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赏花――独爱甘草平儿

一部《红楼梦》，千种女儿态。曹先生赞叹天地间灵秀之气多钟于女儿，因而妙笔生“花”，荟萃一幅“群芳谱”：风露清愁的芙蓉黛玉，艳冠群芳的牡丹宝钗，瑶池仙品的杏花探春，香梦沉酣的海棠湘云，毒媚艳丽的罂粟熙凤，武陵别景的桃花袭人，霜晓寒姿的腊梅李纨，联春绕瑞的并蒂香菱，韶华胜极的荼蘼麝月……然而女儿如花花似梦，芳华尽后再回眸，让我心底暖流涌动的，却是一枝明亮而不耀眼、寒微而不以己悲的甘草――平儿。

曹公笔下的女儿，大都没有详尽的外貌描写，写主钗描其仪容形态，写黛玉是“两弯似蹙非 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写王熙凤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曹公写丫环们，语言朴素得多，简笔画一样勾勒一下其主要特征，鸳鸯是“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司棋是“高大丰壮”。袭人是“细挑身材，容长脸面”。晴雯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妹妹。”贾宝玉屋里不起眼的丫头秋纹，作者也借贾母之口说她“生的单柔”。但是平儿作为贾府里很重要的一位丫环，作者却从未写她的外貌，想来是她姿色平庸，可偏偏人人都说她美。李纨说平儿“好体面模样，”贾母说平儿是“美人胎子”，一向对女孩子挑剔的贾宝玉也说平儿是“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

曹先生对于平儿异乎寻常的描写，像是有意隐瞒内心之偏爱，纵使曹先生再漫不经心，一个“俏”字还是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所有的掩盖文饰。《红楼梦》前八十回目之中有两次出现“俏平儿”之语——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这在红楼女儿之中是绝无仅有的。“俏”除了形容人相貌美丽以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指“内在圆滑，处事精明，与傻相对”，“俏”本义指“小巧灵活的人”，强调灵活。这个“灵活”又主要指内心的灵活和圆融。平儿身材是否小巧，我不清楚，但她定是美而不媚，美得体面而不张扬，不同于尤三姐和晴雯尖锐的野性之美，浓烈恣肆，具有令人窒息的侵略性和压迫感，使男人心中不安分，女人心中不安全。她的美是一种温暖舒适的平和之美，如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男女见了皆欢喜。

不单单容貌，平儿的名字也别有心裁。曹先生笔下的大丫鬟，名字皆有香有色：鸳鸯、琥珀、彩云、彩霞、袭人、晴雯、紫鹃、素云、翠缕、黄金莺、白玉钏、抱琴、司棋、侍书、入画……一个个的名字如诗如画，像是工笔画出来般令人迷醉，然而“平儿”二字却是质朴无华。早有人提出平儿的名字是有深刻寓意的。“平”，就是“平和、平均、平等、平衡”的意思，平儿为人处事不急不缓，不卑不亢，不偏不倚，不丰不歉，从不厚此薄彼，完全符合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提倡的“中庸”。《礼记·中庸》载：仲尼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平儿在“贾琏之俗”和“凤姐之威”中左右逢源，却没有人觉得她狡诈、阴险，靠得正是平儿之“中”。她的“中”，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通透明澈，周到得恰恰好。对内，她缓和贾琏和凤姐的矛盾，对外，她化解凤姐与他人的矛盾，尤其是“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一回，平儿既洗脱了柳嫂的嫌疑，又压制了秦显媳妇的邪行，平衡得相当漂亮。

《红楼梦》中评价秦可卿是“合家之中，从上到下，没有不好的”，其实平儿才是这样一个人。她就像一株甘草，性平，味甘，与咸、苦、辛、酸、寒、凉、温、热皆可为伍，解毒止痛，以调和百花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