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故事,你说我听微故事今日看点

时差

2016-11-07  本文已影响0人  爱吃羊的兔子

                                 时差

                                            文/时巫

他们身在不同年代,只因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那是天上地下,一辈子的时差。

他每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都是以不同的年龄,而他每一年,只会出现一次,一次,只有一天。

这样算起来,她自认和他度过的七个年头,也不过是短短的七天。

高中毕业的那一天,恰好是段楠的十九岁生日。她捧着毕业证书乱逛,逛进了那座她好奇已久的老宅。

那是历史的遗物,一座清朝商贾的府邸,就在学校后门旁边,荒废很久,门口的雕粱已经面目难辨,经常成为学生们讲恐怖故事的谈资。

段楠绕着宅子走了一圈,发现西南面的墙上破了一角,她胆子毛起来,从那缺角的墙上翻了进去。

六月的阳光充沛,照进宅子里,倒是一点恐怖的气氛都没有,宅子很大,她逛得不亦乐乎,只是这回廊实在太长,她明明已经拐过了好几个弯,却还是看不到可以进入小花园的石阶,她左顾右盼,正准备不走寻常路,从栏杆边翻过去,就听见有人“喂”了一声。

糟!私闯民宅被发现了。

段楠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就见一个男生翘着手,靠在回廊的朱红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迷路了?”

段楠骑在栏杆上,正要解释,突然记起这老宅荒废许久,是没有人住的。

再看眼前的人,身着白色绸衫,手戴翠绿色板指,头发往后高高梳起,这身打扮,她在民国剧里见过。

段楠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乐极生悲,她脚下一软,整个人就往外歪过去,四仰八叉地摔在了泥土地上。

她呲牙咧嘴地仰躺在地上,看着那个男生利落地翻过栏杆,伸出手来拉她,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阳光耀眼得很,更耀眼的是男生衣襟前晃动的金怀表,段楠抱住自己抓狂地叫起来。

“大爷!我不是故意爬你家墙的,你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请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你放我走,大家相忘于江湖好不好?”

少年不悦地扬起眉毛:“大爷?本公子才十九岁!”

段楠被他一瞪,再次恐惧地尖叫起来:“小哥!小哥你冷静点!”

少年痛苦皱眉,一把捂住段楠的嘴:“是你冷静点!我叫苏沐,有血有肉有影子,也不是坏人。”

段楠闭上嘴,惊魂未定地看向苏沐,就见他痞痞地挑起嘴角:“不过,我好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1946年。”

这种鬼话段楠是不信的,但苏沐将随身带的折扇塞入段楠手中那一刻,那把折扇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腐朽。

段楠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玄幻了,她不得不恐惧地再次尖叫起来。

从老宅翻墙出来的时候,段楠的身边多了一个跨时代的人类。

她对宇宙的求知欲最终战胜了恐惧,更何况苏沐长得太好看,没有尖嘴獠牙,更没有黑暗系特异功能,让人怕都怕不起来。

苏沐说他生于1928年,和段楠正好差了一甲子。他上一次误打误撞走进这个世界,是十年前的事情,当时他年纪尚小,惊慌失措地瞎逛了一圈,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但十年后,他在曲折的回廊闲逛,就见身旁鲜花枯萎,杂草疯长,雕栏老化,他再次逛错踏了时空。

他震惊地望着老宅外车水马龙的新世界,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目瞪口呆的样子让段楠心生得意,她蹦到了他的面前:“喂,正式介绍一下,我是段楠,这里啊,是2005年。”

2005年,李宇春还在超女的舞台上高唱着《你爱我还是他》,而段楠却遇见一个时空外的人。

2005年,她十九岁,他也十九岁。

段楠住在一栋自建的三层小楼里,父母常年在外,她和外婆一起住,外婆年迈力衰,只在一楼活动,于是她把苏沐带回了阁楼里,一问一答,将苏沐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苏沐调侃她:“刚刚还吓得面无人色,现在居然让我登堂入室,女人心吶。”

段楠心虚,嘴上却不饶人:“按出生年月算,你都是爷爷辈的人了,我怕你无家可归才收留你,这叫尊老。”

苏沐吹了声口哨,蛮不在意地望向窗外。

高三的暑假自由自在,时间充足,她一刻都停不下来,带着他到外面瞎逛,看着张扬跋扈的少年被新奇事物吸引,两眼发光。

苏沐一身古旧的打扮惹得路人频频回首,让站在他身旁的段楠感到压力很大。

她拉着他进了商场,花血本给他买了衬衫牛仔裤和白球鞋。民国时代的公子哥儿,换上现代校草的标配,器宇轩昂得让人脸红心跳。

她满意地踮起脚为他整理衣领,她靠得近了,身上的香味像极了他家后院的玉兰花。苏沐一把按住她的手:“你和我萍水相逢,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叫缘分,懂吗?”段楠扬起天真无邪的脸,“何况,我想让你当我的好朋友啊。”

说完她笑嘻嘻地抽回自己的手:“来吧,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少女的肆意张扬的笑让他有些目眩,玉兰花的香味随着她和他拉开距离逐渐淡化,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拉了回来。她一个踉跄,差点撞上他的胸膛。

苏沐将手里掂着的怀表挂在她脖子上:“无以为报,这给你。”

她低下头,就见那个怀表的表盘慢慢沉了颜色,指针停摆,活脱脱一副古董的模样。

接受了别人古董馈赠的段楠决定涌泉相报,恨不得将2005年所有的新鲜事物一股脑塞满苏沐的脑子和胃。

段楠上前拉过他的手,头也不回就往前走。他跟在她身后,全身的知觉都在被牵住的手上,他的心里突然一片潮湿,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

段楠亮着眼睛将苏沐往游乐场拉,丝毫没注意身后少年明明灭灭的目光。

城市夏夜的游乐场有营业,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段楠从小跟外婆长大,性格自我,有些特立独行,忙着学习朋友少得可怜,平日里积攒了许多小心思都无处分享,苏沐的出现除了惊吓,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欢喜。

她着急地想传达自己的欢喜,一回头,却见苏沐被她拉得跌跌撞撞,面无人色,额头还有大颗的汗珠。

段楠有些无措:“你是不是饿了?”

苏沐眉头一抽,无奈而又遗憾:“我喘不过气来……可能该回去了。”

他要回1946年去了,这是不属于他的时代,自然的规律不允许他久待。段楠手忙脚乱地拦了车,在司机狐疑的目光下将喘得快升天的苏沐送回了老宅,帮着他翻过了那座矮墙。

他太虚弱,只来得及朝她摆摆手,便苍白着脸消失在墙后。

段楠举着手,那句“老人家多保重”的话还停留在舌尖。

她觉得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了,不是要像ET那样留下来和她相依为命一阵子吗?为什么24小时不到就要走人?为什么不按剧情发展?

段楠在荒废的老宅前呆站了许久,被风吹得乱飞的头发吓得路人魂飞魄散,她等到脚麻了,确定苏沐不会出现了,才动了动身子。

夜色很温柔,这里依旧是2005年,到嘴的朋友飞走了,她依旧很孤独。

段楠觉得,一旦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生命就是似水流年。大学新鲜热闹,呼朋引伴变成了很简单的事情,身边人群环绕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苏沐只是一场梦。

二十岁生日这天,她一股脑收到了大量的祝福短信。

段楠立在校门口等人,低头回着短信,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还未抬头,就先看到一双洁白的球鞋,这球鞋还有些眼熟,像是去年她在商场挑的那双。

段楠猛地抬起头,就见到她的梦境回归,笑盈盈地低头将她望着:“我去你家找你,你外婆说你在这里,真难找……”

段楠心里一颤,突然很庆幸自己选了本地的大学,她尖叫着跳起来,扑到了苏沐的身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苏沐僵了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身后有起哄声响起。

“哇!段楠你好样的,男朋友藏得这么密实,还不让我们给抓到!”

段楠歪了歪脑袋,就看见她宿舍那几个有着八卦精魂的女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怀里的苏沐。

差点忘了,今天约好了和室友庆生的。

段楠懒得解释,大大方方挽住苏沐的手:“我们要一起去庆生,来,让你见识见识我们这的声色犬马。”

段楠所谓的声色犬马,不过是在校外的KTV里魔音环绕,苏沐耐着性子听完一首走调的《不想长大》,晃晃手,就成功将段楠召唤过来。

飞走的朋友又飞回来了,段楠开心得忘乎所以,冲着他傻笑。

苏沐掏出一瓶香水:“生日快乐。”顿了顿又有些吞吐地问:“你都这么大了,成家了吗?”

段楠恨不得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成什么家,本姑娘才二十岁好不好?”

但香水是无辜的,她快乐地抢过来,手指碰到香水瓶的一瞬间,那水晶瓶子里的晶莹液体却瞬间消失无踪,挥发了个一干二净。

段楠抱着香水瓶哭丧着脸,一回头,就见苏沐绷着一张脸,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

他声音有些喑哑:“你还是二十岁,可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啊。”

他看起来明明还是少年模样,段楠有些哭笑不得:“你那什么破数学技能啊?”

他的眼睛里有潋滟的波光,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段楠心里凉了半截,他来见她一趟,难道需要花费十年?

所以,他记住了她整整十年,来到现代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她。段楠伸手去抓他的手,却只能感觉到冰冷和颤抖。

她知道,他又开始喘不过气了。

苏沐一踏出老宅就来找她,学校离她家远,他不会搭公车,旧钱币无法流通,他徒步走了十多公里,靠问路才找到了她的学校,等他在校门口找到她的时候,天色已黄昏。

十年等一日,一日却太匆匆。

段楠当机立断,不顾室友的阻拦,拉着苏沐出了KTV,拦了车送他回老宅。

老宅旁,苏沐倔强地不肯爬过墙去,明明已经喘不过气来,他还咬牙忍着:“这次我想留久一些。”

他已经不是昔时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坚定,仿佛可以聚光点火。段楠听到自己胸腔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听说那个年代什么都比较慢,一眼就是一生。

段楠推了推他:“哎呀,你回去啦,我答应你,下次你来,我把一整天都留给你。”

这就算是承诺了。

苏沐不动,段楠下了狠心:“不然你死在2006,以后也是见不到我的。”

苏沐震了震,咬咬牙,转身翻上了那座矮墙,他看着墙下被夜风吹乱头发的段楠,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翻进了老宅里。

没有告别,也没有嘱咐。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她二十岁,他二十九岁。

苏沐走后,段楠觉得自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现实变成了噬人的幻境,来来回回都是苏沐越发清晰的眉目。

她索然无味地生活,考试,学习,也有不少男生向发出邀约,不停示好,但是她始终不为所动,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男生们也有锲而不舍的,但有些人日夜相见,仍旧比不过只见过两面的人刻骨铭心。

她活了二十年,连暗恋都没有过,仿佛就为了等这么一个人,但他来自六十年前啊,怎么和六十年前的人谈恋爱?韩剧都没教的。段楠忧愁得头发都白了。

就在忧愁与思念间,她迎来了二十一岁生日,她决定豁出去,敢爱敢恨一回。

清晨六点,她往老宅矮墙前一站,把自己站成了视死如归的圣斗士。

苏沐爬过墙来的时候就见段楠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吓得他差点没再翻回去。

苏轼凄声叹过“十年生死两茫茫”,但对于苏沐,十年似乎只是时光轻抚,他看起来与二十多岁的青年无异。

为了弥补上次匆匆聚离的遗憾,段楠已经准备了将近一年,她翻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拉着苏沐就往游乐场赶。

她有心让他看看这个世界,过山车跳楼机,统统是他那个年代没有的东西。段楠觉得,在经历了可怕的过山车之后,她的告白,也许就不会显得太吓人了。

苏沐仍由她拉着跑,如同初次见面那样,他们聚少离多,却无丝毫疏离和尴尬,仿佛对方从来就日久天长般地陪伴身旁。

苏沐在旋转木马旁停住脚步,看着几个洋娃娃似的小孩入神微笑。

他习惯性地眯起眼睛,让段楠捕捉到了他眼角的细纹。她打趣他:“哎呀你好像老了。”

他笑着回她:“啧,我风华正茂的。”

其实话刚出口段楠便咬到了舌头,她对他们之间的时间差距是模糊不解的,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苏沐早已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她有些站不稳:“你……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旋转木马欢快的音乐声中,他笑着回头:“有啊,你看,我都这把岁数了,早就儿女成群了。”

他跟她描述他的妻子,他说她长得漂亮,特别乐观向上,对他很好,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

段楠在他沉稳的声音里抖得像帕金森患者一样,过山车还没坐,她已经觉得天旋地转。她还没告白,他怎么就成了有妇之夫?

苏沐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段楠连忙掩饰:“坐完过山车,有点晕!”

苏沐无奈地看着她:“我们还没坐。”

段楠咬咬牙,拉着他快步走向过山车。她带着一股怒火,想把苏沐所在的年代都烧成渣,她带着他把所有刺激项目玩遍,惊悚的尖叫声让苏沐头皮发麻。

她赌气般地拉着他满城市乱逛,带他吃必胜客,喝星巴克,想把她二十一年来所经历过的人生一股脑都塞给他。

他也与她分享他的生活,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段楠低头喝咖啡,只觉得咖啡苦得丧尽天良。

一直到站在了老宅的矮墙边,他才记起要祝她生日快乐:“这次来得匆忙,忘记给你带礼物了。”

她笑哈哈地推了苏沐一把:“反正送了也成古董,快回去吧,跟你的妻子问好。”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段楠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深沉的颜色,他说:“明年见。”

段楠看着他矫健地翻过了矮墙,她突然觉得离别好伤感,更伤感的是,她在她二十一岁生日这日,来不及告白,就失恋了。

认识苏沐的第三年,她第一次在离别之后泪流满面,这一年,她二十一岁,他三十九岁。

苏沐再次出现之前,段楠纠结了整整一年,她做了每一个失恋的人应该做的事情,她听着悲歌,在无人的深夜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咒骂该死的命运让她遇上一个世界以外的人,来不及努力就被判了死刑。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在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按时等在了老宅前。即便有了一整年的缓冲,再见面时,她还是差一点就没忍住自己哭天抢地的冲动。

四十九岁的苏沐坐在矮墙上对着她笑,她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那些时光留下的痕迹。牛仔裤和T恤已经不适合他了,她翻出她那律师父亲的一套正装,给他换上。

苏沐这样生在富贵之家的公子哥儿,十里洋场走遍,穿上正装,顿时便多了几分睥睨商场的霸气。

段楠忧伤地发现,即便如今他已经是大叔一枚,仍旧英俊得让人想投怀送抱。她红着脸为他整理衣领:“不错,很有商人的气质。”

他笑:“我本来就是商人,守着一个洋行度日。”

这个城市她已经带他走遍,每次都是急急忙忙,恨不得能将每一秒钟都填满,难得有一次能不慌不忙,甚至有时间去电影院看上一场电影。

黑暗中,她扭头偷眼看他,却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她转头的同时,他也是。段楠松了一口气,世上有缘无分的人何其多,但好歹她每一年还能见他一次,她知足了。

她满足地在时限到来前将他送回去,他们道别,她像往年那样目送他,却见他突然俯下头来,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如果有喜欢的人,下一次让我见见。”

突兀且毫无由来的动作差点让她将真相脱口而出,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她看着他朝着她微微一笑,又翻过墙去。

段楠照例要在矮墙边站一会顺便吓吓路人,然而室友的电话却不停打进来,她慢悠悠地接起,就听室友在那边火急火燎地喊:“段楠,出大事了!”

在段楠陪着苏沐的这一天,有一条八卦消息横扫了学校的论坛,有人绘声绘色地直播了段楠如何陪同一个中年男人出入高级商场,如何态度亲昵,如何谄媚讨好,于是段楠从不恋爱的这件事突然就有了见不得光的理由。

流言越演越烈,辅导员找过段楠几次,态度肃然,但她却缄口不言,她要维护苏沐,她不能说出真相。她不言语,别人便当她默认,风言风语越来越多,连最亲密的室友也开始排挤她。父母闻信更是漂洋过海回来,用强力的手段要将她带离中国,她痛哭着哀求解释,但父母却铁了心,一定要她离开。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拿着盾,试图与全世界对抗,可是她孤军作战势单力薄,除了惨败,没有别的结局。

她认输了。

离开之前,段楠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发着呆地看着窗外从白天变成黑夜,身旁只有两件东西,苏沐送她的怀表,与空了的香水瓶。她试图给苏沐留下口信,但她拿着手机茫然四顾,却发现这世上不会有一个号码是属于他的,她和他的联系这样微弱。她疯狂地想念苏沐,但可惜,她所在的这个时空里,没有苏沐。

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国欢庆,而她却生出了绝望。她无法找到他,她只能带着对时光的怨怼,登上去洛杉矶的飞机。

段楠成为了留学生中的一员,她独来独往,专注学业,努力生活。甚至乎,她开始和异性做朋友,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得到父母的肯定,在她二十三岁那一天重回中国,赴苏沐一年一次的约。

段楠用一个美国男同学做幌子,用带他游览中国为理由,成功在她二十三岁前夕搭上了回中国的飞机。

一下飞机,她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老宅赶。被当作幌子的Alex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跑,一直到一座非常有中国特色的老宅前,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老宅门前一个头发微白的中年人。

Alex被段楠忽悠了一通,以为苏沐是段楠的亲戚,立刻走上前去打招呼:“hello,uncle.”

段楠被苏沐花白的头发震了震,还未回过神来,就见Alex自来熟地搭讪起来。她担心两个人鸡同鸭讲,走过去试图翻译,却听苏沐对答流利,一口英式英语说得比她还好。他朝她眨眨眼,仿佛他还是那个十九岁的少年:“我是个商人,洋文我也能说上几句的。”

段楠将一脸委屈的Alex打发到酒店里,回来的路上,就见苏沐古怪地打量着她:“他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很英俊。”

段楠愣了愣,就听苏沐继续说:“只是没想到,居然是个洋人。”

段楠干脆不去费力解释,她在一个小公园的木椅上坐下,朝他招手:“赶紧过来让我靠靠,坐了一天飞机,累死了。”

苏沐从善如流地在她身边坐下,僵直着身子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她说:“我从洛杉矶飞回这里,需要倒时差。”

他不解:“什么是倒时差?”

她解释给他听,他点点头:“我懂了,就好像,我们的世界,也有着不一样的时区。”

美国和中国之间相差了9个小时,而他和她的世界,相差了十年。

她本想过,再见面,一定要把这一年来的委屈都讲给他听,讲她如何远渡重洋,感觉孤独至死方休,再扯开嗓子哭一场。但他就在这里,她只觉得平和满足,就这样不逾矩地靠着他就好。

苏沐微微叹了口气:“Alex叫我伯父,段楠,我是老大爷了。”他低下头,眼睛还是少年时的那双眼睛,但眼角却生出时光的纹路,他说:“真希望我可以活到参加你婚礼的那一天。”

段楠看不得他这副摸样,她跳起来:“什么老大爷?本公子才十九岁!”

那是他们初见时的台词,苏沐愣了愣,笑得前仰后合,段楠豪气万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十九岁,少年永远不朽!”

段楠倒过了时差,说过了豪言壮语,时间便不再留情地走到要分别的时刻。她像往常一样要送他回去,酒店却打来电话,说Alex水土不服得严重,上吐下泻,胃炎发作,已经送去急诊了。

她拿着手机左右为难,苏沐轻轻地推了推她:“他需要你,快去吧,这次让我送送你。”

Alex是她忽悠来的,她不能不负责任,她跑出几步,回过头,就见即便头发花白却依旧器宇轩昂的苏沐站在原地,朝着她挥手。

他的坚定让她觉得安心,段楠安慰自己,明年,明年还是会见到的。

2009年,段楠留给了苏沐一个背影,奔赴另一个所在。

这一年,她二十三,青葱年岁,苏沐五十九,已近花甲。

在从二十三岁跨向二十四岁的那一年,段楠顺利毕业,也顺利地迎来人生中第一段正式的恋情,对方叫章晟,是Alex的好友。Alex水土不服住院的时候,打电话跟章晟哭诉,不住夸大病情,最后唬得章晟买了机票漂洋过海来见他“最后一面”。

段楠初见章晟是在隔日阳光灿烂的早晨,她买了早餐回医院,就见到章晟依在病房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如此熟悉,吓得她打翻了早餐,章晟来扶,连自我介绍都似曾相识:“你别怕呀,我叫章晟,不是坏人。”

段楠盯住他的眼睛不放,惹得病床上的Alex哇哇大叫,乱用中文地吼着“干柴烈火孤男寡女”。

Alex没有说错,她是一把火,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将所有来不及向苏沐表达的爱意,来不及向苏沐倾诉的委屈,统统交给了章晟。毕业后,他们一起回国工作。

她想命运总算待她不薄。她带着满腔的欢喜,去见了六十九岁的苏沐。

苏沐在老宅前等着她,他说话已经迟钝,走路也缓慢,一见面他便笑说:“这一次,别人一定要认为我是你的爷爷了。”

她下意识去搀扶他,就像往日搀扶外婆一样,苏沐怔了怔,没有挣脱。她问:“你好吗?”

他哈哈大笑:“儿孙满堂,有什么不好的?”

她遇见他不过五年,对他而言,却经历了整整一生。

她带他去和章晟一起吃饭,他看着章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Alex,又见面了。”

段楠笑容一僵,她拦住就要开口否认的章晟,望向苏沐。昔日少年的目光已见浑浊,他笑吟吟地望着章晟,絮絮叨叨地说着段楠的好。

段楠太熟悉这样的目光和神情,她的外公在过世前的一段时间,就是这样浑浑噩噩认不清人,唯一认得的只有外婆,他挚爱一生的女人。苏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分不清华人和洋人,但事实是,他已经忘记了Alex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却记住了她的每一个喜好,每一件她对他说过的小事。

段楠在饭桌下用力掐着自己颤抖的手,努力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然而有章晟在,他将气氛控制得很好,而苏沐与他有来有往,真的如同长辈模样。

在时限到来之前,段楠终于得到与他独处的机会,老宅附近改建过了,不再像从前那样乌灯黑火。昏黄的路灯下,他第一次对她提出要求:“我可以抱抱你吗?”

段楠点点头,张开双臂拥抱他有些枯瘦的身体。他老得太快,即便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带着顽童般的笑意在她耳边说:“我去看过你了,你刚出生的样子,可真丑。”

段楠愣了愣,才猛然发觉,原来苏沐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度过了1988年,那是她出生的年份。他去看她,也不晓得会不会被父母当成怪老头赶走。

想起那个场景,她终于勉为其难地笑出声来。

他放开她:“真想看你穿喜服的样子。”

她忍着眼泪揉鼻子:“我们现在都不穿喜服了,穿婚纱。”

他愣了愣,笑着点头说好好,她看见他缺失了牙齿的牙床,她想过很多次,如果她和他共赴白首,他也就是今日模样罢。

他说:“你转过去,别看我,年纪大了,爬墙难看。”

她便真的转过身去,听着身后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持续了很久,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在艰难地翻过那座矮墙。但是她没有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就会让他看见自己满面的泪水。

直到那声音消失不见,她才猛地回过头去大喊:“苏沐!明年见!不见不散!”

段楠没有在来年等到苏沐。她从天亮等到凌晨,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路过的老人家身上,只是那些人,都不是他。

她想,不要紧,他终究会出现的。

于是她又等了一年,直到她在章晟单膝下跪的求婚现场点了头,她答应结婚的要求这样简单,她想要一个可以穿喜服的中式婚礼,章晟欣然同意。

二十七岁生日那天,段楠习惯性地赶去老宅,却发现老宅已经被夷为平地,她疯了一般扯住一个拆迁工人怒吼:“你们凭什么拆房子?”

工人莫名其妙,说是得到屋主的同意了。他指指不远处:“喏,屋主在那。”

屋主是个大叔,有着与苏沐相似的眉眼,她战战兢兢地问他:“你是苏沐的孙子吗?”

那大叔有些诧异,笑着看她:“你认识我叔公?我叔公一生未娶啊,哪里来的孙子。”

一生未娶?段楠看见时光伸出一只大手,将她的心脏捏成了一团。

大叔却毫不在意她苍白的脸色:“我叔公就是个奇人,他做生意风生水起,带过兵打过仗,轻伤不下火线,样样都好,就是不肯成家,整日在家里画画,画的都是同一个女人,家里人却从没见过真人。”

段楠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我可以看看吗?”

大叔笑笑:“看不到咯,有一年,他突然把画都烧了,也不晓得是抽什么风。”

大叔很乐意陪她说话,他似乎有许多未来得及分享的谈资,他谈他的叔公,谈他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谈他如何莫名其妙,每年里总是会有固定的一天,在回廊里走上整整一天,谈他如何谢绝婚事,被父亲打得几日下不来床,谈他如果孤独地过了一辈子。

最后,他说苏沐在临终前一日,不知为何会去爬老宅的矮墙,他爬了过去,却摔在了街边,就这样去了。

段楠手脚发抖地快步走开,在转角的地方蹲下来紧紧抱住自己。她知道为什么,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他是要来见她的,可是他翻过了墙,却没有来到她的世界里。

她生在太平盛世,却不知道他的生命里曾经烽火狼烟遍地尸骸,也不知道他差一点就马革裹尸,身陷囵圄。他每一次来见她,都那样平和,从不带来一点悲伤和绝望。

但原来他的每一声叹息,都是有缘由的。

他骗了她,他没有妻儿子女环绕,他终其一生都在等,等一份明知不可能圆满的感情。他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结局,他于她而言,是老化的怀表,是挥发的香水,是腐朽,是历史厚重的老人,再怎么,也不会是恋人。

所以他希望她不要等他,他希望她可以去奔赴她自己的前程,没有他的前程,因为他注定不能陪伴。只因为他们身在不同年代,只因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那是天上地下,一辈子的时差。

段楠背对着远处那座已成砂石的老宅,痛哭失声,泪眼模糊中,她看见阳光下,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向她走来,他慢慢走成了中年人的模样,又走成了青年人的模样,最终,是初见时,十九岁少年的模样。

她伸出手,那个少年影像便随风而逝,但她却觉得自己抓住了他整整一生的时光。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时光深处飘来:“放心吧,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十九岁,少年永远不朽!”

嗯,少年永远不朽。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