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之狮6 现代乞丐
小西最近在看威廉格纳齐诺的小说。他格外喜欢《一把雨伞给这天用》这一本书。
现在要看书其实对他来说是件有点费劲的事，一到换季，他的过敏性体质就像十六岁男生额头上的痘痘一样，此起彼伏地鼓着包求他给些关注。慢性支气管炎又发作了，时不时会有神经抽痛的问题，晚上也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这种情况下要看书就变成了一个很奢侈的习惯：毕竟现在市面上的书，要不就是一两个小时可以随便翻阅完如同吹过鞋面的落叶一般随风而去，要不就是高深的恨不得拿手指从鼻孔伸进你的脑子里去捣鼓一气，看几行字以后就开始逼迫自己盯着一个个铅块字努力撑开眼皮了。
但《一把雨伞给这天用》不一样，尽管全程都是四十六岁没有斗志也自然不得志的男主一个人在丧丧地自述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事，但它却道出了小西心里非常认同却之前一直无法总结出的事实：
当你很不顺利的时候，不需要干什么，日子就能继续运转下去了。对失去的人和事都是如此，道理是通用的。
小西的生活从来都说不上顺利，他也没有什么高期待。
从上海的一本院校毕业以后进入一家金融公司工作，对坐班深恶痛绝，却很擅长和领导冷战这码事。大半年以后，公司赔了他一点钱就把他开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去上班过。给人家补补家教，写写影评拉拉片，在影评的小圈子里倒也有点小名堂，没有女朋友，没有女朋友，没有女朋友。
妮娜就是他在网站上认识的，本来他绝对没有想到妮娜会回复自己，但妮娜的一句“狮子座没有坏人”，让他阴差阳错进入了这个眼睛咕噜咕噜转的姑娘的世界。
妮娜一开始还和他聊得算挺畅快的，直到有一天晚上。
“我们语音一小时？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妮娜在微信上对他说。
“额...现在？我爸妈还没睡，你等下，我要不下楼去和你语音。”
“你回自己的房间不就行了么？”
“我没有自己的房间.....”
“你和爸妈难道睡一个房间？”
“嗯...”
然后妮娜好几个星期没有再理他。
当然，妮娜对朋友向来是非常诚恳坦白。她告诉小西自己原来对他还有点感觉，但和父母住在一个房间这件事让她无法忍受。
“我也没有什么钱自己出去租房子。”小西说。
“那就做朋友吧。”妮娜也很爽快。“你和我很敬重的闺蜜是同月同日生的，我对你天生有一层好感。”
对小西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今年的圣诞节要争取脱单。
绝对不能再一个人过节了，不然每次过节都要早早地溜出家门在外面瞎晃，苦心营造自己很有事做很有人见的假象。
在见今天这个叫君儿的姑娘前，他已经见过无数个姑娘了。当然，和认识妮娜一样，是通过网站私信认识的。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现在还能怎么样认识女生了。
这个女生人在苏州，他在虹桥站买完票才发现自己买成了站票。还好上海到苏州也就是二十五分钟时间，他靠着车厢入口摸了一下头发，心里想着这个姑娘会不会和上次那个一样因为自己的发型太糟糕而拒绝自己。
君儿直接约他去自己家里见面，而且就是穿着法兰绒睡衣过来开门的，嫩黄夹杂着粉白色，她把拖鞋指给小西看，一边打着哈欠。
小西看着她细细的手腕和脚踝，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个九五年出生的姑娘，比自己整整小了五岁。
他见过太多的姑娘了最近，有些直接就是摆出一副教育他的模样夸夸其谈，丝毫都没感觉出自己有严重的口臭。有些姑娘自己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说话轻声细语半天出不了一句完整的对话。君儿倒是和她们都不一样，她翘着脚丫子在沙发上吃着石榴，红色的果实弹跳在地面，或是滚向沙发底下，她也丝毫不在意。
她们可能真的是不在意的。
是真的不在意。
那荣嘉呢？她也许是太过在意了。
小西很是惊讶，他竟然突然想起了荣嘉。她布满泪痕鼻尖发红的模样，像小鹿一般用纤细的手臂把自己围起来轻声抽泣的样子。
小西摇了摇头，荣嘉对他来说是太难以攀登的高度。这样的姑娘，美好的太过头了，所以老天要让她不间歇地哭泣。
一个多小时以后，小西的内心彻底被击垮了。
“怎么回事，明明前几天还可以的...状态都不错的，怎么今天就不行.....”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灰色的毯子只有一个角搭在自己背上，他的手撑的有点疼，膝盖也是，最可怕的是君儿的脸，他完全不敢看她此刻的眼睛。
“你弄的不对吧？我总觉得你的姿势，你的动作....都不对。”君儿最后发话了。
就像硬要把一个长三角卡进一个圆形缺口的七巧板一样，过了半小时以后，小西放弃了，他像一个脱水了的西红柿一样感觉自己正在被抽走血液，慢慢变得干瘪，越来越小。
圣诞节前夕，小酒馆果然比往常更加热闹，很多穿着真真假假皮草外套的女生眼角都扑上了亮闪闪的银粉，圣诞树都像撒了糖霜一样是银白色的，上海不下雪的冬日，也有人想办法让它变得银装素裹。
小西看到妮娜和荣嘉两个人一起走了进来，他松了一口气。妮娜把头发全部都扎起来了，眼角微微吊起，愈发像一只狐狸了。荣嘉的头发变长了，随意地披散着，她穿着灰色的套头毛衣。
“你最近在忙什么？”一杯红酒已经下肚了，妮娜开始关心起小西。
“约妹子，还有在弄自己那本书的事。”
“书终于写完了啊！发给我看看啊。”
“上次不是发给你了么...”
“哦哦，我还没看呢。什么时候出啊。”
“人家编辑说看不上，反正也没和我多聊，我想自己找个做设计的大学生给我弄下排版和封面，自己印个三百本吧。”
“找设计啊？你需要人吗？我认识一些做设计的人的。”妮娜一向对朋友是很热心的。
“不了，已经通过我朋友找了一个大学生了，但是唉，他也弄的很不起劲，完全就是在瞎弄，发过来的终稿，我叫他要改的地方，没一个地方改的。”
“现在的小朋友是这样的呀。”荣嘉终于开口了。“我们店铺一个九五年的小姑娘，掉了一个十几万的快递，结果自己和人家快递员私了，收了人家一百块，那结果人家快递公司问收件人有没有收到货，人家说没有呀，快递员被直接扣了一千块工资，最后找到这个小姑娘，问她，她一脸没事人样子的，一百块也没想过要还给公司的，还说，哦，我忘记了呀，你们也没有提醒我。”
“唉，不要提了。就是这种感觉。”小西叹口气。
“那你妹子约的怎么样了？”妮娜又转了话题。小西隐隐觉得荣嘉突然的目光突然转向了自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我...我出现了一些状况。”小西挠挠头。
“怎么了？”
“我...我好像...”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开口说出“硬不起来”这几个字，摆摆手作罢。
妮娜不依不饶，逼迫小西赶紧把话说完整。
“我么，也就算是个现代乞丐吧。”小西显然已经决心不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我最近在看的书里说，真正重要的只有那些能够结合个人知识与自己地位的人。像我这样只接受了教育的外围人士，只算是现代乞丐，不知道该躲在哪里。”
妮娜刚想继续发问，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她拿起手机就走出去了，大腿撞到桌角也没有让她停下冲出去的脚步。
只剩荣嘉还在了。
“你那个书，自己印的话，多少钱一本呢？”她突然发问。
“额...大概七八十块一本吧。”
“这样哦.....那我...”她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微信上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没有往下再说了。
小西无法克制自己瞄到荣嘉手机上对方的名字。
“你又和他联系了？不是上次说好和他就断了吗？”
“我...这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哎哟！”荣嘉竟然第一次在小西面前像小女生一样撒起娇来。“你不要告诉妮娜，这是我们的秘密。她知道的话，会骂死我的。”
“可是上次明明说断掉的啊。”
“他今天来上海了，想找我出去。”
“那你怎么弄？去不去？”
荣嘉刚想开口，妮娜回来了，她皱着眉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先回家了。”荣嘉站起身来，我明天要上班。”荣嘉的排班都是变来变去的，妮娜丝毫没有起疑心。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喝。”妮娜恶狠狠地对小西说。
凌晨两点，小西的眼睛也要睁不开了，妮娜的脸红成了酱色，感觉她的眼珠都小了一圈。
“如果我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完全属于自己的，也就不会像现在那么焦虑了。”她闭着眼睛说。
“你家怎么会只有一套房子？”
“那的确是只有一套呀，我爸妈不肯买，现在这房价，首付也的确付不起。你知道吗，我属于在上海人里最穷的那一类人了。”
“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呢？”
“我爸妈都有兄弟姐妹的，哪轮得到他们啊。”
“把我比你好点，我爸妈都是独生子女。房子么有的，就是现在没有办法拿到，所以我也很怕人家小姑娘和我提结婚的事情的。”
妮娜听罢，眼睛闭的更紧了，半天都没有说话。
等她突然再睁开眼睛，却像十二分清醒般，直直地盯着小西。
“喂，你是不是喜欢上荣嘉了？”
那天晚上，妮娜没有让小西回家，她直接带他回了自己租的地方。
她躺在床上，领口敞开，胸前那个红色的凸起在月光下像个小山丘一样。
小西知道自己有反应，他咽了下口水，在准备躺下前看了眼手机。
荣嘉给他在微信发了个红包。
希望你的书早日可以印刷完，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小西把被子拉到妮娜的嘴唇，他摸了下妮娜的头发，然后就离开了。他的手机没电了，也没法打车，于是他在妮娜家楼下坐了一整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