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梦

2018-10-12  本文已影响0人  栖光_

对于这座北方小城的年轻人而言,这是新一周的新一天。而对于这群在敬老院中的老人而言,生命在此方空间一成不变地中走向尽头,仿佛昨天才是新的一天,今天才是那旧的一天。他们处于不可控的失去态中,老者守旧,只因不忍失去。今天,也是李梦的头七。

九点钟了,距离早餐结束自由活动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四位老人搬起活动室的椅子围坐一圈,空出了一个椅子的位置。一份淡淡的沉默,调低了活动室中熙熙攘攘的声量。

头发花白戴着无框眼镜的老人叹了口气,眼帘低垂,说道:“李姐走了……讲梦这个事情,是她留下来的。想不到上周一是她最后一次讲梦了。健健康康的一个人,突然就这么走了。”

腼腆而又显娇小的老太太努力在失落的面容中铺上一层微笑:“老陈,大家,还是要节哀。我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遇上了李姐和老陈这样有文化的人,才能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和你们不一样,没有多少厉害的乐趣。从小在农村干活,年轻时又把心扑在儿子身上,儿子长大了赚钱忙又不结婚,这才把我送到这里,别的老头老太太唱歌跳舞下棋什么的我实在不会,管事的又不让我干活,你们平时聊的那些个有文化的我也聊不起来,每周就指着今天能和你们聊聊。有文化没文化的人都会做梦,我以前的一些梦你们说有文化,你们以前的一些梦在我看来却是从小到大很平常的事情。最要谢谢李姐,我连书都看不懂,因为她才知道我竟然能做有文化的梦啊。”

老陈身旁的老太太望向很难得说这么多话的张婶,微笑在她脸上渐渐舒展,冲淡了身旁多了个空位的悲哀。她转过头望向身旁的空位,上扬的嘴角轻轻颤动,随后低垂。她双手握住椅子的把手,轻轻地向老陈挪动几许分寸。身旁的空位大了些,和老陈的距离近了些。

早晨的阳光洒了进来,透过另一位在空位旁的老人,在空位之上的地面摇曳。这位微微发福的老人看着张婶和陈明童丽夫妇,抿了下嘴唇,收了肚子,身体朝前倾了,鼻孔舒张,吸了一口气,“上周一我讲的是梦到年轻的自己骑着猪,从农村老家准备去县城上技校,结果到半路上饿的不行,就把那只猪烤着吃啦。李梦边听边笑,身体晃动的幅度太大,护工远远看见都赶紧过来了……”老陈扶着眼镜低下头不好意思笑的样子,童丽一只手抓着老陈的胳膊笑得颤抖,眼睛睁大看着老孙头手舞足蹈地模仿听了骑猪梦大笑的李梦。张婶则笑得手都扶到了童丽的肩上,空地之上日光曳曳,似乎又回到了身旁还坐着李梦的上周一。

一位坐着电动轮椅的老头被笑声吸引,缓缓地移动过来:“你们在聊什么呀,似乎比唱歌的那边有意思的样子。”空位突然被这样一个“可以移动的椅子”填满了,四位老人的谈话与笑声渐缓。

老孙头面带礼貌笑容,向新来的老人介绍了他们的讲梦,带来讲梦的李梦,还有上周自己的讲梦。老头听了老孙头的骑猪上学之梦,爽朗地大笑了几声,这笑声不像是一个腿有残疾的老人能发出的,“可惜我来晚了一周,不然可以认识下这位带领你们拥抱梦的老人。”张婶听了轮椅老人的话呆了一下,拥抱梦,讲梦就是拥抱梦吧,拥抱了自己的梦,拥抱了他人的梦。“听了你这么说,好想拥抱一下李梦,她在的时候还没有拥抱过她。因为她,我才会拥抱梦的,没有她,我在老人院的生活也会像是一个人在干活吧,干的这个活是活剩下的日子……拥抱梦,我在这里学会拥抱自己啦……”

老李察觉到了张婶话讲完,其余三人无法抑制的悲哀,他将两只手从轮椅上拿起,轻轻地鼓掌,直夸张婶讲的好,自己本来进了养老院觉得会是孤独终老的境况,没想到第一天就认识了这样几个人,用年轻人的方式来对抗老年人的孤独。张婶不好意思了,连连说起自己没有文化。老孙头一听,赶紧打断张婶的话,免得今天格外话多的张婶又将聊天带入了重复与悲哀中。

听完了老孙头对于原来五人的介绍,老李才发现只有看起来幽默的老孙头是没有孩子的,而剩余三人和自己全都是儿女太忙到了这里。奇怪的是,这四个人由李梦带头在一个老人院里讲了四年的梦,按理来说互相会很了解了,李梦竟是最不了解的一个人。

“她走了之后,有人认领吗?”老李望着文质彬彬的陈明,他一直在微笑,话也不多。

“听说是一个侄女来认领的,院方协助火化,只带走了骨灰盒还有一些贴身的东西。”老陈顿了一顿,无奈地笑,“连进院的衣物都不要了,搞得院方也很头疼的呀,不过李梦平时人缘好,老护工们说他们自己把那些衣服带到野外烧了。”老李有些诧异,老孙头和张婶也有些诧异,童丽握住了老陈的手,知道这些事情的,看来只有这两位老知识分子了。

“难道李姐和我一样没有孩子吗……”平日里乐观的老孙头被预见自己未来的同悲所覆盖,在这片北方大地农村里长大的他进养老院之前,早已给自己买好了公墓,也和院方签好了身后协议,没有人祭拜的墓,又有多少意义呢。“老孙你要不要喝水呀,我去给你倒。”张婶急急忙忙丢出这么一句,老孙摆摆手,谢绝了张婶的好意。“李姐上周一的晚上走的,我们还都在睡梦中,等到醒来,人已经被运到了殡仪馆。说起来,大家都没有去送她……”

陈明夫妇看到低下了头的老孙,对视了一眼,老陈先开了口:“你还记得上周李姐讲的梦吗?”听到老陈这样说,老李的好奇心起来了,老孙头看了下身边新来的老李,又望向老陈,老陈点了点头,“没有什么保密不保密的,讲吧。”

“说起来李姐上周讲的梦是有些奇怪的,好漫长的梦,由结婚到生孩子,到孩子长大,似乎是平常的日子,但她说到醒来看了一眼时间是六点,梦就没有了。”老孙头再度回忆起李姐的梦,多了一些不解。张婶也想起来了,“对对,李姐说自己有一双儿女的,不对,是在梦里是有一双儿女的,不过她的男人在梦里却是早早死了。”老孙头听到了张婶的补充,更加迷惑地看着老陈,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老李问道:“李姐进来的时候是什么人把她送进来的呀?”

“自己进来的,和老孙头一样,又不一样。”老陈的老伴童丽低下头轻声说道。

“哪里不一样了……我没儿没女,她如果也是没儿没女的人,我能理解啊。”老孙头更加困惑了。

“我们比她早些来到这里的,在家里儿女忙见不到,有个小病很难叫过来,进了这里就不一样了,有个小感冒院方也要尽责任把儿女叫过来,说起来我们来到了这里是要比在家见儿女见的多。”童丽听了老陈的话在微笑,老孙头和老李的眉头却更深,不知道老陈这突然的话头指向何方。

“张婶,老孙头,你们知道吗,你们在这里讲的梦也许都是梦,也许是很久前做过的印象很深的梦拿来讲。老人们睡眠不好,梦也不多的,不是每个人每周都会做梦……”张婶很不好意思地承认自己做的那些在他们看来很有文化的梦都是年轻时做的,老陈微笑地看了一眼张婶,“张婶,老孙头,你们都是好人。每个生命已度过漫长历程的老人走进这里,又有多少人能放开心扉和别人交流呢。”张婶越发不解,摸着童丽的手臂,童丽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老陈的手背。

“李梦上周讲的不是梦……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啊。”老陈的两只手在椅子的把手上放松下来,仿佛手四周无形的压力消失了,他不必在紧绷着自己的手。张婶微微张开嘴唇,好奇地看了看老李和老孙头的反应,老孙头的背不顾发福肚子的鼓出,竟然驼着了,像是俊直的山峰塌方后连接大地的样子,老李却眉头不再紧皱,越发有神,张婶总觉得自己以前在村子里的残疾人身上见过这种眼神。

“李梦其实小的时候,是和我跟童丽都是在纺织厂的家属院长大的,我和童丽青梅竹马你们是知道的。她来了这里开始讲梦半年之后我们才知道的这些,过去了那么多年,按理来说小时候的伙伴都忘了,让我们记得住她的原因,是长大了的她。我和童丽去城中心上学后,发小失散了很多,但或多或少会有些联系,我们大学毕业后结婚的,结婚的那两天父母叫来很多纺织厂的老同事,所以也来了不少发小,听了很多小时候的伙伴长大后的故事。最让我们两印象深刻的,就是那个管暖气锅炉工老李的女儿,不对,李梦。”张婶听到了老李的这两个字,看了坐在轮椅上的老李一眼,他竟然没有发觉张婶在看他,还是在认真地听着老陈在讲述。老孙头察觉到了张婶,嫌弃地看了一眼张婶,张婶意识到自己无礼地观望,便继续听了。

“锅炉工老李没什么文化,在纺织厂也是个临时工,没有正式工编制,这意味着他的女儿长大后没办法在纺织厂上班的。李梦爱读书我们都是知道的,但她爸爸为了她将来有份正式工作,在她刚成年的时候就许给了我们厂的一个刚上班的职工子弟,李梦嫁了有正式工作的男人,将来不愁吃不吃穿,她爸的想法在当时看起来没什么,李梦虽然没工作,她那个老公的爸爸还是纺织厂的一个小领导,可李梦从小长得标致,厂里追她的人一大把。”童丽赞成的点了点头,众人听了这段都没有什么疑惑的反应,在这座纺织国企是主导经济的北方小城里,纺织厂,是每一个人成长过程中无法割舍的联系。

“然后呢,这不也挺好的,按你之前说的,后来也应该有了一双儿女,不也挺幸福的吗。”张婶插话了,老孙头也欲言又止,似乎大家想到了一起,只有老李还是沉默。

“如果是普通家庭的生活,算是挺幸福了……”老陈认同大家的不解,“刚才说了,李梦嫁的那个老公是领导家的儿子,娇生惯养,而李梦又是一个临时锅炉工的女儿,他看得上李梦只是李梦年轻的身姿吧。她老公一点点小事不如意就会在家里发泄,刚开始公公婆婆在可以护着她,还可以忍,后来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她老公在工作上也没有什么人包容了,脾气越发的大。有了一双儿女了,别人说他对儿女倒是挺好,就是对李梦……”听老陈讲到了这里,老李双手交叉在一起,低下了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刚开始的骂人,后来发展到了打人,她老公经常把李梦打的不成样子,甚至李梦两次怀孕的时候还在打。”老陈握住了老伴童丽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讲到:“后来有一次,她老公打李梦的时候,李梦实在受不了,随手拿了个东西还手了,听说是他老公喝剩下的啤酒瓶,直接砸了过去,砸到了头上,她老公,当场死亡。”

“李梦以前的名字是叫李如芬吧?”老李问道,老陈和童丽点了点头。

“这件案子,是我办的,她被判了六年。”老李把手重新放到了轮椅的把手上,眼神涣散。“那一年我在纺织厂那个片区当刑警,出了这个案子,全纺织厂的人几乎都把矛头指向了这个临时工的女儿,不要再让自己的儿女和社会上的人结婚了,这就是他们的结论。哪怕是纺织厂里的临时工,在他们看来,也是社会上的人了。我因为这件事不想当刑警了,也巧,第二年追一个犯人出了事故,腿坏到了现在”

老孙头背部缓缓舒展伸直,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他那发福的肚子在沉默中起伏,愈来愈贴近静止,节奏像极了张婶的叹息。

张婶停止了叹息,“孩子呢,母亲出狱了,他们不来管吗,去世了也不来料理后世……”

老陈和童丽眼睛发红,欲言又止。

老孙头轻轻地说道:“张婶,记得李姐以前说过的那个梦吗,她说她梦到人人都有体制内的工作,人人的儿女也都可以继承那份工作,当时被当了一辈子农民和一直在做生意的我笑得不行,我说李姐真是社会主义的老花朵,你说城里人做的梦就是怪,还怪好的。”

“出了那个命案后,李如芬和丈夫的夫妻关系在法律上来说终止了,她又入了监狱,自己的父亲在她结婚不久后也去世了,一双儿女只好由政府安排进了孤儿院。没有了和老公的夫妻关系,她的儿女,长大后也不会有纺织厂的工作了。更何况,李如芬,李梦,杀死的是很疼他们的父亲……”老李在把李如芬的说词转为李梦后,杀死这个字组在他这个老刑警的口中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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