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14)

2024-05-28  本文已影响0人  林建明

《父亲的枇杷树,母亲的枇杷果》

不记得那棵枇杷树是父亲哪年栽下的。

我只清楚屋前屋后的香椿树卖掉后,父母在东南拐角开出了一块小菜园。那年他们都快八十了,终于被岁月从村外的庄稼地里慢慢赶回村庄,开始收拾着自己的家,收拾自己周围的事。也在收捡着自己的余生。

记得菜园,是每年开春出门,父母必准备大包小袋面粉,还有坛坛罐罐的咸菜、豆类给我带走。它们产自于这些边角地,还有后面的渠埂沿边。都是父母平常一把一把,一颗一颗,一粒一粒收藏聚拢起来的。我还知道,在那些平常的日子里,他们也把对外出孩子的担心、期盼也都收纳在比坛罐小得多的心底,只待一年一度的释放。

那些年老家没几户人家栽果树。乡下人实在,屋基上的什么楝树、梓树、桦树的都盼着快点长大。做行条,打家俱,添条凳子什么的方便。果树除了解解嘴馋,没什么用途,也就没人特意去栽。就像养口猪,明知不赚钱但聚了肥料,没浪费泔水。所以父亲栽什么树我也压根就没往果树上想。还有一个原因,每年回家都在冬季,住上十天半月的虽说就到了春天,但满目仍旧是冬天的景致。季节不说谎,火红的春联捂不热冰凉的日子。那时的乡村就是一幅陈旧多年的黑白照,即便有暖暖的阳光映衬,也不过是照片发黄的颜色。我们等不及柳条爆芽,等不及油菜花开,等不及桃树枝头红蕾绽放。匆匆弃村而去。

外出的心情总是怪怪的,说不清道不明,脚步自然变得沉重,像被什么拖拽住。而最沉重的一次返程是父亲得病头年的正月,还没出元宵。欢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短得好像只是在村子里兜了一个圈子。我的车子是顺着不宽的小路倒进场地的,倒进去是方便装父母为我们准备好的“礼物”,将后备厢塞满后就和他们告别了,一别就是一年。车子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开出,我忽然就看到父亲出现在倒车镜里,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平举在胸前,来回缓缓摆动;似在说无声的再见。我再细看,父亲混沌的眼眸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泪光,几乎干瘪的腮帮不停地抽搐。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向我的鼻端,面前的枯色立刻变得迷迷茫茫。

车子开得极慢,像承载着难以喘气的压力。那棵枇杷树就在场地旁,从我身边悄然滑过,我实在无暇用另一只眼去光顾一棵默默无闻的小树。我不知道那棵枇杷树是哪一年挂果的,不知道父亲尝过没有?他去世后的第二年五月十二,那天也是母亲节。我和几位同学在铜陵的太阳岛聚餐过后,第一次迎着五月的夕阳回到村庄。

母亲根本没想到我在这个时候回家,她抱着的一梱柴把子准备进锅屋,乍一看到我的车子进来,由于诧异掉了好几把柴禾,接着便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知道母亲节,父亲节这些时髦的节日。清明端午,中秋冬至,不提她也忘不了。

就是在那时我知道了枇杷树。它静静地立在我的车边,我一迈腿一抬头,就见到宽大肥厚的叶间、泛着点点嫩黄,尽管没闻到它特有的味道,但我相信,随便拽一支五月的麦芒轻轻一挑,浓浓的蜜汁就会汩汩流出。

那次返程,临走时母亲将一马甲袋枇杷果放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是带给她孙子孙女说的。看到每颗果子保留一截差不多长、剪得整齐的黑梗,我便问她是怎么摘的?母亲八十三了,以她的个头够不着啊!以她的身板也爬不上树啊!母亲笑笑说,她从家里搬出了吃饭的小桌子,再搬出椅子爬上去,用剪刀剪下来的,这样能多存放几天。我便责怪她,要是摔下来怎么办?母亲像个孩子似地笑笑,我一点也没觉得怕呢,有长梗保留的时间长一些。

望着这一袋枇杷果,我的目光投向窗外,在五月白花花的阳光里,没有了黄橙橙枇杷果的树已溶入到村庄葳蕤的树木中,看上去已没有什么两样。

我再看看侧面的倒车镜,里面的房子、门框依旧清晰,只是大红的油漆颜色已变深沉。不见了靠在门框边让我泪涌的身影,我凝视了片刻,好想哪怕有个幻影出现啊!

后来。过年回家,我便留意起这棵枇杷树,在满目枯色的冬季,唯有它依旧葱绿,枝头叶间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薄如雪片,一团团,互相拥挤在一起。我便觉得难怪枇杷果的味道有点酸味,那应该冬日风霜的浸透的味道。

在他乡,我从没买过一粒枇杷果。我怕传染。

《老家的小石桥》

桥边人家的房子倒塌了,门前的石磨还在

大河可以插秧了

村庄的心脏是条大河,河的四周不仅有房子、树木,更有一些沟沟汊汊,如粗粗细细的血管相连。它们迎接着天空掉下来的、大地上流淌的涓涓流水,也有需要溢出去的。像村庄流动的血脉。

这座小石桥就跨过小沟,贴着河边,静静地守候在那里,似一个守在渡口的忠诚船夫。

桥是石桥,乱石码成的石墩,条石铺架的桥面。想想先辈们从江边肩扛手搬运石头的样子,那流出的汗水也像冬天桥下的涓涓细流了。

也许铺桥时缺钱买,宽宽的桥墩上只摆了三根长石条,于是中间只得拉了两条大缝,缝隙很大,大人的拳头都能伸进去,这个标记一直保持到现在。

儿时喜欢这座小桥,并不是喜欢这座桥的造型,因为桥的北面有和我的生活扯不断的相联的地方:程家墩的队屋和大稻场,还有我们喜欢玩的牛栏,有要拎着水桶去接豆腐水的豆腐店。

尤其是稻场。

别的地方可以不去,稻场一天跑几趟,白天给干活的父母送茶水,晚上小玩伴去稻场疯玩。生产队分零星的蚕豆荚,嫩玉米棒的时候,队长的大嗓门一吼,我便拎着比我还大的竹篮子飞快地出门。这吃的诱惑力比什么都大,急得母亲的叮嘱声追着我欢快的脚步:“走慢点,过桥的时候小心掉到桥缝里去了。”我总是听不到,或者过了桥才会想起来。我的小脚、村里比我大或小的孩子的脚、那些老婆婆们裹着的三寸金莲连同那细小的拐棍,也从来没听说过陷到桥缝里的。

五六月黄梅天的时候,屋后去菜园的小桥就看不见了,水汪汪一片,不知道深浅只好走这条小桥绕过去,其实这里的河面也和桥面平了,浑浊的水从桥的西面往上涌,比洗脸盆还大的漩涡看得心惊肉跳的,但我的小脚还是忍不住要在水上划几道痕,大人看见就扯着嗓子骂,说我是老虎投胎的,不知道害怕。其实我属龙的,有怕水的龙吗?

喜欢去桥上还因为喜欢桥边的大河。我们长大了,夏天就趁大人们上工干活时偷偷去河里洗冷水澡,小桥成了我们跳水的跳台,虽然没有距离助跑,弹跳,但头部入水刹那间的刺激还是让我们乐此不疲,玩腻了便扎猛子摸河蚌,沿岸边摸小鱼,有次我钻到桥底下,在张着大嘴的石缝里摸到有几匹蟹子,和那种灰色有点透明的大对虾,当然也被里面的癞蛤蟆吓得跳起来转身往河水里扑,尽管那里的水很深。

渐渐的到我读到初中,从桥上走的次数少了,家里分了土地,那些玩耍的孩子们当中已很少见到我们一般大的孩子的身影了。

后来我跨过了村里的石桥,和差不多大的青年一道去了远方。

在江苏常熟,我们挑过“天桥”,那其实是毛竹和竹芭搭成的梯子,我们将建房用的砖头,瓦片挑到二楼上去;我们也走过“独木桥”,在三,四米深的大船舱里,将几百吨的黄沙,石子从一根独木跳板上踏过,运到岸边的货场……从这些桥上经过,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不敢有丝毫的分心,我想所谓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不过如此吧。在常熟呆了一年后又辗转来到了这个叫“魔城”的大城市。上海是个大都市也有南方小镇共有的特性――水多桥多。这里更是一个“桥”的博物馆,乡村里,马路上,古桥新桥比比皆是,就连平地上也建起一条条高低错落的高架桥,而让人称绝的属洋山深水港,太平洋上的几座荒岛被三十多公里的如彩虹般的东海大桥连接到陆地,打造成世界一流的港口,桥上来回不息的集装箱车,像两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将内地与世界联在了一起。

现在当我每每行驶在他乡的桥面上时,心里自然会想起村里的那座小桥。几十年历经风雨沧桑,它依然默默无闻地卧在小沟的上面,如一个忠诚的仆人,没经主子吩咐不敢移动半步。我回家似乎也很少踏上这座桥面了,即便如此我仍要凝视它一番,虽然简陋,质朴,虽然灰头垢面,但它却永久的架在我的心灵之上。

走的路多了,我便发现最快的路是高速公路。但我也相信,每个村庄哪怕再落后,贫穷,都有一,两座这样的小桥,它像一根不可或缺的线,将散落的民房,孤独的脚步以及封闭的心灵串联在一起,让人抛弃愚昧无知,涌入到社会这条大高速通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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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东山的白玉枇杷黄了,也看到西山的青种枇杷熟了。那些圆圆黄黄的枇杷果,似瞪着一只乌黑的眼睛挑逗着我的味蕾,奇怪的是舌头竟然没有湿漉漉、酸溜溜的滋味在揉搓,心头倒似有块石头压着,不想说话。

我的面前便有了一幅画。

老家的枇杷,黄了没有?打电话问母亲,她一个劲地问我有什么事。扯着嗓门连问几句都是这样,她还怨我声音太小,听不清楚。我便愈发苦闷。

母亲身体还不错,吃饭喝酒也一如以往,唯一这听力愈来愈差。听力差我的视觉就差,只好反过来想想,他听不到我说什么没关系,只要我能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还是很清晰干净的语音也就满足了。

父亲走后,留下她一个人导在老家,一遍又一遍地打扫门前的场地,擦拭家里的桌椅,像一棵枇杷树支撑着一方空间不被塌陷,不留下空白。

五一回去的时候,我见到那棵枇杷树的,它静静地立在母亲门前的场地边,为我的车子遮挡出一片阴凉。我一抬头,就见到宽大肥厚的叶间、泛着浅绿的枝头,都有躲着藏着青涩如七月棉桃的果实,它们好像还没有蜕变的迹象,如同田野中的麦苗在等待足够让自己成熟的能量。

三年前也是五月初我回家尝过枇杷的呀,时节没差几天。就是那次我第一次知道家里有棵枇杷树。以前脑子里一直印着的是二十几棵粗壮挺拔的香椿。买车那年,我外出二十多年第一次回家过中秋节,发现树叶上树干上,地上墙上都是蠕动着的毛毛虫,看得心里想吐,头皮发麻。第二年香椿树就被父亲卖掉了,前面开了一块小菜地,靠西边也零星栽了几棵树,我没注意到栽下的还有果树,七八年的时间,一棵棵树苗都有胳膊粗细。而栽树的父亲变成了一张画挂到了墙上。

记得那次我回去时,径直将车开到树下,听到头顶上有一阵“嗵嗵”的、像是棒槌落在鼓面上的敲打声。下车后看见车顶上有一蓬树叶纠缠在一起,黝黑的树枝间挂了串串浅黄色的枇杷果。听到车子声响,母亲赶过来,她摸摸车身问我,车没碰坏吧?非常心疼的样子。我说青枝嫩叶碰一下没关系,枯了的树枝划过就有痕迹了。

第二天准备返程,我再一次回到村庄,去取母亲准备好的鸡蛋,新鲜蔬菜。停车时感觉这棵枇杷树一夜之间长高了,没有那种车子钻进去的压抑感。原来是母亲将成熟的枇杷摘下,伸向场地中间的树枝被拽吊向上面的树干,像两根斜斜的罾绳。

这两年我没在五月回家,总有着这样那样的错口,往往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人和事。五月不回去,家里只有这些树啊,鸡啊,菜地陪伴着母亲,也就没有品尝家里的枇杷果了。在他乡,水果超市里展示着春夏秋冬,也展示着各地的风情。我却没买过一粒枇杷,我已经忘了它的甜,只记得它的酸,丝丝缕缕,欲断还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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