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忆的人
我失忆了！准确说，是我的回忆被清理了。就在昨天夜里。
从不断下坠、倍感窒息的噩梦中强制醒来，缎面睡裙的背部已被冷汗浸湿。天尚未亮，而我也再无睡意，便斜倚着床靠背拨弄手机，惯性点开微信，一片空白——微信聊天界面空白、微信好友空白。不仅如此，通讯录联系人界面也是空白，手机相册里也是空的。
重启手机，重启软件，重启，重启……联系人一栏仍旧一片空白。这是怎么了？昨天发生了什么？我试图回想着昨天的经历，却发现醒来之前的一切一切，已全然不记得。
但是，我记得自己的名字——吴心然，是A公司策划一部的一名活动策划，此刻是位于沙城的出租屋内。我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证号码、银行卡密码、家庭住址。
可是我的过去，那些出现过在我生命中的人，都被抹除、清理了。
当太阳将整座城市的喧闹唤醒时，我直奔市中心医院，循着手机上搜索“失忆挂什么科”结果，在神经内科挂了号。医生听着我的描述，给我开了一堆检查单。
在医院走廊排队等候做CT检查时，我的手机响了，屏幕里闪烁的名字——王经理。似乎脑袋里某根神经被挑动，不自觉冒出他的身份——我公司的部门主管。
“吴！心！然！现在几点了！还没到办公室！活动方案在哪？明天就要把PPT交给客户了！”按下接听，还没有来得及出声，话筒里传出一个尖锐的女声，说话音调很高。许是，贴得离耳朵有些近，耳膜有些被刀片划过的感觉。
“王经理，我，我在医院。”
“医院！你怎么了！”对面的女声缓和了些，音量也降了些许。
“我，我好像失忆了！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你拍偶像剧呀！你！这么扯的借口，亏你想得出来！”
“王经理，是真的！我真的在医院！”
“我不想听你无聊的借口！下午2点前，把方案发到我邮箱！”电话那头挂断。
“是啊，谁会相信，这种狗血剧里才会发生的剧情。”我自言自语着。
突然，我想起手机上刚刚显示的并不是手机号码，而是人名，可是早上通讯录明明是空的，没有存过任何人的号码！我立刻查看，手机通讯录联系人界面多了一行、也是唯一的一行——“王经理”。不仅如此，微信好友里也有了“王经理”的身影。
回想起刚刚王经理电话中的愤怒，我立刻拍下了医生开具的一堆检查单，通过微信发给王经理。“王经理，我现在真的在医院。做完检查，我立刻来公司，一定不耽误明天把PPT交给客户。”过了许久，王经理回复了“ok”的手势表情。
做完一堆检查，已经10点半。我拿着一堆检查报告回到主治医生办公室。医生一张张翻看着：“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正常，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医生，我完全想不起来之前的事情，也想不起周边的人。刚刚，我部门经理给我电话，手机里原本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现在却突然有了……”
“手机里的所有资料可能是被你自己格式化了，你不记得了。手机里突然出现的手机号码，这就不是我看病的范畴。而且，你还能记得她是你的经理，也不算完全失忆。”
“医生，之前的所有所有所有，我都不记得。”
“人类脑部结构很复杂的，有多种可能性。但是现在检查来看，你的脑部机能都是正常的，所以不用担心。或者，你可以这样理解，脑袋里掌管记忆的，它的储存空间是有限的，就像手机的内存一样，正好昨天储存满了，就清理了以前所有的使用痕迹，把你以前的记忆都清理。”
“那这些记忆我还能记起来吗？”
“这个不好说，或许，你回到熟悉的地方，和熟悉的人相处，也许，你能想起来。但是，可有可能，永远都不会想起，就像手机的格式化，无法恢复。”
走出医院时，临近午间，许是盛夏将至，阳光格外刺眼。
步入公司大门，我能感受到同事们目光的追随。跟随着身体惯性，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刚坐定，同事们陆续便围上来。
褐色波浪的长发、穿着红色紧身T恤的是小桃，和我一批进公司，坐在我旁边；韩式八字刘海、画着精致妆容，身着黑色套装的是李姐，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黑色polo衫、休闲裤的是市场部的武蒙……眼前的每一个人，我都能准确识别出他们的身份。
我与他们的关系，就像电视剧百度百科里的人物关系谱，而且仅限于关系谱，一种平面相关，一条条单箭头的直线——只有身份关系，没有情感链接。
“心然，你是真的失忆了吗？”
“小吴，你还记得我不？”
“然姐，你的情况医生怎么说的呀？”
无数个问题，如直球般一个个抛来，我开始觉得有些缺氧。
“都在干嘛呢！这是办公室！吴心然，快把策划案发给我，顺便把这堆客户资料整理一下！”王经理的声音将这些杂音自动屏蔽，一个蓝色的文件夹被重重地摔到我的桌上，大家悻悻地散开。
办公室里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我却觉得有些陌生。
打开电脑，登录上电脑版微信，突然发现好友列表多了一些人，都是刚刚见过的面孔。随后，几条消息蹦出来：“心然，早上王经理说你说自己失忆了，在医院，是真的不？”“然姐，你还好吧？是病了吗？”……无一例外，都是来问关于失忆的事情。
实在不知如何解释，便回复道：“谢谢关心，只是有些事情不记得了而已。”
所幸对于工作并不生疏，我顺利地存放在邮箱里已经写好的方案交给王经理，其他的工作也顺利稳步推进。同事们许是看着我轻车熟路地，同往常一般，便也没有再来打听，各忙各的。
早上的缺岗，让工作堆积。不停歇地直接忙到了下午，才觉得自己有些饿了。起身来到茶水间，从储存柜里拿出一袋饼干，冲泡一杯咖啡，顺便歇息一下。策划一部的雨姐走进来，豆绿色的修身长款连衣裙恰到好处凸显出腰线，侧身开叉的设计露出细直的小腿。许是裙子侧边的拉链出了故障，卡在中间，露出里面的内衣。雨姐不自然地侧身，用手臂试图遮挡。
“雨姐，你裙边的拉链是卡住了吗？要不要到洗手间，我帮你弄一弄。”我走到雨姐身边，压低音量问道。
雨姐看见是我，略显惊讶：“那，小吴谢谢你了！”
帮雨姐整理好裙子，回到办公桌前，小桃凑上来：“然姐，我刚看见你在帮雨姐拉裙子拉链呀！”
“嗯，她裙子拉链被卡住了。”我一边翻看资料，一边不经意地回答道。
“然姐，你是真的失忆了呀？你之前不是最讨厌她吗？前几天还和她吵架，就因为她故意为难你。”
“啊？”突然明白，方才雨姐为何如此惊讶，“哦，我确实有些事情记不得了。”可是，从刚才和雨姐的相处来看，确实想不通自己之前为啥会讨厌她。
下班，回到出租屋内，夜色渐浓。即使在熟悉的办公室待了一下午，却依旧没有回想起此前的种种。
“叮铃。”门铃响了，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我闺蜜希蓓，提着两个大袋子。
“看，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尝尝，看我昨天骗你没！”
我和希蓓盘着腿坐在地毯上，烧烤串、虾球、炸土豆……摆满了客厅的茶几。
“希希，我好像失忆了！”
“啊！”正在咬着烤羊肉的希蓓停止手头的动作，惊讶地看着我。
我将从醒来开始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还给她看了我的通讯录和微信好友列表——除了公司同事和刚刚出现在我家的她，再没有其他人。
“那之前我们一起去云南旅游，我们一起拍闺蜜婚纱照，这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希蓓语气里带着一缕失望。
我轻轻摇摇头。“都不记得了，也有可能在熟悉的地方待着突然想起来，但是医生说有可能会永远想不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电视中正在播放的综艺里时不时迸发的笑声。
“希希，这土豆看着不错，吃一块！”我夹起一块土豆片，在一旁备好的水杯里涮了涮，放在希希碗里，“我用清水涮了的，没有孜然粉。
“然然，你还记得我不吃孜然粉！你还记得啥？”希蓓突然坐直，惊喜地看着我。
“我，我不知道。我应该是不记得，但是，这些又好像这是一种习惯。”
希蓓挪了挪位置，离我更近了一些，用双臂环住我的肩膀。
“没事，然然，既然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就算了吧。就当是自己记性不好而已，不要多想了，不要让自己不开心了。”
“可是，我觉得好像人生中丢了一段时光，弄丢了一些人。你说，如果你今天来找我，或者之后没有联系我，会不会我连你也想不起了？”
“哈哈，那倒是不会，我肯定会来找你的！然然，回忆对于不会走散的人来说没那么重要，当下和未来才最重要。以前那些很快乐、很美好的回忆，我们可以再重新体验一次。那些不好的回忆，也没有必要记住了。那今天开始，你有机会和周边每一个人重新认识一次，想一想是不是也不错，不要来想着丢失的回忆了！至少，有些重要的事情，你还是不会忘记，就像我爱吃烧烤，但是不喜欢孜然粉。”
“可我总觉得两个人的记忆，就一个人记得，好像对于那个人不公平。对于我这个忘掉的人来说，也是一种遗憾。”
“以前的事情呢，我都记得，以后的事情，就交给你记得啦！以前的事情有想知道的，就问我，我就讲给你听。”
“那，希希，我们之前有没有吵架呀？”
“没有！没有！”
“看你停顿了几秒，你肯定骗我！”
……
次日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我仍旧是那个没有回忆的人，但是，我愿意做那个没有回忆的人。反正爱是有肌肉记忆的，它会带着我记住最重要的人。
回忆有时候会拖拽着我们向后，停滞不前。忘掉以前，我和每个人的关系都有了新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