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诗话》学习笔记一千二百四十六
第十五卷 诗赋为文人兴到之作,不可为典要
二十八、贵在考证
【原话】诗赋为文人兴到之作,不可为典要。上林不产卢橘,而相如赋有之。甘泉不产玉树,而扬雄赋有之。简文《雁门太守行》而云“日逐康居与月氏”。萧子晖《陇头水》而云“北注黄河,东流白马”,皆非题中所有之地。苏武诗,有“俯看江汉流”之句。其时武在长安,安得有江汉?《尔雅》:“山有穴为岫。”谢玄晖诗:“窗中列远岫。”徐浩文:“孤岫龟形。”皆误指为山峦。刘琨《答卢谌》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宣尼即孔丘也。谢眺《秋怀》诗:“虽好相如色,不同长卿慢。”长卿即相如也。康乐:“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扬帆”即“挂席”也。孟浩然:“竹间残照入,池上夕阳微。”“夕阳”即“残照”也。使后人为之,必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诮矣。杜少陵《寄贾司马》诗:“诸生老伏虔。”东汉服虔并不老。所云伏虔者,伏生也;伏生不名虔。《示僚奴阿奴》云:“曾惊陶侃胡奴异。”胡奴,侃之子;非奴仆也。“不闻夏殷兴,中自诛褒、妲。”褒、妲是殷周人,与夏无干。
杜诗:“乘槎消息近,无处问张骞。”此即世俗所传张骞乘槎事也。然宋之问诗云:“还将织女支机石,重访成都卖卜人。”是明用《荆楚岁时记》织女教问严君平事。独不知君平为王莽时人,张骞乃武帝时人:相去远矣!
汪韩门云:“《檀弓》:‘齐庄公袭杞。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孟子》:‘杞梁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左传》但言杞妻辞齐侯之吊,而不言哭。《檀弓》、《孟子》虽言哭,未言崩城事也。《说苑·立节篇》云:‘其妻闻夫亡而哭,城为之阤。’《列女传》云:‘枕其夫之尸于城下,哭十日而城崩。’亦未言长城也。长城筑于齐威王时,去庄公百有馀年;而齐之长城,又非秦始皇所筑长城。唐释贯休乃为诗曰:‘秦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则竟以杞梁为秦时筑长城之人,而其妻所哭崩,乃即秦之长城矣。”
俗传梁灏八十登科,有“龙头属老成”七言诗一首。《黄氏日抄》、《朝野杂记》俱驳正之,以为灏中状元时,年才二十六耳。余按《宋史》灏本传:雍熙二年举进士,赐进士甲科,解褐,大名府观察推官。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雍熙至景德相隔只十馀年,而灏寿已九十二;则八十登科之说,未为无因。
[译文]诗词赋文是文人兴致盎然时所写的,不可把它们作为引经据典的根据。上林这个地方不出产卢橘,但司马相如却在赋中说它有。甘泉并不出产玉树,但扬雄却在赋中说它出产。简文帝在《雁门太守行》诗中说道:“太阳向西追逐着康居国的大月氏人。”萧子晖在《陇头水》中说:“向北注入黄河,向东流到白马。”这些地名都不是诗题中所说的地方。苏武的诗中有“俯视长江汉水奔流”的句子。当时苏武正在长安,怎能看到长江和汉水?《尔雅》中说:“山中有山洞就叫作岫。”谢玄晖的诗中说:“从窗中望去远处的山岫延伸。”徐浩在诗文中说:“单独的一个山岫像乌龟的形状。”这些都是把“岫”错误地说成了山峦。刘琨在《答卢谌》诗中说:“宣尼因捕获了麒麟而悲伤,孔子因在西方打猎而流泪。”文中的宣尼就是指孔丘。谢跳在《秋怀》诗中说:“虽然喜爱司马相如的相貌,却不像长卿那样动作迟缓。”文中的长卿就是司马相如。《康乐》中说:“扬帆远航去采集石中精华,挂席出海去摘拾海中的月亮。”“扬帆”就是“挂席”的意思。孟浩然写道:“竹林间残照射入,水池上夕阳微照。”“夕阳”就是“残照”。若是让后人也使用这种方式,必然会受到“关闭门户掩上柴扉”之类的讥讽。杜少陵在《寄贾司马》诗中说:“诸生认为伏虔已老。”东汉的伏虔并不老。诗中所说的伏虔,是指伏生,但伏生的名字却不是伏虔。《示僚奴阿奴》诗中说:“曾经因为陶侃和胡奴长相不像而惊奇。”胡奴是陶侃的儿子;而不是指奴仆。“人没听说夏朝和商朝的兴盛,是从诛杀了褒姒和妲己而中止的。”褒姒、妲己是周朝和商朝的人,和夏朝没有关系。
杜甫的诗中说:“乘木筏航海离天河已近,却无处去问张骞。”这所说的就是世俗说传中的张骞乘木筏到天河的故事。但是宋之问的诗中说:“把织女支撑织机的石块奉还,再次去造访在成都卖萝卜的严君平。”这里很明显是引用了《荆楚岁时记》中记载的织女让乘木筏到天河的人回去问严君平的故事。却不知严君平是王莽时候的人,张骞是汉武帝时候的人,两人在时间上相差很远!
汪韩门说:“《檀弓》上记载:齐庄公发兵袭击祀国。杞梁战死。他的妻子在路旁迎接他的灵柩,哭得很伤心。·《孟子》中写道:杞梁的妻子很善于为她丈夫的死而哭泣,却把一国的风俗给改变了。·《左传》中只说祀梁的妻子拒绝齐侯的吊丧,而没有提到她为丈夫的死而哭。《檀弓》、《孟子》虽然说起了她的哭泣,却没有说城墙因此而崩塌的事情。《说苑·立节篇》中说:他的妻子听到他的死讯就大哭起来,连城墙都被哭倒了。'《列女传》中说:在城下她枕着丈夫的尸体,大哭了十天把城墙给哭倒了。不过也没有说是长城。战国时的齐长城是在齐威王时筑建的,离齐庄公有一百多年,而且齐国的长城又不是秦始皇筑建的长城。唐朝的和尚贯休却因此写诗说:秦朝人修筑了万里长城,杞梁的妻子这位贞烈的妇人却像鸟儿悲鸣一样啼哭,直到把长城哭倒了。竟然把杞梁说成是秦朝时
修筑长城的人,而且他的妻子所哭倒的,就是秦朝的长城。”
俗传梁灏八十岁时考中科举第一名,作有“状元属于老年有成就的人”的七言诗
一首。《黄氏日抄》、《朝野杂记》都对此进行批驳改正,认为梁灏中状元时,年纪才有二十六岁。我下按语《宋史》梁灏传中记载:梁灏在雍熙二年考中进士,被赏赐进士甲科出身,从而脱下了平民百姓穿的布衣,出任大名府观察推官。梁灏在景德元年死去,年龄是九十二岁。从雍熙年到景德年只相隔了十多年,但梁灏却已有九十二岁高寿;那么关于他八十岁中状元的说法,并非是没有缘由的。
[笔记]袁枚老先生在这里,提出了诗词“贵在考证”的观点。
诗赋为文人兴到之作,不可为典要。
上林不产卢橘,而相如赋有之。
甘泉不产玉树,而扬雄赋有之。
简文《雁门太守行》而云“日逐康居与月氏”。
萧子晖《陇头水》而云“北注黄,东流白马”,皆非题中所有之地。
苏武诗,有“俯看江汉流”之句。
其时武在长安,安得有江汉?
《尔雅》:“山有穴为岫。”
谢玄晖诗:“窗中列远岫。”
徐浩文:“孤岫龟形。”
皆误指为山峦。
刘琨《答卢谌》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宣尼即孔丘也。
谢眺《秋怀》诗:“虽好相如色,不同长卿慢。”
长卿即相如也。
康乐:“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扬帆”即“挂席”也。
孟浩然:“竹间残照入,池上夕阳微。”
“夕阳”即“残照”也。
使后人为之,必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诮矣。
杜少陵《寄贾司马》诗:“诸生老伏虔。”
东汉服虔并不老。
所云伏虔者,伏生也;伏生不名虔。
《示僚奴阿奴》云:“曾惊陶侃胡奴异。”
胡奴,侃之子;非奴仆也。
“不闻夏殷兴,中自诛褒、妲。”
褒、妲是殷周人,与夏无干。
杜诗:“乘槎消息近,无处问张骞。”
此即世俗所传张骞乘槎事也。
然宋之问诗云:“还将织女支机石,重访成都卖卜人。”
是明用《荆楚岁时记》织女教问严君平事。
独不知君平为王莽时人,张骞乃武帝时人:相去远矣!
汪韩门云:“《檀弓》:‘齐庄公袭杞。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孟子》:‘杞梁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左传》但言杞妻辞齐侯之吊,而不言哭。《檀弓》、《孟子》虽言哭,未言崩城事也。《说苑·立节篇》云:‘其妻闻夫亡而哭,城为之阤。’《列女传》云:‘枕其夫之尸于城下,哭十日而城崩。’亦未言长城也。长城筑于齐威王时,去庄公百有馀年;而齐之长城,又非秦始皇所筑长城。唐释贯休乃为诗曰:‘秦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则竟以杞梁为秦时筑长城之人,而其妻所哭崩,乃即秦之长城矣。”
俗传梁灏八十登科,有“龙头属老成”七言诗一首。
《黄氏日抄》、《朝野杂记》俱驳正之,以为灏中状元时,年才二十六耳。
余按《宋史》灏本传:雍熙二年举进士,赐进士甲科,解褐,大名府观察推官。
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
雍熙至景德相隔只十馀年,而灏寿已九十二;则八十登科之说,未为无因。
俗传梁灏八十登科,有“龙头属老成”七言诗一首。
《黄氏日抄》、《朝野杂记》俱驳正之,以为灏中状元时,年才二十六耳。
余按《宋史》灏本传:雍熙二年举进士,赐进士甲科,解褐,大名府观察推官。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
雍熙至景德相隔只十馀年,而灏寿已九十二;则八十登科之说,未为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