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的个性与论赞
孙犁不是史家,是作家。作家一生酷爱读书,晚年文思泉涌,1999年山东画报出版社推出的《耕堂劫后十种》,集以篇幅不长的散文和随笔,如一部小型巨著,把他一生的峥嵘岁月与深邃感悟化作文字的永恒,当为中国文坛上一颗不老的星座。或一件往事、或一本旧书、或一封信函、或一次病历、或是悼亡、或是独居、或对后辈、或对亲情,等等,都能择其要而叙为事,娓娓道来,在其质朴的文脉中感受他给读者的那份情和意,是真诚、是深嘱、是经验、是警醒,总之读作家的文章,有一种敬意油然而生,在尊重作家的阅读中体验当下自我的优雅存在,一切尘埃入定,心静如水。
作家有一斋号,偶在短文的最后自然呼出:“芸斋主人曰”或“耕堂曰”,之后便是他那包蕴着深邃思想、卓越见解、语言隽永、褒贬精当、极有沧桑感、极耐咀嚼的一小段话。闲暇的时候,我常把作家的小文拿出来,哗哗哗翻出那段变体字,跳读几段,就象格言、谚语、警句一般,但又不是,就是一段话,语感特别好的一段话,是作家自语,倒象是专为我说,不是四六句,也不是对偶排比,但就是有味有嚼头,在别的作家那里是找不到的,是谓个性。
成就个性的一定是生活,还是生活,但这种表达方式却是历史中早已有之的。作家得心应手随机于散文、随笔中,自是他的真与善、本心使然。每每在叙事记人之后,还有不了情在其中,“耕堂曰”自然就呼之欲出了。这正是作家那颗热爱生活的心所化来的,用文学的语言、现代文学的白话语言说出来,成为当代之绝美。
作家深耕《史记》推崇“太史公笔法”或“龙门笔法”(司马迁是龙门人氏),对太史公评论史事人物的方式了然于胸,常现于笔下。“太史公曰”以正面发表对人物事迹的议论,于正文,是补充,又是引申,言近旨远,弦外之音,一唱三叹,高妙之极。后世的史家把这种形式定义为“论赞”,“论”指议论、评论,“赞”字也是评论之意,多为赞扬之语,但与“论”字合为“论赞”一词后便统为议论之意,非一味赞扬了。简而言之即议论而已。虽说是议论,但绝对是亮剑,亮明观点乎,需要的是勇气与睿智。“太史公曰”承继了《左传》“君子曰”的传统,把论赞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清代短篇小说大师蒲松龄当属“太史公曰”的完美代表。孙犁对“异史氏曰”也很推崇。曾赞赏说,“异史氏曰”通过议论和发感慨,将所述故事中的微言大义用文学语言完美表达,韵味无穷。
而孙犁的散文,时有类“论赞”的方式,却不同于史学“论赞”,也不同蒲公的“论赞”方式,他更充满时代性和当代性,它重的是情感、形象、生动、感怀,相比它更宽泛、更活泼、隽永含蓄、朴实无华、随机性更强。不妨我引其两则,以体会作家的文心与妙笔。
“芸斋曰:此时同志,利害相关,生死与共,不问过去,不计将来,可谓一心一德矣。甚至不问乡里,不记姓名,可谓相见以诚矣。而自始至终,能相信不疑,白发之时,能记忆不忘,又可谓真交矣。后之所谓同志,多有相违者矣。(《秋凉偶记·扁豆》1992年8月13日清晨)”
“芸斋曰:我中年以后,生活多困苦险厄,所遇亦多不良。故对过去曾有恩善于我者,思有所报答。此种情感,近年尤烈。然已晚矣。一九五二年冬,我到安国县下乡,下车以后,即在南关买了一盒点心,到胡家去看望老太太,见到志贤兄嫂。当时土改过后,他家生活已很困难,我留下了一点钱。以后也就没有再去过。如无此行,则今日遗憾更深矣。(《暑期杂记·胡家后代》1991年7月24日上午)2023.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