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人

陈嘉映:言意新辨(三)

2018-11-23  本文已影响4人  慧小田哲思学

§ 25 意义观念论

对语言性质的初级反思,最容易来到的是语词意义的指称论,即认为语词的意义来自它所指称的事物。对指称论的批判所在多有,这里不赘。对语言性质的进一步反思往往来到语词意义的观念论。洛克说: “语词无非是代表其使用者头脑里的观念……他用自己的一些观念来向自己表现别人的观念时,即使他愿意给这些观念以别人通常〔为别人自己的观念〕所用的那些名字,他其实仍然在为自己的观念命名。”[23]( P386 - 387) 罗素更具体,把“自己的观念”径直解作语词让我们想到的东西。

这个方向上的意义观念论,不啻主张语言意义是“私有的”———语词代表个人心里的观念,人们心里的观念各个不同,于是乎,我们只是貌似在交流,实则在各说各话。但意义观念论也可以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样一条不同的路线,依此,语词所代表的观念在人人那里是相同的。中国思想传统中的形和象大致取这条路线——— “物固有形,形固有名”〔《管子·心术上》〕,“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 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王弼, 《易略例·明象章》〕。表象〔Vorstellung〕这个概念以及房德里耶的“言语形象”〔verbal image〕等等与中国传统的象遥相呼应。

据房德里耶,思想是一种“内部语言”或“心智言说”,在这种语言里,句子〔由一些单位〕连缀而成,一如在出声的语言中那样。他把这种语言中的前语词的“心理单位”称作“言语形象”,“言语形象是两面的,一面导向心智的深处,另一面则反映着声音产物的机制。”[15]( P65)这条思路固然不会滑入私有语言的泥淖,但也带着一个基本疑点———既然依观念论,语词指称某种共有的东西,那么,何不干脆接受原本意义上的指称论,让语词直接指称外物,它们才是明显共有的东西。在语词和外物之间插进观念,颇有叠床架屋之嫌。蒯因大致从这个角度来反对观念论: “语言绕过观念,在物体那里住家。对语言研究来说,很少有什么比观念更没用的了。”[26]( P541 - 542)从托马斯里德到维特根斯坦、蒯因,对观念论提出了多方面的、深浅不一的批判。然而,观念论似乎有它自己的道理。的确,语词与世上的事物太不相像,而且,事物是个别的而语词是共相的,似乎很难设想语词直接代表事物,于是,人们设想,事物与语言之间需要某种中介,它是象,形象,图像,象征,eidos,Vorstellung,“内心观念”, “言语形象”。象这一类中介一方面与事物相像,一方面已经有了意。

无论何种意义上的观念论,都像指称论一样,没有摆脱语言基于表征的思路。而本文的主旨则在于阐明,语言不是映像意义上的表征系统,而是一套表达设施。因此,语词根本不是事物的或远或近的映像。在心智活动达乎语言的过程中,我们并不需要有一些半像语言半像事物的东西。用来射飞禽的弓箭不需要长得像手或飞禽,虽然它的确需要以某种方式跟手和飞禽相联系; 道路不需要长得像脚或人们要去的地方,当然,它必须适应于脚才能领我们走到要去的地方。“内心观念”、“内部语言”等等,须从思想达乎语言的努力来理解。

§ 26 折算与翻译

一种语言是一个系统。系统这个词已经提示出形式性。我们追随索绪尔的langue 直至乔姆斯基的“内化语言” 〔Internalized Language,IL〕,从形式系统的角度来界定语言。相应地,表达、表述等等言语活动在索绪尔那里叫作parole,在乔姆斯基那里叫作“外化语言” 〔Externalized Language,EL〕。言语活动当然不是纯形式的活动,表达等言语活动把心智活动和语言系统连结起来,在这一点上,我也追随上述语言学家,只不过,我不会像乔姆斯基那样把这种连结理解为内化语言的外化,而是把它理解为心智活动借语言系统成形。言语活动一端连结于语言系统,另一端“导向心智深处”,编织在形形色色的经验之中。

“言语形象是两面的,一面导向心智的深处,另一面则反映着声音产物的机制。”你初到美国,买东买西会把美元价格折算成人民币。这件衣服thirty five dollars,相当于二百三十元人民币。你知道不知道thirty fivedollars 是什么意思呢? 你当然知道,要么你怎么能把它正确地折算成二百三十元人民币? 可是,既然你知道,为什么先要在心里把它折算成人民币数额呢?粗说,这里谈论的是两个层次上的知道。你正确地把thirty five dollars 折算成二百三十元人民币,意味着你在形式上知道thirty five dollars值多少,知道甲形式系统中的某一片断对应于乙形式系统的哪一个片断。你之所以要在心里把它折合成人民币,因为你从经验上知道二百三十元人民币值多少———你无数次用人民币四十块钱、一百块钱、一千块钱买过东西。你知道这件衣服二百三十元的意思,不在于你能把这个语符串翻译到另一个形式系统之中,例如翻译到思想语中; 我直接知道它是多少,因为二百三十元这个数目融浸在你的日常经验之中。

初学英语的时候,我们免不了要在心里或笔下把它译成汉语以便理解,但我们用不着再把汉语翻译成什么别的语言以便理解。对我们来说,汉语就是浸润在切身经验之中的语言,我们理解汉语,是连着我们的经验来理解的。不妨说,我们感知汉语。我是在美国学习开车的,跟驾车相关的语词,我不把它们译成汉语,我直接知道这些语词的意思。用萨丕尔的话说,母语中的一个语词“包括着成千累万不同的经验”。[8]( P12)

前面说,汉语就是我们的“思想语言”。单单掌握两个形式体系中各片断的形式转换不是思想,惟联系于感知才是思想。为了能够用没有感知的机器来进行翻译,我们尽可能充分地把源来语言和目标语言转化成形式化程度更高的符号系统,以便使它们的各个片断能够更准确地互相对应。本文不讨论这种转化能做到何种充分程度,只想指出,我们平常进行翻译并不是这样一种单纯的符号对应工作,而是依赖于对两种语言都有感知的翻译者。在个别情况下,译者可能并不“理解”源来语言,不得不只在形式层面进行一一对应式的翻译。这种一一对应式的或近乎一一对应式的“机械翻译”之所以可能,是由于两个形式系统中有些元素有现成的对应关系,例如dollar和美元,这时,即使翻译者碰上他没有经验之知的语言元素,他也可能通过查字典之类的方式把这个元素翻译过来。同理,根据兑换率,我们可以把一定数量的美元准确地折合成相应数量的人民币。然而,两种语言之间,尤其像英语和汉语这样两种各方面差异极大的语言之间,一种语言中的一个表达式很少能刚好与另一种语言中的表达式相对应。翻译者必须先在经验之知或有感之知的意义上知道源来语言的意思,然后把这个意思在目标语言中表达出来。就此而言,翻译是表达的一种: 重新表达。实际上,翻译者对源来语言的感知程度差别很大,一流的译者差不多是双语人,他富有感知地理解了原文,把这种丰厚的感知重新表达在目标语言里。这是充分意义的再表达。英语和汉语,各有短长。表述美国梦,用英语比较达意; 表述中国梦,最好使用人民日报的语言。话语愈是曲尽一种语言的妙处,这个话语就愈难翻译成别的语言。音乐语言能表达的,绘画能描述的,一旦用字词语言说出来,最多只得些皮毛。我们要讨论直线、曲线、平面、立体之间的种种关系,平常的话语很难说得简洁而又准确,笛卡尔创制一套解析几何的语言,做这类事情变得容易很多。不妨说,这套语言是处理几何问题的“理想语言”,但它并不是普泛意义上的理想语言。我们用自然语言表述的事情,多一半也无法用解析几何的语言去翻译。

§ 27 “第三种语言”

在思想语假说那里,思想语是理想的语言,是所有自然语言的中介。说出一句汉语是把思想语翻译成汉语,理解这句话是把汉语翻译成思想语,通常所说的翻译则是把一种语言翻译成思想语然后再把思想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平克纳闷若这两种语言之一没有第三种语言翻译是怎么可能的。

我们都知道, “毛笔”和“仁”很难译成英语, “pastoral”和“humanity”很难译成汉语。这里的困难看来并不复杂———英国人没有毛笔这种东西,我们中国人没有pastoral 这种东西, “pastoral”这个词编织在中世纪英国人的生活世界和其他种种观念之中。思想语假说则大致这样来说明这里碰到的困难: 自然语言中的一个语汇相应于某几个思想语语汇的集合,设想毛笔相应于思想语里的a、b、c、d 的集合,而英语里找不到一个单词恰好是这四个思想语词汇的集合。我们很有理由怀疑这种理论,但退一步说,即使中国人和英国人真的共享同样的思想语词汇,这些词汇在汉语中如此这般地结合成汉语词汇,在英语中如彼那般地结合成英语词汇,这些不同的结合方式能够还原为它们所包含的元素吗? 这些不同的结合方式难道跟我们如何思想毫无关系吗?

在处理其他问题时,平克也借用了这种“理想的第三者”的思路。例如, “张三打了李四”与“李四被张三打了”这两句话的意思相同,平克争辩说,这里有一个单一的事件,你知道这两句话同样都指涉这个事件,可见,你心里就“必定有另外某种东西在表征那个单一的事件,而这个表征不是这两个语词串中的任何一个”。[9]( P72)

“理想的第三者”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通俗柏拉图学说的理念。为了沟通或衡量短长,必须设想存在着一把短短长长事物之外的巴黎标准米尺。关于这种通俗理念学说的批评也同样源远流长,本文不再多言,只愿再说一遍,母语是被直接说出的,也是被直接理解的。在通常的翻译活动中,源来语言是被直接理解的,翻译成目标语言,是已经获得理解的东西的再次成形。

§ 28 语言塑造思想

我有个意思,然后通过语言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你听到的是语词,理解的是我的意思。这么说来,心智活动和语言是分开的。在一个基本意义上,未获表达的东西当然在获得表达之前已经在那里了,它不依赖于任何一个特定的表达系统而存在。我们的“所想”的确是在语词之外,我们宽泛的感觉、欲望等等在语词之外。然而,表达不只依赖于这个意,同时也依赖于我们借以表达的表达系统。表达不仅与心里所想的东西相连,它必须服从既有语言的约束,依赖于既有的“表达式”。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道路网已经在那里了。不过,道行之而成,最初,道路网是交通的需求塑造的。这一点不难看到。然而反过来,既有的道路系统也塑造着交通的需求。我大多数时候只想去既有道路能领我去的地方: 饭馆、药店、景区。语言塑造我们的思想,塑造我们想什么、怎样想。

语言是公共设施,不妨说,语言在我们“外面”,在我们所要说的意思外面。然而,由于我们的思考以语言为归宿,我们内部的心智活动,我们的意图、愿望、所思所想,不断调整自己以期达乎语言,我们“内部”的心智活动不断由“外部”的语言塑造着。“意图镶嵌在处境、人类习俗和建制之中。若没有象棋技术,我就不可能有下棋的意图。我之所以能事先有句子形式的意图,是因为我会讲德语。”[11]( P337)

我们在第2 节曾经讲到洪堡特、索绪尔、萨丕尔、伽达默尔这些思想家,他们的有些言论固然可以解释成“语言决定论”,但总体上,他们的立场没有那么极端,而是在主张: 语言会塑造着我们的思想。

§ 29 得鱼忘筌

话语与意思,或表达出来的思想与未获表达的意思,这两者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说。听话语要听的是对方表达的意思,是故庄子有筌蹄之说,王弼有“得象忘言,得意忘象”之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听者从话语去猜测说话人的意思。你给出了特定的路线,你也就给出了你的目的地,就此而言,意思并不在表达式之外———对于熟悉道路网的听者,你给出了你的经行的路线,他就知道你到了哪里。他并不是在猜测你到了哪里。对照寄送包裹的比喻,这一点可以看得比较清楚。在包裹比喻中,从听者说,他只收到包裹皮,由此去猜测它可能包裹了什么。当然,比喻总是跛足的。在筌和鱼的比喻中,鱼上了钩,不是鱼的实现。而意思达乎语言,是意思实现在话语中。达意之言中,意思和话语合一———昨晚我梦见了周公,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心里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昨晚我梦见了周公。意并非躲在言背后,有待听者通过言词去猜测。听言词就是听意思。得鱼忘筌,是得鱼者也,“忘筌在得鱼”,不似不结网而临渊羡鱼者也。

§ 30 同义语

我们的心思是有深度的。有的心思浮在表面,在那里,心思仿佛已经被语词塑造好了,你要说的必须用某种话语说出,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说出你要说的。那些深层的、复杂的、纠缠而成一团的心思则不然。它有好多条路径达乎语言。从一个胡同穿过,人人都这样走,除非有谁无端去绕一个大圈子。但从潭柘寺到国贸中心该怎么走,不是那么清楚,实际上,你有好多路线可供选择。我们应当这样来理解同义语现象———所走的道路不同,却殊途同归,到达了同一个目的地。

不过,如本文再三提到, “意思”并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 “同一个意思”也不是现成的东西,两个表达式相同还是有别,要依特定的情境而定。即使“请进”和“进来吧”这两句话虽然通常可以换用,在特定情境里也会显出区别。更何况,行路并不总是只求最快捷地到达目的地。游山逛水之际,我们不在意绕道,有时还会故意绕道; 我们不是要赶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只是要多多观览沿途的风景。

§ 31 找词儿

据说思想语假设有助于解释“找词儿”这种现象所包含的疑难———找词儿的经验被刻画成从思想语翻译成自然语言的经验。然而,这里并不存在什么疑难———存在着未获表达的心智活动,这一点在我们看来是当然之事。说话之前、说话之际,当然有很多语词之外的东西,有感觉、欲望、情绪、不成形的想法。只不过,这些心智活动不具有语言的形态,不是内部语言或思想语,它们在语言中成形,而不是从某种成形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

在我看来,找词儿的经验所提示的恰恰是:语言是思考的归宿。我有个想法,要找适当的语词来表达它,忽然,click,找到了那个适当的语词,同时涌上一阵喜悦。就像我在野山的丛林里东闯西突,忽然来到一处,恰可把一座奇峰收入眼底。

不妨说,奇特的不是我们需要找词儿,奇特的倒是我们通常并不需要找词儿,是我们竟能找到适当的语词。各有各的知觉、感受、想法,它们的差别细密绵延,而我们竟能在公共语言中找到一个适当的表达式来表达它,公共语言里竟有一个表达式当当正正对应上我那特殊的心思,这不是很奇特吗?这样奇特的事情的确发生,这说明我们从一开始就向着表达来形塑我们的思想,我们习得的语言一直在引导着我们的思考。说“请进”的时候,我们并不找词儿。我们平常说话并不找词儿,意思到,话就到了。诗人和哲学家经常找词儿,因为他们在深处思考,在远未成形的深处努力成形。成形的喜悦报答了推敲苦吟。

除了“找词儿”现象,思想语假说还被用来解决另一些“疑难问题”,例如,话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意识到自己所说的并未准确表达自己所想的。常常,我记不得那人的话语,却分明记得那席话语的意思。思想语假说还被用来解释孩子怎么学会语言,解释创造新词等等。依照本文提供的思路,言说是通过语言系统来表达尚未成形的心智活动,在这条思路上,这些根本无所谓“疑难”。

§ 32 言不尽意与不可说

事涉复杂的想法,从所想直到说出可以是极为艰难的工作。仅仅极为艰难吗? 我们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发现适当语词的经验,但我们不会最终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词吗? 这是人们常常谈论的“不可说”和“言不尽意”。一种常被提到的情况是,我明明能分辨两种咖啡香味,然而却无法把这种区别说出来。我请你帮忙到火车站去接一个客人,我仔细描述了他的长相,但你仍然很难根据我的描述在火车站的人流里把这个人认出来———除非他像姚明那样长得极有特点。另一种常被提到的是无法言说痛疼之类的感觉。

字词语言当然不是万能的,好多事情口不能言,只能得之于手而应于心,或干脆手上功夫也没有只是灵犀一点相通。单说关于默会之知的研究,① 对这一点就已经阐述良多。本文不详谈这些,只从本文的主旨出发做出几点澄清。

首先,人们谈论不可说或言不尽意,指的是意思总比语言丰富,言语原则上只能传达部分意思。这讨论的不是言说者对语言掌握得不够好。用英语说话,我常说不出或说不清自己的意思,其实,已有很多英语表达式现成地摆在那里,只是我不知道或不熟悉。就像我围棋不精,不掌握某种高手常用的手筋,因此无法处理某个围棋难题; 就像我进到一座陌生的大城市,找不到一条合适的道路到我想去的地方。

其次,一种语言可说的,另一种语言不一定可说。有两种颜色相当接近,熟悉色谱及其名称的中国人把它们分别称作黛色和黎色。英语里没有与这两种颜色相应的两个词,英美人无法像我们这样一言道出这两种颜色的区别。这还只是两种字词语言之间的区别,至于字词语言与其他语言之间的区别更大得多。描述面孔或两种颜色的细微差别不是字词语言的长项,但语言描述做不到的,相片可以做到。字词语言固然有它的短板,但它也有种种补救之方。 咖啡友之间,可以用蓝山咖啡或可娜咖啡来区分两种咖啡的香味,若不行,还可以用有点儿像可娜咖啡的香味这类表达式。我们不能为每一样东西起个特别的名称,但语言里有很多弥补设施,我们利用这些设施可以绕道把想要说的说出来。我们的道路网四通八达,但要漂洋越海,还得改坐轮船,非要到月球上去,得另行发明飞船。字词语言当然不是万能的,但也许应当庆幸它已经够能的。

第三,由于心智活动受到表达系统的塑造,我们平常说话并不总会言不尽意。你说“请进”、“下雨了”、“门口来了个人”,这里,意思和言词通常并无隔阂,你并不觉得只传达了部分意思。你要说的用“请进”说出,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说出你要说的,反过来,你说了“请进”,就把你要说的都说尽了。我不能问你“你还想说什么”、“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另一方面,我听见这些话,也不觉得言有尽而意无穷。“言有尽而意无穷”几乎只用在诗歌品评之际。当然, “门口来了个人”没说出门口来个女人还是男人,但这不算言不尽意。我说出了所有想说的,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详尽描述世界而说话。如果需要,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说“门口来了个女人”。初学写诗的人总觉得言不尽意。他有那么多要说的。然而,话不在于说得详尽,在于说得合适。诗人千锤百炼,练就“一语道尽”的本事,他道尽了,读诗的人仍觉言有尽而意无穷。第四,言说疼痛与言说人的相貌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你能够言说疼痛,例如你可以告诉我: 我头疼。但你能准确描述那是哪一种疼法吗? 你可以说: 刀割似的,一阵一阵的,连续不断的,等等。如果你坚持说,这些描述仍没有穷尽描述,那我会请你描述李娜抛球时的动作,无论你描述得如何准确细致,你都不曾穷尽描述。但描述疼痛跟描述抛球的确有重要的区别,这个区别不在于前者无法详尽,而在于: 你描述不清李娜抛球的动作,你可以带我去看她怎样抛球,你却不能把你的头疼拿出来给我看。〔也不能让你尝尝我头疼的滋味。如果我知道头疼的原因,也许我可以让你也头疼,但即使这时候,仍不能像确定两张相片上是不是同一个人来确定你的头疼跟我的头疼是不是一样。这将导向“你我的感觉是否相同”这类特殊问题。〕最后,如果说“言有尽而意无穷”几乎只用在诗歌品评之际,那么,不可说多半涉及的是哲学中的玄理。柏拉图直截了当认为,不可言说的是“最高的事物,万物的第一原理”。

虚无、太极,说不出: 虚者无象,无者无名。我们平常说话,没觉得不可说,也不常觉得言不尽意,为什么到了论理的时候就来了这些遗憾? 我想,其一来自论理固有的困难。我在《说理》一书中谈了论理特有的一些难处,[18]这里不赘,只提相互关联的两点。其一,论理不像说“请进”或“电话在书房桌子上”那样目的明确,何时我的意思已经说出何时尚未尽意殊难把握。其二,道理连着道理,说到一个道理,难免又牵进了另一个道理,不说到那至极的真理似乎总难尽意。可说到至理,把它叫作太极,似乎还有无极,说到无极,无又牵连着有,于是又绕了回来,于是不可说不可说。

无论描述还是论理,总可以不断说下去。然而,我说“门口来了个人”,“电话在书房桌子上”,我说出了所有想说的。论理呢? 在我看,就像我们不是为了详尽描述世界而说话,我们论理时也不要打算说尽天下的道理; 有人有这想法,那是他糊涂。

§ 33 结语

这是一篇长文,扼要涉及到言意之辨的很多方面。我们从“我们用语言思考吗”这个问题开始追问。对这个问题有截然不同的回答,“语言决定论”回答“是”,“思想语假说”则断然否认我们用自然语言思考,主张我们用“思想语”思考。本文指出,思想语假说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包含着一种误解——— “用什么思考”的意思不是“思考时心里浮现了什么”,而是心智活动通过什么表达系统获得直接表达。依此,本文认为,我们的确应当说,中国人用汉语思考,英国人用英语思考。我们用〔自然〕语言例如汉语思考,这话的意思不是: 我们在表达思考之前,先用汉语默默在心里说了一遍,而是: 我们的思考直接用汉语表达出来,即,通过汉语成形。表达是未成形东西的成形,而不是一种现成物转换成另一种现成物。

这种理解显然不会导向语言决定论。的确,思考以语言为归宿———在言说活动中,多种多样形式的心智活动通过一个单一形式的公共表达系统获得表达; 换言之,言说活动一端连着言说者的种种经验,另一端连在语言上。语言不决定我们的思考; 但说话的动物习惯以语言为归宿来思考,因此,语言参与塑造我们的思考。用英语用汉语、几何图形思考,思考会各有不同。

本文经常借用道路系统来理解表达系统。心智活动在我们心里,语言却不在我们心里,就像道路系统不在我们心里———除了在这个意义上: 这个城市的随便哪条路都在我心里。我们心里的活动可以分出层次,但不宜把其中任何层次称作语言。维果茨基〔及其他论者〕对“内部语言”的刻画表明,它所指的应是接近于表达层面的心智活动。每一种表达系统都是一种语言,其中,字词语言是人类最主要的表达系统,这却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经验都可以通过字词语言获得充分表达。除了通过字词语言,我们还通过其他类型的语言表达我们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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