才听到的叫声是一只小动物哀鸣,于是壮起胆子循着那叫声的方向找去,果然,在灌木林子后面的一棵枯黄的榉木树杈上,倒挂着一只花色皮毛的动物,我初以为是一只小豹子,走近看,却发现这动物不像是豹子,长耳朵,耳朵尖端的长毛垂下老长,眼睛大到与身材和脸部极不相称,据我以往看过的资料判断,正是一只山猫。

我既兴奋又害怕,它见我靠近,就拼命挣扎,发出低沉的警告声。我举着铁铲慢慢走到跟前才看清楚,山猫的右后脚卡在了坚硬的树杈上,由于挣扎过于使劲,那腿看起来将要与身体脱离,烈日透过稀疏的枝叶扑过来,山猫已然奄奄一息。

我果断脱下迷彩服罩住那山猫,任它嘶叫挣扎,掰开树杈,将它的腿拉了出来。走到河谷的平地上,我将它抖了出来,它本能想跑,却因为后腿使不上力,无法保持平衡,只能在地上爬,加上快要虚脱,没爬出多远,就翻倒在地。

看样子如果我不把它带出去养护照料,它断然活不过今天的高温暴晒。

我用网兜将山猫装起来,挂在铁铲上,搭了件外套遮着,顶着正午的太阳返回到景区。

我之前并没有饲养动物的经验,对于野生动物更是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虽然景区地处梵净山支系的庞大山体中,有着绵延的原始森林,野生的飞禽走兽经常出现,但基本都是匆匆一瞥,顶多手快拍几张照片,山里人都说现在的野生动物比较害怕人,全都躲在人迹罕至的老林里,只有野猪、山猫和猕猴会在人类活动的区域流窜。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山猫,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置,放在我的宿舍显然不合适,于是我打算送到夏师傅那里去,毕竟他是这里的原住民,应该晓得怎么救护。正犹豫间,歪嘴头陀打来电话,请我去庙里煮茶喝,我转念想将这猫儿送到头陀那里岂不更好?本身那头陀有见识且常年在瓦罐里煨着他独家的养生草药汤,应该能够救助山猫,帮它恢复腿伤,待痊愈,就放归山后的密林。

歪嘴头陀见我左手提了西瓜,右手提了一只猫儿,嘿嘿地笑了,我也不客气,直接和他说明来意,头陀说你看看这缘分,我昨晚正巧梦到你,光着脚在河沟里捡石头递给我,果不其然,你还真给我弄个东西来。

头陀将山猫的头用布衫盖上,仔细检查了受伤的腿,嘴里念叨着这活在森林顶层的山猫也有失足的时候,真是稀奇了。看完伤势,头陀说不要紧,皮肉伤,我给它处理一下,巴点草药 ,没得啥大问题,只是这猫儿脱水严重,得亏你发现及时,不然这天气,熬不过这个下午。

歪嘴头陀将那猫儿处理停当,喂了点水,说你晚上再来一趟,买些火腿肠和鱼干什么的,我这里只有青菜白粥,这猫儿怕是不吃。我笑说带这些东西来你这里会不会不清净,头陀说我眼里这些东西只是救护猫儿的药石,哪里有什么清不清净。

山猫在屋檐下趴着睡去了,头陀在山门处的檐下摆了小方桌,两把油亮的竹椅,小泥炉子上煮着周围农户送他的自炒土茶,茶好了,黑乎乎的,喝一口全是焦糊味,但五脏六腑却瞬间升起说不出的舒坦。

我说夏师傅讲那山猫的故事,我都想像不出来山猫的样子,在手机找找图片看了下,总以为至少如一头小的豹子那般,看眼前这只,却让人觉得故事终究是故事,这些野生动物娇小瘦弱,哪会成精作怪啊。

歪嘴头陀说也不全然是这样,有些东西没看到过就说不存在,不对头,看到了却看不到本质,也不对头,譬如经书上就说用手指月,人该看到的是月,人们却把手指当成月,这样就是迷惑颠倒,那《聊斋》里的古怪事那么多,也不敢说都是瞎编的,你也是江湖中人,难道还没见过现世的鬼吗?

见我愣着,头陀说你看这世人的心地中,有的种着莲,有的住着鬼,住着鬼的,都行不出好事,心怀鬼胎的人多了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不就是和鬼在打交道?

一阵凉风吹过来,山头上惬意至极,风吹动着檐头的铜铃,不时清脆地一声,用自来的清凉对抗热浪猛烈的长夏。歪嘴头陀打了个哈欠,说还是睡个午觉吧,日子长,人的精气神容易涣散,我这地方有个好处,就是这大山谷的凉风,总是先到我这里,然后才去森林,去乡间,因此在这清风里迷瞪一小会儿,不错。

他起身去把立在山门墙后的竹躺椅搬出来,说你先躺这个,我再去搬一把来。

我躺在椅子上,听着咕噜噜的煮茶的声音,抬眼望向山头下的溪谷和蜿蜒的公路以及周围暴露在炎热里的森林,一切都静悄悄的,天空一片浅蓝,眼光所见有些絮状的不成形的游云中有一条长长的白色细线,应该是飞机飞过的痕迹,扭头看看门后面廊柱下角落里沉睡的山猫,一种旷古寂寥的情绪涌上心头,这种悠然的夏日午后,躺在椅子上歇凉打盹的场景,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电影中出现过。

听得对坐的头陀鼾声响起,我也将手机调成静音,迷糊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发现四下无人,头陀还在睡,炉上的茶还在煮,一切依旧,正感觉刚刚是不是产生了幻觉,随意往院内一瞥,发现那山猫不见了,我吃了一惊,立起身来,打算去看看,突然瞧见那猫儿就躲在我的脚边躺椅下,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猛地跳起来。

不好!此猫来者不善,果然成精!

那山猫看我跳起来,转头溜进椅子下,我蹲下来欲将它赶出来,它却忽一下跳到了桌子上,差点打翻茶碗,又一蹦,跳到了头陀的肩膀上,扭身对着我,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像是遭了魔咒般瘫倒在躺椅上,我想喊醒头陀,使了极大的力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头陀纹丝不动,依旧酣睡。

就这样,我与那山猫对峙着,我脑中闪过一万种将死于非命的情景,如若它真有法力来控制我,如我这般平凡的笨人,只有任其取走精魄,我想起远方的父母,想起不在身边的妻儿,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过去的横七竖八交叉的事,而这一切,都会被这山猫终结,或许我还不至于死,但却会如夏师傅说的那样,变成一具毫无情感的行尸走肉,天呐,如何是好?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时,那山猫开口说话了,那声音绵软而轻柔,似女子的音色却又不像,听起来很舒服,如同这山头上吹过的清凉的风。

“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此番不会伤着你的。”

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之前在视频上看到过家养的猫偶尔会说出模仿人类的极其简单的短语,但并不清晰,只是呢喃中有几分相似,就如同八哥鹦鹉,但那都是人类长期训练的结果,如眼前这山猫这般清晰说出人话的猫儿,不是妖精又是什么?

我根本不敢直视山猫一双如深潭似的眼睛,但目光却不由我控制,根本没有逃离避让的机会。

“我不会害你的,只是这个夏天太漫长,我实在无聊极了,就下山来找人摆摆门子解闷,恰好见你一人在溪沟里,就跟着你来了,莫怕,莫怕。”山猫说着举起前抓做出上下摆动的动作,像是在为我安心。

在社会上打拼这么多年,喝过无数种酒,走过无数条路,见识过各种形色的人,听过无数奇怪的事,也面临过死亡的考验,怕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这种怪事果真出现在了自己身上,还是不免心惊。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试着用谈判学中的直视法则与其对目,用目光打压目光,以达到心理上的坚定站位。但我从那双巨大的有着复杂结构与色彩的瞳仁中,没有看到咄咄的寒气与杀机,反而有一种说不清的幽玄的清澈和温柔。

我的心理戒备开始松弛。

山猫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理状态,点点头,说这漫长的夏天,真的是太无聊了,没有雨,没有风,只有无止境的暴晒和酷热,一点都不同以前。

听它聊起这话题,我顺口答道:“是啊!”话从嘴里冒出来,却感觉异常别扭,与一只山猫对话,像极了公鸡下蛋、缘木求鱼之类的荒诞怪事,而我,此刻正在怪事之中。

山猫见我搭话,就和我聊起了以往的夏天的模样,绘声绘色,说得我忍不住去脑补那些画面。

“一切都会改变,无论你想与不想,愿或不愿。自然万物都会改变,变化都从这一个漫长的夏天开始,有些很温和,有些很暴烈,有些你我都能看到,有些要很久很久……”山猫说着不时眯上眼,再猛地睁开,宛然一位得道的通灵巫师。 

“不说这些了,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山猫提议道:“你们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正是游戏。换句话说,因为游戏和游戏精神的存在,你们才能对抗无常、无奈和痛苦。”

实际上,我并未接受与一只山猫,确切地说是一只成精的会说人话的山猫进行任何对话,更谈不上玩游戏。

听山猫说到游戏的意义,我脑中迅速地闪过麻将扑克牌酒吧摇色子酒桌上划拳和手机电脑里那些游戏,我始终觉得游戏本是消遣作乐,但有多少游戏却成了阴谋阳谋,陷阱诡计,甚至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以前歪嘴头陀也说过,人间一切爱恨情仇与痴迷颠倒,都是玩着玩着就成真的了。为此, 我有理由怀疑会说人话的成精的山猫提出的游戏,正是它即将对我展开的蛊惑。

“你们人类真奇怪,明知道人心最不可测,偏要去揣测人心,有多少游戏都是利用人心来达成,可游戏就是游戏,你不必想太多,我们要玩的游戏,只是排解寂寞孤独无聊的方式。”

“你,又怎么能知道我孤独寂寞无聊呢?”

“我不需要知道,你确实如此,你这三十多年,一步步怎么到现在这个状态,你的来路,你的过往,你的经历,你的隐秘的故事,你离乡背井的苦楚,你不能在父母跟前陪伴的失落,不能和妻儿长久相聚的寂寞,还有你刻意忘记的人,不愿意想起的往事,经常失眠或多梦,沉溺于酒精,惶惶没有出路,做着与你成长与发展并无关系的工作,用来麻痹自己的虚无的社会地位,这些,就是你孤独寂寞的根子,何况疫情这几年,旅游业这般萧条,你不敢动也无法动,日复一日像叔本华的钟摆一样,从左边的无聊摆到右边的无聊。”

山猫的一席话让我心惊肉跳,面红耳赤,我根本想不到它对我说出如此这般的话,想不到它对我的状态如此之了解,也想不到它还知道叔本华的钟摆。看来,这真不是一只简单的山猫精,由此我想这个世界上一切超乎常理的、成精的、开悟的、通达的生命,真真都是不简单的。

“好吧,说你的游戏。”我接了山猫的招。

“很简单,一个小赌,我说游戏开始后,我们一起望向对面的山和天空,如果飞鸟从南往北飞,算我赢,你就要讲一个你的人生中所发生的最为诡异的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想明白的事,若是飞鸟从北至南飞,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人生的重要的秘密,这秘密会让你从此变得与众不同。这游戏我们玩三次,第二次如果你输了,就得再讲一个你生命中到现在都既不能理解又无法忘记的人,反之我输了,我会给你传授一个能让你获得名望与财富的秘诀。到第三次我赢了,你必须说一段你生命中最内疚亏欠的感情经历,我输了的话,我将会为你打开第三只眼。”

“什么是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就是天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天眼一开,你就脱离了尘世沉重污浊之身,回归神性。”

听山猫这般说,我感觉又新奇又好笑,这只吹牛的猫儿,竟然在这盛夏的山头上与我玩真心话大冒险,并许诺让我白日飞升。但我并未笑出声,因为游戏开始后,我必须得说出我隐匿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我要不要说真话?

山猫说你没意见那就开始吧。

我和那猫儿都将目光投向对面浓绿的原始森林和天空,头陀歪着嘴睡着,茶炉的茶咕嘟着。

一群白鹭穿过峡谷从南飞往北,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空有午后的炎热、寂寥的山谷、昏沉的森林,还有那双滴溜溜转到我脸上来的山猫的大眼睛。

第一赌我输了。

实际上在等飞鸟的短暂时间里,我早已将自己心里隐藏了几十年的人和事翻了一遍,关于某一个无法解读的人,我心里已经有了确定的人选。如果说人心并不能被完全解读,那么每个人都不能被解读,这只是一个基本的形式逻辑。然而很多人活得浅薄而无知,心智低下,情商堪忧,仿佛一眼便可看穿其心,根本无需解读,这种人在佛教里叫无明。但事实上,确实绝大部分人心不易解读,特别有些人就更不可被解读,他的人性之复杂,或许并非因为他瞬息万变的内心世界和他一切行为的不可探测的动机,而是命运将他当作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试验品,那不可解读的部分,正是命运留下的未解之谜。

关于一件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我却左右为难,因为我所经历之不可理喻的怪异之事,确实不少,譬如我至今无法理解一位邻居老妈妈,无底限溺爱自己的孩子,那儿子从小到大折腾光了所有的家财,气死了父亲,黄赌毒样样在行,长久地反复地坐牢改造,尽管如此,他依旧为非作歹,甚至,绑架了一个小姑娘索要毒资,被人整残废后又进了大牢。那时我还小,听人们说这种十恶不赦的人,死一千次都不足惜,可是他的老娘,却从来都将他看做是宝,无论他做什么,变成了什么样的渣滓,这母亲永远都是宽容,怕儿子没钱吸食毒品,她一个人干着几家宾馆的清洁,还捡垃圾收废品,在工地上帮工等等,什么都做,但是她的付出并没有感化到儿子,最终那儿子吸毒过量后一命呜呼,留下一屁股的债务,老妈妈依旧一声不吭工作,将那些债务还清,人们都以为儿子去世了,老妈妈也应该不会活太久了,毕竟那是他生命唯一的寄托,可是那老妈妈活得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奇她这一生究竟活了个什么,养育了一个孽子,吃了一辈子苦,守了半辈子寡,最后儿子的去世应该会击垮她,但事实并非如此,后来人们传出来说她之所以孤苦伶仃一个人坚持活着,是她怕自己离开后,再没有人去给他儿子扫墓祭奠。这件事对我成长造成了极大的困扰,我实在无法理解母爱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爱,后来看到书本上与影视中那些母爱的故事,我都不会流一滴泪,因为那些爱的方式实在是太普遍了。我第一次真正感觉站在了人类感情世界深渊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窥探,却只有无尽的深沉的迷雾。

除了那位妈妈奇怪的爱,还有一些听到过的鬼怪附身或通灵的事,也是人生中无法破解的谜,小时候对这些事深信不疑,并为此害怕到夜不能寐,后来长大有了些学识,便觉得那些奇怪的事不过是些迷信的行为,再到后来踩入复杂的社会,听到了更多的人各自的灵异故事,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再后来在自媒体看到了关于濒死体验、精神分析、人工智能、双缝干涉、量子纠缠、地外文明之类的有着科学精神的资料,便不再纠结于那些种种异事的真伪,而是坚信这个世界有太多超出我们认知范围的事。虽如此,对于这些灵异事件的兴趣和好奇,在内心的深处,一直沸腾如初。从那些听过的看过的事里具体挑一件来说,却又感觉每件都不算深刻。

此外还有关于人性的其它的不可理喻也不可思议的事,也不算少,譬如我一直无法理喻的是曾经我们一位同学的舅舅,五十岁年纪,是受人尊敬的企业家,后来竟然爆料出包养了这位同学姑妈家十几岁的表妹,这种打破伦理的荒诞之事,实在让人费解,更何况充斥在一切媒体上的偷情、乱伦、虐待、暴戾、谋杀等等的丑闻,却都能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这些都是这个世界不可理喻的部分。所以当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从我脑中迅速掠过之后,我陡然想起另外一件可以给山猫讲的,真正让我难以释怀的无法解释的故事。

“好吧,我输了,我就说一个迄今为止都没想明白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我对那猫儿说道。

山风吹过来,它耳尖上长长的毛在风中飘扬,它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讲。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就和山猫说人类的记忆其实很奇怪,就像一条长而弯曲的胶皮管子,时间不停地给这根管子里加塞东西,结果这管子有些部分被撑得肥大,有些部分却紧缩到胶着,而有些部分则相互缠绕交织,根本分不清哪些记忆是哪个时间沉淀在那里的,甚至,有些记忆本身是真是假,都无法分辨。

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在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镇上开了一个加油站,那时候车的保有量开始猛增,因此加油站生意很好,母亲也参与到了工作中,没人照顾我,如此一来,我就必须转学到镇上的小学去读书。

很快我便融入了那些学生当中,经常用我之前从课外书中看来的故事来吸引阅读资料匮乏的小镇少年们围着我,听我的天花乱坠,我因此颇为得意。比起打弹珠和拍洋片的低级游戏,同学们更喜欢听故事,唯独有一个人,从来都不参与到我的故事会当中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叫小东,就坐在我前两排,弱不禁风的瘦小身材,时常挂着一个黄色的书包,包盖上有一个褪色的红五星,包里头经常装着光滑的石子和用红蓝墨水涂成彩色的一架木制小飞机,那飞机比例严重失调,两个翅膀太小,头太大。他平时都不会拿飞机出来玩,是后来和他成了朋友,我才第一次观赏到他视若宝贝的玩具。他并不喜欢我的故事,这一点让我很纳闷,他天资平平,既不是那种刺头小孩,也没有内向自闭,上课回答问题也很积极,做操搞清洁也很认真,喜欢笑也很开朗,但成绩一直不好。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爸爸生前是军人,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为了救战友被手雷炸成重伤,复员回家几年后,发生了一个意外去世了,他妈妈改嫁到另外一个镇上,小东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爸爸生前留给他的东西,只有一个军用挎包和一个木头飞机。后来小东和我说起这段往事,他说那飞机就是爸爸亲自驾驶过的飞机的样子。

他不爱听故事,不爱扎堆,却总是爱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自言自语,手长久地插在那包里攥着他的木飞机。我试图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我的故事,他说喜欢啊,可是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别人讲出来的,我脑子里的故事,都是我自己的,我也不会讲,也讲不出来,就算讲了,他们还是爱听你的水浒传、红狗阿西和包青天。

他成功地勾起了我好奇心,我不知道他脑中的故事会有多精彩,所以绞尽脑汁逼着他讲,他死活不从,只是推脱他说的话都是瞎编的,他根本没故事。

五年级时,班里转来了另一个同学,是流落到全国各地出来讨生活的福建人,他家开了一家做棉被的作坊,每天吃一些甜腻腻的充满着海腥味的饭菜,身上也有腥味,我们都叫他海蛮子。海蛮子脾气很好,可能是从小都是跟着家人到处流离,他过早地学会了和每一个地方的人相处,很有眼力见,也很能吃苦,而且会说不下五种的方言,此外他见多识广,很会讲异乡的奇闻趣事和一些奇怪的人。每次看到同学们下课围着他听那些段子,我就心里很难过,渴望着海蛮子赶紧再转学离开。即便如此,本地小孩们都被家长管束着不能太过于接近海蛮子,因为那时候乡镇上流传着沿海人都是拐卖小孩的流言,这多少给了我一丝安慰,我的听众粉丝们依旧稳定。

海蛮子先和小东成了朋友,后来也和我成了朋友,彼时我们三人成了学校里写作文最好的学生,有时候相互竞争,有时候也相互猜忌,但这都不妨碍我们经常在一起胡侃。

海蛮子比我会调动小东说话的积极性,终于有一次,小东说了他脑子里一直以来都在更新的故事。

他说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和海蛮子都吓了一大跳,认定他在胡说。小东解释说我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说他是一架战斗机的驾驶员,来自一个遥远的沿海的国家,其时正在作战,敌人的高射炮弹就在他的机身下爆炸,他左右侧翻,躲避那些飞溅的弹片和巨大的气浪,他的弹药已用尽,当下需要做的就是平安返航。结果他逃离了那一片炮火区,正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导航失灵,雷达上接收不到基地的信息,于是他看看燃油已经不多,就打算降低高度,靠眼力寻找基地,不知道飞了多久,燃油耗尽,他降落在一片充满沟壑的巨大的黄土塬上,周围了无声响,只有绯红色的落日贴着地平线往下坠。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因为他的作战区是浓密的森林和广袤的种着庄稼的平原。他正纳闷,感觉身后有种力量推过来,他扭头间,就发现巨大的沙尘暴如天幕一般扯过来,他赶紧躲到飞机里,沙尘暴将他的飞机吹进了沟壑,他失去了知觉,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铺着青砖的破旧的房子里,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而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孩,他明白了,自己一定是遭遇到了时空的错乱,没有返航,而是将自己困在了一个远离故土的山区小镇小孩的身体里。

我和海蛮子完全被小东的故事征服,那时的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他说的那一切,只是感觉他想故事编故事的能力,早已将我们甩了无数条街。

我们问他还有别的故事吗?小东说什么故事,我俩异口同声说你刚才讲的啊!小东一脸茫然,刚才我不是听你们在扯张飞骑着马一个人站在那什么桥上吗?我哪里给你们说什么故事了?

我和海蛮子被小东的状态和他的故事彻底吓傻了,真的感觉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后来我回家把小东讲的事说给爸爸听,他劈头吼我道:“一天不好好读书,净说些奇怪的事,看不到大人的辛苦!”自那以后,这个事我就埋在了心里,再也没敢跟人说起。

小东却像他从未说过这故事一般,继续着我们平淡且无聊的童年读书生活。海蛮子也再没有去问那故事的其他枝节。

镇上以前有一个国营的蚕丝厂,倒闭以后没人看管,门窗尽数被人下了去,车间里长满了蒿草,那些煮蚕茧的大灶台、水泥洗晾池以及弯曲的水道和迷宫般的烟囱,成了孩子们撒泼的乐园。有次我们在那里玩起了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小东和海蛮子演小偷,我和别的伙伴演警察,他俩钻进了一段我们从未进去过的狭窄的方形红砖管道,也不知道那管道原来的使用功能,反正长而分岔,我们在两头喊他们出来,能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叫声和笑声,就是躲着不出来。一直耗到晚饭时候,如果回家晚了会被大人收拾,于是其他伙伴一哄而散,只有我留在那管道口喊他们,他俩还在里面答应,就是不出来,我计划也钻进去,但那管道实在太小,他俩瘦弱能进去,我却有点肥胖,卡不进,于是我使了个傻着,找了些干的蓬蒿,堆在那管道口,用随身携带的火柴点燃,浓烟滚滚直往里面窜,听到俩人在里面破口大骂,我放肆地大笑,正当此时,我分明地看到了状如小东包里那只飞机模样的一只银色的小飞机,大小不超过我们用的二十厘米直尺,从浓烟中飞出来,飞过我的头顶,从一堵墙的空洞的窗口飞走了,我听到了那飞机轰鸣的声音,并且分明地看到飞机里有小小的人模样的飞行员做了一个手势。我吓得顿时瘫在地上,双脚发软,口干舌燥说不出一句话,直到他俩从管道另一头爬出来进来找我,用脚踢我的屁股,我才从惊魂中醒过来。

第二天,海蛮子找到我,说你他妈真是玩命,那烟子差点把我俩呛死在里面。我说你们为什么进去一直不出来,海蛮子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我和你讲了你不要和别人说啊,那管道里面又窄又黑,我们爬进去看到有几个亮点,都像是出口,结果我俩爬岔开了,能说话,但不在一个方向,我喊他爬出去,他也喊我爬出去,但是我又听到他像是在和别人说话,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害怕极了,就喊他名字,他都答应着,我就让他往回退,我也往回退,这样就能碰上了,果然我两个碰在一起,但是我摸到他的手背上像是有长长的汗毛,而且我摸到了他腰里像扎着皮带,我吓坏了,问他是谁,他说他就是小东,后来被你烟子熏得顶不住,他就跟在我身后一起往一头爬出去,爬着爬着他就喊我,说他看到他们飞行队的飞机了,一定是来搜救他的。我叫他闭嘴别瞎说,他却说他真的要坐着战友的飞机走了。等我俩爬出那管道,他又和平常一样,我们就冲进来抓你。我和你说的这事,你一定不要和其他人说,我觉得小东这家伙神经好像不正常。

“那你看到飞机了吗?”我急切地问海蛮子。他说哪有什么飞机啊,听他胡说。

我说我看到了,一架银色的小飞机从我头顶飞走了,我还看到那飞机里有驾驶员。

“别放屁了!你不要他一样神经兮兮的。”海蛮子气得骂我。我也没有再争辩,但我看到了就是看到了,这事和谁说,人家都不信。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如往常,小东也没有神经病,他的作文照样很好,我和海蛮子也没有再聊关于小东故事的一星半点。

小考完的某一天,我听到一个噩耗,小东和他堂哥一起约了几个伙伴去一个山谷里私人养鱼的水坝里去游泳,溺死了,说他中午吃过饭,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早就弄丢的木头飞机玩了半天,才去找堂哥一伙,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人就没了。我听了心头紧张,胃里特别难受,想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玩飞机的事,仿佛一种直接的明示,但能看出来其中含义的人,恐怕只有我和海蛮子,可惜海蛮子上了一年学,六年级时又跟着父母漂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那时候根本没有今天的联系方法,人一旦分别,就变成了一种真实的虚空和一些赤裸裸的回忆。

等我长大后出来工作,特别是最近这几年,见过了一些世面,了解了奇怪的人间种种神奇的际遇,就慢慢淡忘了童年的这件事,但后来我看到所谓的“曼德拉效应”,才知道原来记忆也不一定靠得住,再后来看到了有关童年的小飞机的记忆,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到过,而是一种类似于“曼德拉效应”的集体性记忆偏差,我才又逐渐开始回想起小东和海蛮子,但他俩一个已然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则生死未卜,再无联络。

此后我反复地思考着,揣测着,只要遇到讲述童年记忆的视频、电影或者书,我一定会仔细认真地去看,试图从中破解这段诡异的童年密码,破解小东讲的那故事的真伪和他的似梦似幻的奇怪状态,以及海蛮子在那条暗黑的通道里遭遇的一切。我做了更大胆的推想,其实小东的故事和我看到的小飞机,都是一种记忆的自我连接和修补的能力,让一些毫无关系的事形成一个有板有眼的事件,如同做梦,梦里那些奇妙的场景不过也是潜意识片段的自由补充和连接。小东的故事也不尽然事他在胡乱编造,而是因为他失去了曾经开过飞机的父亲,他把自己与对父亲的想念和崇拜,异化成了自身的一个飞行员人格,并演化出了完整的灵异故事。不过我还是无法理解他在描述那个故事时说的飞机的型号、战场的情况、高射炮的射程以及荒原上的沙尘暴,还有海蛮子描述的那管道里小东的手毛和腰间的皮带。

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个小学同学人说起他和海蛮子保持着联系,我高兴坏了,通过那同学联系上了海蛮子,他在福建老家做水产生意,颇有家资,生活美满。但对童年的记忆,他却不如我那般清晰,我说起小东,说起在破旧的厂房里发生的事,他一一否认了,他说那时候他一家到处流浪,在哪个地方都没有发生过我说的这些事,甚至,他都否定了小东这个人的存在。我俩聊着聊着就沉默了,再后来就再没有联系过。

我不清楚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不愿意提起,想来也是人之常情,没有谁会不厌其烦地追忆和诉说自己灰头土脸的过往。后来我问起别的小学同学还记不记得小东和海蛮子,那同学们回答基本一致,海蛮子只是来借读一学期,交往不深,没什么印象,就感觉头很大,皮肤很黑,一股子腥味,而小东,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有人记得,却说不是我们班的,也不是一个年级。

故事讲到这里,我无法再讲下去,我也不愿的过多地再去回忆这件恍若隔世的事件和仿佛从未存在过的人。因此我对山猫说道:“我曾读到《金刚经》里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由此开始对长久以来耿耿在怀的往事有了一个新的认知,人生的真实,只是当下,往前或往后,都是虚而不实的,人不能沉湎于回忆裹足不前,也不能自以为掌控了未来而胡作非为。所以这就是我跟你讲的迄今为止最难忘记、最不敢提,也最无法理解的往事,且随着清风去吧。”

山猫听我说完,深深地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它说你确实地讲了一件奇怪的事,愿赌服输,这样很好,但是我对这件事不会置予评价,只是听你讲出来。所有事情都是这样,终究会被忘记,就算无法忘记,终究也会随着生命的结束而终结,除非通过某种形式流传了下来,其意义就在于它既是一种活过的证明,也是一种曾经拖住过时光的努力。

我淡淡一笑。

山猫说好吧,那我们就来第二赌。

我想不至于第二次也输掉吧,如若我赢了,那猫儿会告诉我关于获得财富名望的秘诀,比起其他两种赢家奖赏来说,这个显然更实际,也更能解我之所困。

从大学毕业到如今,我已经陪着公司走过了十五个年头,四个景区的打造和经营,已将我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企业,职场上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如今在这茫茫大山里工作,万分想念家人和朋友,很多次我都有辞职的打算,但疫情持久不散,冲击了所有的行业,什么事业都不好做,离开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所以只好继续呆着,心中的愁苦和对未来的迷茫,让我时常不知所措,我一直想避开人群,避开经营话术与职场应酬,一个人清净地面对自己,与自己对话。头陀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但头陀惜话如金,不怎么谈生活,也不谈人生道理,只是问一句答一句,所言不过是经典上的一些句章,所以今天突然碰上这主动要聊天做游戏的山猫,很久没有和人畅谈,反而觉得轻松而释放,特别是它关于难以理解的事、不可理喻的人以及追悔莫及的感情,对我来说,不啻于一次与遥远记忆和过往岁月的隔空对话,感觉不错,所以山猫以这样的方式让我讲述自己的故事,其动机反而显得并不重要了。

赢了有意想不到的奖励,输了也有精神上的获得,正反都有利,于是我愉悦地开始了和山猫的第二赌。

当又一群白鹭北向而飞,我感觉受到了山猫的戏弄。

“不对头吧,那些鸟感觉怎么是同一群呢?该不会是你用了什么障眼法吧?”我问道。

山猫摇摇头,说哪有的事,游戏嘛,失去了规则就不能称之为游戏了。你看看你们人类,不都是按照着无数的规则在生活吗,要是都弄虚作假操作规则,最后生活一定会崩坏,有这么个道理说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于暂时,也可以欺骗少数人于永远,但无法欺骗所有人于永远。所以我们的游戏,绝对客观公正公平。

好吧,输了就输了,我嘴上说着,心头却不由难过起来,并不是因为要追忆一个人,而是这样一输,我就无法得到获取财富和地位的密码,往后的日子里,还要靠自己去摸索去争取,该如何辛苦而坎坷,但此刻我转念却想起亮亮,比起他,我算是生活得比较不错,比起他的命运,我应该感到庆幸,痛苦和幸福都是因内心的比较而产生的,所以我要将亮亮的故事讲给山猫听。

我成家那年,婚礼在县城老家的一个酒楼里举行。其时那酒楼算是县城里顶豪华的配置,父母竭尽所能给我置办了这场婚礼。我是男一号,啥都不用操心,只需要穿西装打领带给人递烟敬酒,席间宾朋云集,很多年没在老家,有不少人看着面熟,已然记不得名字了,旁边我的堂哥在为我和新婚妻子逐个介绍亲戚,到某一位中年人面前时,那人立刻站了起来,伸出手和我握手,他衣服皱皱巴巴,头发老长,眼里没有光彩,只是脸上堆着笑。我握到的是一双老茧横生、关节肿大的糙手,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等我喊他。

“亮亮!?”我喊道,他点点头,我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果然是亮亮,从他的脑门和眉眼,我认出了他,尽管我俩已经二十来年没见面。

从初中时代在外地求学一直到参加工作再到恋爱结婚,我几乎未曾回过老家。一是离开了故土就确实不愿再回去,特别是随父母举家搬离,这怕是国人千百年的通病,无衣锦不还乡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老家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屋舍,就算是没有了根,更因为近乡情怯,回了老家见到故人,一时间会不知道和他们聊些什么内容,生活的方式和人情往来的圈层已然改变,因此回乡就成了一种能逃则逃的选择。老家的人和事逐渐开始淡忘和瓦解,从没有留下深刻印象的事和一面之缘的人开始,再到小时候玩伴的名字和容貌,再到某条路的名称,逐一模糊失真,老家岁月由此恍若置于一场浓雾之中。

我不失礼貌地问了声好,说你也抽空来了?他点点头,瓮声瓮气地说是啊,来了。我想抽手回来给他递一支烟,但他却将我的手牢牢攥住,舍不得松开,他不说话,只是笑着,我也陪着笑,堂哥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再去认下一门亲戚,一会儿你俩好好喝一杯。

当晚我喝得糊里糊涂,一堆朋友闹洞房折腾得我头昏脑胀。第二天一早醒来,母亲端上红糖水问我感觉还行吧。我勉强地答应还不错,只是有些人都不怎么记得起来了,和人家一端杯,全是歉意,所以没把握住,喝了不少。母亲笑了,说是啊,幸亏你哥跟在身边,酒瓶子里倒出来的都是白水,要不然你怕是要醉几天。

母亲说一大清早,亮亮来找到她送了一件纯羊毛的背心,然后回去了。“他也是活得苦啊。”母亲叹气说道。

我惊醒过来,问她亮亮已经走了?母亲说是啊,一早赶回去招呼羊群去了,那时候啊,他和你玩得来,一天瞎鼓捣,后来他去干了坏事,被他爷爷吊起来打,你在自己家里都吓得尿了裤子,你忘记了?

妻子听到有趣,就赶紧来打听这回事,我慌忙示意母亲不要说了,但心头却突突地跳起来,我真不敢相信昨晚见到的那沧桑的中年模样人就是亮亮,也无法将那人与我记忆中同龄的玩伴的亮亮联系起来,究竟是什么让亮亮变成了那副模样,我实在无法接受。

我拿过那件羊毛背心,发现洁白、柔软且油亮,闻一闻,有种淡淡的奶香味和些许羊膻味,母亲说这是亮亮的老婆自己纺线亲手织的,他说我现在常年在外地,也不知道外头的风大不大,秋凉了就穿个背心。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很后悔昨晚为什么不和亮亮好好聊聊,看看他生活的境遇,或者,看看有什么能够帮他的。母亲说亮亮早就不开大卡车了,那年出了事,赔光了家底,后来就去搞养殖,结果羊场被人家收购了,现在就在别人的羊场里打工,养着三个孩子,老大都读初中了。

我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亮亮是我见过的真正的天才。

小学三年级时,亮亮已经从他姐姐的课本里学会了电路的知识,我不确定与我同龄的他究竟长了一颗什么样的大脑,直到他用几个开关和一圈又一圈电线自如地控制灯泡的亮和灭,我才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他住城南的棚户区,父母都是铁厂的工人,没有什么特殊的家庭背景,偶然的机会,我被他设计的一个可以在水里发射飞出几米远的塑料瓶子的实验给惊呆了,从此就成了他的跟班。他穿着肥大的用母亲的工作服改的灰色涤卡布衬衫,头发短而硬,脑门大而亮,眼睛长得特别像演员富大龙。他书包里装着他姐姐初二的物理课本,除了会摆弄电路,他还会拆卸各种电器,他能把双卡录音机整体拆开,将带有磁铁的喇叭卸下来玩,然后再能完全装回去,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三年的小孩对这些东西有这样的天赋,真的是不得了,要是家庭条件好一点,送他去参加些什么大赛,说不定将来就是国家顶级的科学家。

受亮亮的启发,有天晚上我将父母结婚时买的上海牌机械表尽数拆开,最后多出十几个零件不知道怎么装回去,只好偷偷将手表盖好放回原处,祈祷父母再也不会想起戴表。事情终究还是败露了,我被棍棒伺候之后,对于拆解之类再也没有了兴趣。

亮亮却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但研究电路和拆解电器,还给她妈妈制作省水的龙头,用一天水表都不走字,他还养着眼睛血红的纯白色小老鼠,我羡慕不已,他却说那老鼠可不是宠物,而是人类科学的过河石。他还画图纸,说将来有一天,火车都能从海底的隧道里穿过去。因着这样的专研精神,他的数学成绩非常好,永远是全校乃至全县的翘楚。

所有人都惊叹他是天才少年,未来一定会特别了不起,只有他父母无动于衷,仿佛亮亮的一切出色的表现,都与他们无关。上了四年级以后的某一天,亮亮突然对他之前所痴迷的那些东西再也没有兴趣,我去他家玩看到了丢在废弃物品堆里的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发明物件,只有那偷水的龙头还在使用。

我问他怎么不搞那些神奇的发明了,亮亮摇摇头说没意思。后来我理解亮亮之所以不再鼓捣那些东西,多半是因为在那物资与信息并不是太充裕的时代,小地方的孩子很难获得更多的物理学实验方面的材料和指导,但亮亮当时却只是说那些东西没意思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他没有再继续搞那些创造而窃喜,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心理,现在想起挺内疚的,就如同大家都喜闻乐见偶像的黄昏和著名人物的倒掉。

有一天放学后,我路过一条巷子,看到亮亮挂着书包站在巷子口一个配钥匙的小摊上。我以为他在配钥匙,就没喊他。隔了几天我又路过那里,发现亮亮还站在那里,我觉得奇怪,就去问他在做什么。

亮亮看到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又低着头看那锁匠用一台仪器车钥匙。

我见他不理我,就自行离开了。想不到几天后,我又碰到他在那里,我好奇极了,和他一起站在那里看锁匠工作,两人都默不作声。只见那锁匠将新配好的钥匙插入一把黑色的大锁中,轻轻一扭,啪的一声,锁开了,我看到亮亮的眼里晃着喜悦的光芒。

他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原来这个世界的规则,是锁和钥匙。”他兴奋地看着我。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你看全世界都是门,木头的,铁的,白的,黑的,到处是门,是门就得有锁,我问锁匠师傅了,他说从古到今,包括外国人中国人,都是有门必有锁,锁的样子太多了,有铁的,铜的,长的,短的,还有其他我们没见过也想不到的,门上了锁,就能保护住里面的秘密,所以有很多人不但门上有锁,连柜子、箱子和抽屉上都要上锁,师傅说这锁是人最后的城墙。”

我听不明白他说的锁是什么最后的城墙,也从未想过一把锁还有这么多说道。

没过多久,我见亮亮从书包里掏出来的不再是物理书,而是一串大大小小的钥匙,他问我家里有没有不用的钥匙,我说不清楚,没注意过,他说这样吧,你帮我去收集钥匙,找到一把一根冰棍,不要冰棍也可以算成钱。

很快,亮亮就收集了一大堆的钥匙,他弄了一根大号铁丝盘在一根电线杆子上曲成了圆圈,做成了一个大铁环,然后将所有钥匙串了上去,还做了个活扣,以便摘取,我想拿来看看那沉重的奇形怪状的钥匙圈,他拒绝了,他说还有一项事情没做,等做好了就给我看。

几天以后的一个午后,我帮他提着那一串钥匙,溜进了一个废弃工厂。那是一家规模巨大的家具厂,有几排二层楼的工人宿舍,零散地住着一些老人,其余的厂房、仓库和一些办公室全部锁了起来。我跟着他到了厂房门口时,感觉心惊肉跳,我问他来做什么,他说这就是他的实验基地,他要开锁来测试钥匙的性能。我又害怕又想笑,问他不是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吗?你带着这些钥匙,和那些锁根本就配不上,怎么能打开。他说就是因为这样才需要测试啊。

我说我们还是走吧,那楼上晾着衣服,有人住,如果被抓住了,我们就是小偷了。

“不是小偷!”亮亮急了:“你记住,我们是在做实验,不是来偷东西,哪怕里面有什么好东西,我们都不能拿,甚至,我们根本不需要进去房子里,只要能开了锁,就证明我们成功了。”

我被他的执著摄住了,跟着他到了一把锁面前,他轻轻地抚摸着那把锁,喃喃有声说着什么,然后将那大铁环打开,取下几把钥匙,说我现在就来试,淘汰的钥匙,你就帮我穿到另一头。

他蹲在地上,将钥匙插入锁眼中,全神贯注地慢慢扭动,并不时用耳朵去听锁内的声音。我憋着气,安安静静看他操作。试了五六把钥匙之后,他并没灰心,又撸下几把,一一试开。

“咔!”

清脆的弹簧声响起,那把锁居然真的开了。很多年后我都莫名记得那一声响,划破一个个寂寥的午后。

亮亮嘿嘿地笑了,笑得无比灿烂,他将锁锁上,又开了一遍,然后锁起,将那把钥匙放在打头的位置,邀着我离开了现场。

晚饭后,他来找我,递给我一罐健力宝,说这是我们实验成功的奖励,来,干杯。

我问他那锁和钥匙并不配,怎么就能打开?他神秘地说你宁愿相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识都是真的吗?每把锁芯的弹簧和卡槽虽然都是设计成独一无二的,但总有十分接近的,可能差一丝丝就开不了,也可能差一丝丝就能打开,所以那锁匠师傅说锁都是来锁君子的,除非看到锁的人没有起心去开,要有心,再精巧的锁都能打开。

“你这么突然会迷上这个?”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喜欢的,我喜欢这种世世代代人们都在依赖的东西,把秘密寄托在锁的上面,当我开起了一个锁,就说明解开了世界上的一个秘密。”

“胡说八道,开个锁就能解开一个秘密?像是在编鬼故事。”我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再说,那些秘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呀,以后就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自那以后,我经常跟着亮亮去开各种废弃且无人居住的老房子的门,而家具厂除了特殊的几把大锁和有人住的房屋门锁没有被打开过,其余全部被亮亮拿下,他将钥匙分成了两类,一种是常用的、好用的,用他的话说是万能钥匙,另外一种则是备份的。他将那些挑出来万能钥匙的用一个小铁丝圈串起来,装在了书包里。

一个学期,我俩至少开了不下五十把锁,有时候打开门,忍不住要往房子里瞅瞅,大多老房子里面堆满了旧物、垃圾和灰尘,墙壁上不是一片屋漏痕便是被火灼烧过被烟熏过的巨大黑斑,有时候能在一些老房子里看到墙上挂的照片、贴的奖状以及一些有着奇怪笑容的胖宝宝年画。起初我们只是看看,后来亮亮带了一把长柄的钉锤,一侧开燕尾岔,可以轻松地撬开任何柜子,进了房子以后,我们会用一块布蒙着面,感觉像极了电视上的侠客。亮亮秉持着只看不取的原则,从不拿走那些老屋里的任何东西,我亦如此。

慢慢地,老屋破房子不能再满足亮亮的需求,他开始了新的探索,去开一些住着人的门锁,据他说,有时候他正在里面看那些大人们奇怪的东西,结果听到有人回来了,就趴在床底下,趁人不注意再找机会溜走,那种感觉不要太爽。我生性胆小,不敢跟着他去冒这些险,他说你别怂,改天我带你去吃好的。

原来,他找到了一户当干部的人家,经常开了他家的锁,溜进去吃那些别人送的稀罕食物,我忍不住馋虫的挑逗,跟着他去了一次,果然在那里吃到了比我们胳膊还粗的火腿肠、荔枝罐头和涂满了奶油的饼干。吃完之后抹了嘴,我俩又悄悄地溜了出来。我问他这样吃了人家东西,会不会被发现?他笑了,说我早听过那两个大人很多次对话了,他们主要是藏钱,吃的喝的都不在乎,经常人家送他们的,他们转手就送人,只要看到开了包装盒的,有时候就整盒丢了,他们才不在乎。

我俩享受在开锁的兴奋和偷吃零食的快乐中,完全不清楚我们究竟在做什么。直到有一天,正上课期间,学校来了两个警察,随后班主任从班上喊走了亮亮,一直几天他都没来上课,我害怕极了,每晚都不敢睡,心想一定是我们进入人家屋里偷吃东西的事被发现了,我脑中一刻不停地响着警笛的呜呜声,想象着每一种警察将我也带走的画面。

提心吊胆过了几天,警察并没有来找我,而亮亮也回到了学校,在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中,他既不慌张也不出声,更没有任何辩解申诉求告,每天悄悄来又悄悄去,我因为太害怕,就没敢继续和他走在一起,远远地躲着他,事实上,谁都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猜他盗窃,有人传他打人,但始终是猜测,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爷爷用绳子将他吊起来,拿竹条子狠狠地抽了他。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亮亮书包里那鼓鼓囊囊的钥匙的形状,也基本上再没有和他说过太多话,他也没来找过我。四年级下半学期,我转学了,自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

此后的时光里,亮亮成了我心里一把打不开的锁,一扇关不上的门,我和他往事的记忆已经被我刻意篡改得七零八落,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才是亮亮,去开了一把又一把锁,去吃了那些东西,去干了那件惊动了警察的事。于是在某个雨夜,我陡然想起,那时我和亮亮说,你一天鼓捣这些锁没用,就算你看到了一些秘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实实在在研究你喜欢那些东西。他说你不懂,那些东西别人早就做了,我要做的是别人没做过的,我问他难道开锁就是别人没做过的吗?他没再接我的话,只是在我跟前打了个响指。没过几天他问我,希望工程捐款怎么捐,我说我哪里知道,他说你看我们班不是有几个同学拿到过希望工程的买的文具吗,如果我们能找到捐款的方法,我就捐一笔钱,让所有可怜的孩子都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当时我哈哈大笑,觉得他脑袋简直有问题,并没理会他说的这些。难不成,他从那个官员的家里偷了钱?

我想到此处,又赶紧将这想法丢掉,我早已没有了亮亮的联系方式,就算有,我也不可能问他那件事。

后来亮亮的故事就成了一个悲剧,母亲从老家人的口中陆陆续续听到了关于亮亮的一些传言,说他上到初二就辍学了,跟着他的叔叔去跑运输,再后来就去贩卖水果,刚满十八岁,就和一个姑娘成了家,二十岁就当了爹,后来就成了一个养羊的人,老家的人们教育孩子,都会拿亮亮来做反面的典型,说如果你耍小聪明不好好读书,将来的下场就和亮亮一样。

每次听到母亲说这些,我都会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我会告诉他我已经忘了亮亮长什么样子,记不起来关于他的所有的事,只是有这么个同学而已。

我讲完了我的第二个故事,关于一个被命运戏弄的人的故事,他是一个早慧的天才,按正常的学习轨迹,他一定能上一所很好的大学,是本来该拥有灿烂未来的人,但他人生轨迹,却如何会改变?是命里注定他要迷上钥匙迷上开锁,然后因为一次打击而从此失去学习的动力?还是因为我对他的那次否定让他想要证明给我看而去犯了错?已然无从知晓了,我只看到无人值守的蛮荒岁月和缺乏引导的童年,将会毁掉一个有趣且优秀的灵魂。

山猫看我讲完,也不再说话,我们同时陷入了深沉的静默。

作为赌输的惩罚,作为游戏的规则,我实实在在地讲了关于一件事和一个人的往事,这事和人,如同沙洲上的城堡,早已消失在岁月之浪的泡沫中,当时发生的事可能如我讲得这般清楚,也可能被我修饰过,无论无何,那小飞机和亮亮都影响着我此生对于记忆虚实的判断和面对尘封往事的态度,后来我读大学选择的精神病学专业,多半为此,乃至于后来大学毕业没有从事精神病学方面的工作而是搞了景区管理与市场营销,说到底也还是在延续亮亮的事业,用一些好用的可以称之为万能的钥匙,打开各种各样的人心的锁,让他们为心门里的秘密而付费,只是,我始终都不愿意承认罢了。

山猫对于我的第二个故事同样不置可否,我想它已经修炼成精,是否完全能够读懂我的内心世界,辨别我故事的真伪,看穿我刻意的篡改或隐藏?

山猫用爪子慢慢捋了捋长长的胡须,眼睛半闭半睁。

“好吧,游戏过半,有些谜是时候解开了。”山猫说道。

“关于小飞机的谜还是亮亮命运之谜?”

“都不是,是关于你的谜。”

我暗自笑了,果然这妖精看穿了一切,知道我讲述的不一定是真的,就如同历史上所有的悬案谜团,事件的发生、现象的出现,在场的证据,不在场的叙述,真的那般可靠吗?历史虚无主义的亡灵一直僵而不死,纠缠人类不休,其由来不也正是源于人类对自身历史深沉而隐秘的怀疑之心吗?

山猫却非如我之想,它说你的故事无论虚实真伪,你相信是真的就是真的,你不知道精神意识的强大力量,所有的物质层面的事,都是你精神的映射。

这种形而上的话语从山猫的嘴里说出来是有些怪异,虽然我也知道我正处于怪异的事件当中,而且我也知道怪异的双缝干涉实验,早已打破了物与灵的边界,让人类的思维能力陷入到前所未有的困境。所以听一只山猫谈心性,感觉真的不要太奇怪。

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是山猫简短的结论,而它也并没有正面去解所谓的谜团。

“那我们继续第三轮游戏吧?”它问道。

我点头表示同意,已经输了两次,第三次就无关紧要了,前两次若赢得奖励就可以改变命运获得财富声望,这是肉身层面最好的奖赏了,但我都没得到,最后一个开天眼的奖赏,我压根就没抱厚望,开天眼是开智慧还是开什么,是洞明世事或是羽化成仙,我不知道,只清楚这是一个不着地不实际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奖励,想象不到自然就无法评估价值,反倒我的第三个故事,一段懊悔不已的感情,却早就涌上心头,我必将如实地、虔诚地、用忏悔的心境去讲那人那故事。

一阵山风吹过来,山猫耳朵的长毛随风摇摆,头陀依旧在酣睡,茶壶里的茶并未煎干,嘟嘟嘟冒着细弱的气息。

我们把头都盯向了对面的山体,看着下一次起飞的鸟究竟往那个方向飞。

突然,我感觉自己被人踹了一脚,那猫咪一声尖叫,从头陀肩上跳下来,转眼消失不见。

一个激灵,我突然看到头陀站在我的躺椅面前,正用手推我,他说你睡得这么死,做噩梦了?

我赶紧望向那山猫,它依旧一动不动趴在屋檐下的暗影里。

难不成刚才真的是在做梦?

我只感觉迷迷糊糊,从躺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太阳地里。这盛夏的烈日灼烧着皮肤,刺痛了眼睛,让我从刚才的梦幻中回过神来。

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我在那躺椅上,居然睡了两个多小时,但刚才发生的一切,熟睡的头陀,山猫的眼睛,我的故事,北飞的白鹭,炉子上的茶,一切都那般真实,仿佛现在才是在梦中。

我没有在庙里久留,匆匆下了山。当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中所想毫无头绪,着着实实第一次体会到了丢失睡眠的感觉。第二天一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和巨大的空虚,我判定那山猫与我的第三赌还未结束,这夏天里的游戏一定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得去找它。下午我买了些火腿肠之类的食物,又去到了庙里,屋檐下盛水的盆还在,却没看见那只山猫,头陀却说你东西白买了,那猫儿昨晚跑了。

我呆在寺庙的院坝中间,望向屋后浓密的、正承受着这个超凡夏天烈日炙烤的茫茫森林,心里不由地升起一丝悲伤。

下午和头陀一起吃斋饭,我没有将昨天的梦告诉他,他也没问,我们喝着白粥,吃着凉拌黄瓜,谁也没有提那只山猫。饭后我俩在山门外头坐着歇凉,头陀说你知道《楞严经》里开头的故事吗?

我说我没看过这经书,不知道。头陀说佛的一位弟子被魔的幻象给迷惑住了,佛就帮他除障。

“然后呢?”

“没有了啊,就是这样。”

“怎么除的?”

“佛看到了他的弟子与那魔的幻象有累世的因缘,所以正了弟子的心,也就降伏了魔。”

我没再说话,只是望向对面的山,淡粉色的天空与墨绿色的森林间,一群白鹭向南飞去。

2022年9月于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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