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牛
电话那头的父亲说：“昨天镇里又派车为寨上送来了十吨水，邻居们分后，家里的小水池也装了一些，人吃的水不用担心，喂牛的水也足够对付一阵。”还顺带询问我今年是否回家过年。
老家是铜仁市的一个县，今年干旱，从6月底开始就没有有效降雨。7月去接伯爹来毕节看病时地里就已经龟裂。老人在这边待不住，病情稍有好转又让我送回去了。那时，家里还能就着水池里储蓄的水省着过。
后来，寨邻们商议干脆将石盘盘大水池的闸阀关掉。剩下还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水，让大家有个挑水的去处。父亲因为养着牛，每天要多挑一两趟。
老家住在半山腰，靠收山沟里渗出的岩层水。早些年，没有修建储蓄的水池，大家在旱季就要到很远的三岔沟挑水。赶趟的，一个早上可以两个来回。
常年的缺水，让祖辈倍感饮水的艰辛，也懂得水的金贵。
1980年左右，在曾家乡公社工作的树恩伯向镇里县里分别打报告，请来水利技术员，要来炸药、钢钎、水泥、钢管等物资，并带着大家在离寨子约两里地的石盘盘修建了一座可容纳120多方的大水池，还把钢管安装到各家各户的水缸边。
至此，老家火石岭组的村民成为全村第一个整组喝上了自来水的地方，叔伯们讨媳妇也比周边其他寨子多了一分优势。
到我们这代，从一出生就尝到了自来水的便利和甘甜。
由于管护得当，在我的记忆中，除了特别干旱的年份，大家很少有挑水过日子的。就算挑水也不过临时几天，雨一下，山沟里发了水，水池就蓄满了。
这些年，寨上的青壮年求学就业在外居多，过年都不一定全部回来。常住老家的人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寂静的乡村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人。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加上还有从小患白内障的伯爹需要照顾，不愿来毕节。他知道我每月挣得不多，老家亲友的人情客往都是他在操持。年近花甲的他靠着吹唢呐的手艺养活了一家人，如今依然用这门手艺的收入补贴家用。
这些年老家的野猪增多，远处的地实在无法耕种。父亲就近找了些靠近寨子的空地来种洋芋、苞谷。前年春天，父亲买来一头稚牛，一来可以耕地，产崽还可以卖钱，二是父亲认为养牛比养猪要方便。
庄稼人对牛很有感情。自从家里养牛后，连我这里父亲都不来了。路途远，来去不方便，最主要的还是放心不下喂养的牲口。年近七旬的伯爹眼睛看不见，没有生病之前还能勉强帮忙短暂照看一下牲口，现在他有高血压，连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养牛之后，父亲的农活又多了起来。备夜草、煮熟食、放上坡。就连和我打电话时父亲都不忘说一说他养牛的事。
在父亲的精心喂养下，一头小牛长成大母牛。
去年冬天，家里的大牛产下一头小牛犊。父亲更是兴奋不已，专程磨豆浆、煮熟食喂牛。
春节回家，看着父亲忙前忙后，我在一旁有些于心不忍就说了一句：“这牛就是牲口，用不着喂得这样精细它照样长。我们小的时候都没见您这样上心操劳。”
平常少言的父亲回怼了：“少在一旁话多，牛无夜草不肥。这牛能帮我翻地，还能下崽卖钱。要是我随时伸手找你拿钱，怕是没得这样干脆！”
父亲的怒喝让我顿时羞愧难当。
凭心静想，这些年我从读书到参军再到成家，每次回老家都是来去匆匆，放牛砍柴挑水干农活这些事已经好些年不干了。每次我们回家，父亲满心欢喜忙前忙后张罗饭菜，我则东家长西家短地去吹牛侃山，独独和父亲少言语，一支烟，两杯酒。短暂的留住，留下一堆剩菜，就连被子都还没有焐热就又要返程。
已然为人父的我，有自己的艰难。每次回趟老家要盘算油钱过路费，兜里的收入要计划着每月必缴的电费、水费、燃气费，甚至电话费。这些年连为父亲添置件新衣服都不认真，倒是父亲时常接济。回趟老家，返程时后备箱里吃的用的装得满满当当，这哪里是探亲，分明像是“打劫”。
7月，送伯爹回老家，盛夏的山乡硬化的小道和稀稀疏疏的灯光。晚上9点不到，天牛还在叫唤，大家都关门闭户睡下了。
寨子里年轻人要外出谋生计，年近六旬的父亲算是为数不多的壮年劳力。看着父亲瘦黑的身躯忙着早起上山割草喂牛，想劝他少干些农活，却又有些力不从心，终究还是话到嘴边又咽回。
这些年，父亲在老家少有闲下来的时候。放牛上山顺便砍柴。在老家的牛圈外面，父亲将砍回来的柴锯好后整齐码放在周围，原先喂猪的地圈也让他堆码得满满的。
屋门口的烂泥田这几年父亲放干后种上了薄荷、阳荷、芋头、蒜苗、青菜、西红柿、茄子、冬瓜和丝瓜。干旱的日子，父亲每天提着水桶浇水。成熟的时节，这块田里的蔬菜被端上了左邻右舍的餐桌。半亩地让父亲侍弄得有滋有味。
前段时间，父亲来电说，家里母牛又保起春了（老家话，指牛怀孕），他把去年下的小牛犊卖了，牛圈就宽敞点。
买牛的人家牵去耕地种庄稼，老人心里高兴，就在原定的价钱上少了两百。又逢伯爹过生日，就去镇上买了酒菜还特地整来一个猪头，蒸熟后祭财神。邀请左邻右舍一道喝酒吃肉，给伯爹庆生，顺便犒劳自己养牛以来获得的第一份收入。
晚间，有些酒意的父亲打来电话嘟嘟囔囔地说：“那牛犊还不满一岁，骨架好，人家牵去做耕牛才舍得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