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四）
三日后，随着暮色到达皇城。天暗。紫禁城门巍然直立。一路前趋，护城河撞入视线。岸堤江灯明暖，映入河水中如月如盘，天际青紫霞色被黑色抹去。宫内早早燃起的灯火烘亮了半方晴夜，意境威幽爽阔。
浅渊下马，与人核准身份后，吊桥缓缓放下。雕花锁链碰撞的声响惊动了灼灼皎月，暗云流苏轻蔽华光。
一行人入宫，宫门又闭。河水汩汩略衬空寂，长旷宫廊清清无影，两墙瓷灯肃然对立。
“清宁，入了宫你便是大涵公主，要懂得谨言慎行。”一如往常地冷着脸。
“嗯。”
“去南书房见过圣上方可去雪竹轩休息。”
“多谢皇叔。”
浅渊见我这样叫他，微楞一下，不再说话，走在侧前为我引路。
立于南书房外，层层通报时，浅渊将外袍披到我身上。
“我不冷。”我欠身致礼。
“待你出来便冷了，”他停了停，“我要去看踏雪，先告辞。”
我屈膝致礼，他嘱咐了侧旁小厮后转身离去，渐渐融入浓寒夜色里。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生苍茫之感，在这深宫所有的人，都显得那么孤独。
转身正对南书房，殿内侍卫井然、灯火晖晖；殿外承力红柱彩绘，梁檐脊尾上扬，中骨脊兽默然守驻，上古铜铃寂寂玲玲。
不多时，有宦者由内外趋。
“请清宁公主随奴才由侧门面圣。”他行了礼，抬首时带着虔诚的笑意。
“诺。”我微微欠身致礼。
随着他穿过一条小廊，内里一盏浅红宫灯柔柔晕开，照拂着侧旁各色珍奇异玩。这里冷寂，幽秘得不像浮华的皇宫。我不懂，一个廊道为何要置这么多贵重的物件。
带着疑虑，很快也走到廊道尽头。宦者掀开门帘，侧身示意我进去。我折腰入内，一股暖香袭来，不禁打了个寒战。
朝前走去，着眼两侧皆陈列古籍。或许是考虑到这上万册书简易走水，这里的灯光少而暗。像是雾天晕着的午日，隐隐约约，朦朦胧胧。顺着熏烟游来的方向信步过去，渐重的龙涎香令我稍稍神安。
“清宁来了吗？”
这声音使我一惊，加快了步子。
再走数步，至书架末端，见皇袍负手而立，面临红朱珊瑚。
我折身跪拜，俯于地上，行罢大礼，垂眉待赦。
“起来罢。”
我立起，他早已回转过身，面目安慈，嘴角含笑。他的帝王尊贵与威严之气竟令我有再次跪拜的冲动。才信得，皇者确为天之骄子，万民臣服。只是最让我疑惑的是他并未有丝毫浅渊所说的病态，反而意风如鸿，神气俱佳。
他含着笑细细打量我，而后微侧身子，将身后的大株珊瑚现出来。
又问“清宁觉得这株珊瑚可是上品？”
我走近一步，虽然之前未见过真的珊瑚，但在书中也略了解过。这么大的一株珊瑚恐怕是现在能打捞上来的最大的也最美的一株了。主要朱红枝干虬枝奇曲，只有细小枝丫有些裂纹，但这并不影响整体的熠熠华光。自然，能被呈到皇帝面前的不会是不够格的东西。只是……我突然豁然开朗！
“若要供赏玩，这株珊瑚确实是上品中的上品，可是并不适宜摆在肃静敦谨的南书房。”
圣皇闻言仍是笑着，未赞同我的话亦未责怪。
静，静得让我仿佛置身另一境地。
我突然屈膝低首：“清宁冒犯，请您恕罪。”
他以掌示意我平身，“朕只是觉得清宁很有主见，同朕说话丝毫不肯阿谀奉承，实在是像极了……蒹葭。”
我未接话，他亦不言，相对静默，心事各怀。
“清宁确实是像她啊！”这句话里藏着欣喜与落寞。他沉沉地叹气，“夜深了，去歇息吧，后日便行册封礼了。”
“诺。”我行礼退行几步后转身出去。
再次回走这条廊道，我一一扫过各类物件。视线停在了一套文房四宝上。全套木色为底，镌深玄色古梅，镂半层雕寒花，饰线皆为蝇笔游丝，实在讨喜。只是可惜不能多看，快步外趋。
待我出来，见浅渊的小厮冻得发颤。
“冷吗？”我问他。
见是我出来，他忙跪拜行礼，“奴才不冷。”声音都是颤着的。
“分明是冷的，何必逞强呢？”说着，我将浅渊给我的外袍披到他身上。这样也算还了浅渊的东西，省得以后麻烦。
“引我去雪竹轩罢，你也能早些回去。”
“诺，谢公主盛恩。”
夜深露浓，到雪竹轩就有宫女相迎。
我倦了，沐浴后，在幽幽木槿香中睡去。
可笑的是，我再醒来，却是在半月以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