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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幻夜

2018-06-30  本文已影响164人  馥榕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一、

我从清晨开始行走,到黄昏终于疲倦。

长街车来车往,我在钟楼脚下停顿喘息,就在此时看见他向我走来。

他拖着曳地的灰袍,风尘仆仆,蓬发和髭须遮住了脸孔,如果不是那双眼睛,我几乎将他当成乞丐。

是的,在人海中苦苦挣扎这么多年,我一贫如洗,却练就了识人的本领,我能一眼分辨出那些清醒的人,以避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现在我孤身在异乡游荡,倒是盼着这样的人出现。

“请教”,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极客气地询问:“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天黑?”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这里的白天过于漫长,我早等的不耐烦,可我来到这座城市尚不足半天,并没有经验解答他的疑问。

我反问他:“天黑之后你要做什么呢?”

“我打算四处走走,看一看风景,白天日光太过强烈,我担心看不真切。”

我也正有夜游的打算,于是邀他同行,他欣然答应。

天边的晚霞尚在半明半暗间,灯光已次第亮起。古城的黑夜姗姗来迟,却异常妖冶壮丽。

我们从钟楼出发,坐公交车向南而行。

他把高大的身躯缩进最后一排,整颗脑袋紧紧贴在车窗上。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的名字,顾如封,除此之外,他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你看这段宫墙,红的像血一样。”

我试图同他交流,他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下了车,更是大步流星,追也追不上。

“网上说这座唐朝皇家园林,夜景非常震撼,你不想拍张照片吗?”

他突然停下来纠正我:“这是仿品,不是真迹。”

“东西不是真的,感受是真的。”

他嗤笑一声,不再理会我。

我热爱历史,热爱古装剧,热爱古典建筑,我不曾被人这样轻视过,因此我也不愿意再去理会他。

前方阙楼传出丝竹之音,我顺着人潮来到一处开阔水面,盛唐的歌舞已在水边上演,那情景好一通皇家气派。我挤到最靠前的位置,与舞台只隔着一道栏杆,往缝隙间一伸手,就能抚摸到宰相的幞头,我很满足,我不去打扰他,让他们保持威严。

顾如封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侧,我装作没有察觉。

“我要回去了。”他幽幽地说,“我已经看够了,果然都是一样的。”

我对他的好奇心依然在,忍不住问他:“你要回哪里去?”

“回大唐去。”

现在轮到我耻笑他,“要是能回得去,我也想回去啊。”

“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的眼睛清澈如一泓泉水,像是一直能看进很深很深的世界,我心神一动,垂下头,含糊答:“是”。

再抬头的时候,天地忽然变了。

阙楼、水面、歌舞、灯光、人潮全都不见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漆黑的夜晚。

我记得我是站在舞台边缘的,聚光灯下的热闹吸引住我全部的注意。直到此刻剩下我一个,我的视觉、听觉、触觉全部回到自己身上,我才发现我原来如此孤苦无依。

我大叫:“顾如封,顾如封,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没有人回答我。

我张开双臂,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黑暗中什么也抓不住。

这种无力感是一种刻骨的恐惧,它一点一点侵蚀我的心志,直到我渐渐麻木,放弃徒劳的挣扎。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的眼睛开始适应这种黑暗,我可以一小步一小步地尝试移动,我这才注意到我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片荒原,我能分辩出从远方传来的单调的脚步声,拼尽全力去听,还能听到间杂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那似乎是一支很长很长的队伍,我凝神听了很久,总也听不完,却再也听不出其他声音。

在挪动了一段距离之后,我的手终于触碰到一面墙壁。它粗粝的触感和坚硬的质地几乎蹭破我的皮肤,可我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拥着它,它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顺着墙壁慢慢摩挲,发现墙壁上竟有一扇窗户,我心中大喜,有窗户就该有门,果然,没多久又摸到一扇木门。

我的心开始狂跳,门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我回忆起顾如封身上那件灰袍,我不能够想象如果门后真的出现古装人,我会不会张口结舌,呆若木鸡。我又该如何介绍我自己呢。

木门开启的时候,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还没有想出万全的方案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历史性一刻。

这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忽然,我的胸口被插入了一把剑,一把并不锋利的剑,那被钝器慢慢割破皮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我甚至在感受到痛苦前,还听到了鲜血从血管中涌出的声音。

来不及看一眼持剑的人,我就失去了意识。

二、

战鼓擂响的一刻,我浑身颤了颤,才发觉口水已经滴到胸前。

我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位置上,只是不小心睡着。

巍峨的阙楼璀璨夺目,开阔的水面波澜不兴,台上的歌舞正演到最高潮,唐玄宗牵着他的杨贵妃,在大群宫娥的簇拥下,缓缓步下石阶。

笙歌聒地,鼓乐喧天。我庆幸,那冷酷的不过是一场梦,而现实依旧美好。

可是顾如封上哪里去了?

我突然很想见他,万分急切。我离开人群,四处奔走。亭台楼阁,假山水榭,这仿制的皇家园林犹如迷宫,哪里都找不见一个满脸胡子的灰袍男人。莫非连他都只是梦的一部分?

我沮丧至极,几乎放弃,忽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子萱”。

是他的声音,我欣喜地回头。

月下松间立着一白衣少年,风姿秀逸,俊采出尘,正对我颔首微笑。

我不禁愕然,这不是我见过的顾如封。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锦衣华服,贵气逼人,与人世间的一切沧桑落魄毫无关系。

他怎么可能是顾如封?

“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他温言向我表达歉意。

我有很多话想同他说,质问他,甚至发泄怒火,但见了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光彩令我自惭形秽,我甚至怀念初见他时的模样。

“我已分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分别,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人生如梦。”

“我刚才去到一个可怕的地方,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难道也是真的?”

“你既已见漆黑一团,为何又说看不见呢?”

我惶惑,疑惧,将信将疑。

他又说道:“你我二人因缘际会,同游至此,适逢今夜宫中大摆筵席,何不与我同往?”

我顿觉晕乎乎,轻飘飘,身体像不听使唤,口中含混答应着,脚步就随他而去。

是时明月当空,薰风习习,顾如封提一盏灯笼在前引路,我随他穿楼阁,过山石,越清溪,直待步入园林最深处,忽闻一阵异响,群鸟振翅掠过,犹如乌云遮蔽天空,不多时,云散去,月下赫然现一高楼。

花萼相辉楼。

来不及细思量,顾如封推门而入。

大殿内流光四溢,满堂华彩。数百宫装丽人满插珠翠,遍体绫罗,阵列左右,击鼓为乐。中有仙鹤、白鹿、雉鸡、孔雀,或拜舞,动中音律。又有歌舞百戏,间杂其间,竞相媲美。

我一双眼睛真不知要看向何处才好,只觉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初时,我还紧跟顾如封左右。一霎间,他人已不见。殿内人声鼎沸,高仕佳媛皆作盛唐装扮,其中不乏奇装异服者,我混迹人群也并不扎眼。

忽而,乐声稍弱,有一尖利男声高唱道:“宣,公孙氏进殿。”话音刚落,殿内一阵骚动,众人皆面朝殿门翘首以盼。

鼓点敲过三遍,一队彩衣女子仗剑执械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束发披甲,容颜娇艳,英姿挺拔。

总共二三十人在舞池围城一圈,将那为首的公孙氏拱于中央。当即鼓吹既作,剑戟挥舞,一时孤蓬自振,惊砂坐飞。众人直看得目眩神迷,竟无人交谈低语。

至最精彩处,公孙氏又从袖中抽出双剑,挥洒舞动,翩若惊鸿,殿内一片欢呼惊叹,掌声如雷。

我已看得忘情,浑然不觉身在何处,只想掏出手机拍下视频。可谁知摸索半天,手机竟毫无反应,倒引得身旁一白胖妇人凑近来。

“此物可是长方铜镜?能否借我一观?”

一曲舞罢,尖细男音又起:“贵妃有旨,着公孙氏领赏。”

公孙氏应声长拜于地,三叩之后才敢立起,解去剑器,脱除盔甲,只剩一身五色绣罗襦,方躬身低头,缓步向玉阶走去。

玉阶上宫娥掀起珠帘,隐隐现出端坐在内的天子与贵妃。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去看,只恨自己视力太差,度数太深。

重帷将要合起,有白影一闪而过,恍惚似是顾如封。

我在人缝中左冲右突,生生挤到阶下,再想上前,却不能够了,阶前的武士将我呵止,我隔着卫兵只能依稀听见阶上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阶下也是热闹的。

“听闻娘娘欲将公孙赐予顾公子为妾。”

“所谓顾公子可是顾右丞之子,顾恒,顾如封?”

“正是他。”

“若果然是真,不知长安城又要淌去多少胭脂泪。”

我听得胸中垒块,烦闷不已,却又无处发作,才刚兴致勃勃观赏过的歌舞百戏,竟已生厌了,正寻思归去,阶上玉帘又动,只见一青衣宦者手把拂尘,不急不缓地站定了道:“宣,游人陈子萱近前面圣。”

殿内又是一阵骚动。

武士让出一条路,我于众目睽睽之下,攀上玉阶。帷幕在我面前拉开,我恍然如身在梦中。

三、

丝织地毯极轻软,膝盖并不觉得硌。

三叩九拜流畅的出乎我自己的预料,就好像是深烙在血液中的印记,需要的时候只管真情流露。

我抬起头。

古往今来最传奇的天子和最美丽的贵妃就在我的眼前。

大概是激动过了头,我反而表现得很平静。

天子是个矍铄壮健的老人,开口说话的样子和一般的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顾恒因你拒绝了贵妃的好意,让朕对你的来历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何人?来自何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我看向站在他身旁的顾如封,顾如封朝我微微点头。

我乍着胆子说道:“我来自未来。”

“未来”,天子沉吟,“是西域某国么?”

“在俄罗斯以南,南海以北,日本以西,印度以东。”

这一长串地名闻所未闻,天子已经老了,对疆域不再有兴趣。

“罢了,罢了。顾恒之父是朕的肱骨之臣,朕答应过要为他赐婚。贵妃,就请你为他们择一良辰吉日吧。”

贵妃仪态万千,唤来使者捧出历表,略一思索,勾化一笔。

“启奏陛下,今年是乙未年,四个月后的腊月十六日正合适。”

乙未年腊月十六日,我只觉这个日期好熟悉。

天子执笔,顾郎捧砚,美好的姻缘眼看就要落在圣旨上。

我突然如梦初醒,大声叫道:“等一下,乙未年腊月十六日正是安史之乱哪!”

话音刚落,方才还繁华喧闹的花萼楼陷入一片死寂。

我急得泣不成声,“快走啊,快走啊,安禄山就要来了,天下就要大乱了。”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我,既没有惊恐,也没有疑惑,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一人手舞足蹈。

“到时候长安一片火海,会死伤无数啊。”

我焦急地看向天子,看向贵妃,看向每一个身处盛唐的生灵,希望他们能明白我的意思。可他们只是疲倦地扭过头去。

“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

雀鸟盘旋哀鸣,灯光重新亮起,又是一个悠长的夜晚,像从前每一个古老的夜晚一样,我在钟楼之下守候,等待一个过路的灰袍男人,他会走向我,然后向我询问。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天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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