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这场爱情悲剧,折射的是民族的博弈
高中时在学校前的小报刊亭里一眼相中那本很大的、精装的、关于探险的书时,我就毫不犹豫“忍痛割肉”花“大价钱”把它带回了家,那种冲动来自于对“探险”这件事盲目的崇拜,它似乎满足了我年少时对猎奇、自由、发现、未知、野性这些看起来很酷的字眼的幻想。
然而,在毛姆“南太平洋之旅系列小说之一”的《水塘》中,当我了解到十八世纪来自荷兰、法国、英国的探险船先后抵达位于南太平洋海域的那片称之为“萨摩亚”的原始群岛上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领土扩张所带来的殖民之殇让我对“探险”这个词有了更加深刻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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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塘》故事的发生地在乌波卢岛,是萨摩亚群岛最大的两个岛屿之一,也是西萨摩亚(今萨摩亚独立国)首都阿皮亚的坐标之地。这里曾被英、法、德、澳等欧洲国家先后占领过,在殖民的过程中,随着经济、文化的渗透,欧洲人与当地土著逐渐产生血液上的融合。由此,我们将聆听伦敦有为青年劳森与萨摩亚美丽精灵埃塞尔浪漫又悲凉的爱情故事,并在他和她的爱恨、婚姻、别离中窥见民族博弈的残酷真相。
爱情的质变
小说巧妙地采用倒叙的手法,开幕为我们呈现的男主人公劳森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形象:几乎每天泡在酒坛子里,乌波卢岛上几乎没人喜欢他,脸色蜡黄。可是,“谁能够想到这位老兄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谁能够想到这位老兄的人生具备了人生悲剧产生的各种要素呢?”带着对这个悲剧性人物的好奇,笔者跟随小说中的第三视角“我”开启了对劳森和埃塞尔之间爱情悲剧的“探险”。
原来,这个可怜兮兮的劳森来自英国伦敦,原本他英俊潇洒、年轻有为,为了养(肺)病,同时也因为所供职的公司业务拓展,来到风景绝美、空气清新的萨摩亚。优越的白人身份、出众的相貌、绅士的谈吐、丰富的见识、纯正的口音、令人艳羡的工作,使劳森成为了岛上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只是,没有其他少女有机会接近他,因为劳森的一颗心在见到埃塞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填满了。
他和埃塞尔的初见发生在他经常流连的一个密林水塘边。埃塞尔是混血儿,肤色白皙,五官精致,身材窈窕,看上去精巧灵秀,还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因此岛上的男人没有不为她的美所吸引的。当头簪木槿花、在水中自在游动的埃塞尔如同野性、天真、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般闯入劳森视野的刹那,一眼即万年。纯真的少男少女相逢于美轮美奂的热带密林中,清冽的塘水淌过他的心间,彼时的灵魂和对“精灵”的爱慕就如同诗人对那夜空的皓月般纯洁无暇、烂漫天真。
劳森和埃塞尔迅速坠入爱河,他们的结合过于顺利。埃塞尔全家人都非常看好劳森,于是两人很快组建家庭,结婚生子。然而,随着婚姻生活的逐渐深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文化差异、种族问题为两人的幸福生活埋下隐患。
在萨摩亚,当地土著喜欢群居,十分依赖家人,不崇尚卖力工作获得财富,而且没什么隐私可言,这让需要供养一家六至七口人、注重夫妻隐私的白人劳森难以忍受;在这里,土著男子或混血儿没有资格娶白人女子,也没有机会获得很好的教育,于是当埃塞尔头胎产下的男婴看上去完全是个活脱脱的土著孩子时,劳森终于下定决心带埃塞尔回伦敦,回到属于他自己的社会当中。
“只有把埃塞尔带回到他的家乡,才能彻底拥有她。他对埃塞尔的爱非常强烈,虽然已经得到她的肉体,却渴望完全占有她的灵魂。劳森心里清楚,埃塞尔根深蒂固的土著生活方式,使他们无法走进对方灵魂深处。”
彻底占有的欲望在无形之中逐渐吞噬劳森的理性,这种自私的爱逐渐湮灭了他最初对那个“精灵”爱的纯洁性。随之而来的伦敦生活便给这对佳偶的幸福婚姻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与冲突。
从萨摩亚四面开敞的白色平房到伦敦精致私密的公寓里,埃塞尔仿佛离开水源的鱼儿,天真烂漫不再,活泼健谈不再,幸福快乐不再,如胶似漆不再。无论劳森怎么讨好她,她都完全无法习惯伦敦的生活,无法跟上文明社会的节奏,无法融入劳森对未来幸福生活的规划中,渐渐郁郁寡欢,以泪洗面,对家乡、家人的极度思念开始啃噬她对劳森的爱。
在劳森拒绝跟她回家乡并表达了对萨摩亚的厌恶、轻视后,埃塞尔开始疏远他。对故土的思念驱使她在苏格兰高地找到一处水塘,她把自己滑入冰冷的水中,竭力寻觅着一丝丝家乡的熟悉气息。可这里终究不是属于她的水塘:这里没有椰子树,只有山毛榉;这里没有木槿花,只有人们异样的眼光。但在这个水塘里,埃塞尔感受到来自家乡的呼唤。于是在某一天,埃塞尔带着她的孩子和蓄谋已久的乡愁逃离了伦敦,踏上了回归萨摩亚、回归家人的航船。
埃塞尔对劳森的爱在她孤独的异乡漂泊中消磨殆尽,而劳森呢?他像突然丢失了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宝贝一般,失去理智,放下一切,离开伦敦追随埃塞尔而去。他被内心的“失落”和“失去占有美好的掌控权”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想起他是为什么离开萨摩亚回到伦敦的。
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他都没有想明白、也没准备好要长期生活在一个土著岛屿上——或者说一个土著家庭中。因此,当他一无所有地回到乌波卢岛时,就注定了自己未来将陷入彻底的孤独:不仅失去了埃塞尔的爱,还因为语言的隔阂(儿子在埃塞尔的照抚下几乎只说萨摩亚语)、文化的差异、前途的败落(劳森离开伦敦时的突然离职对其影响很大;回到岛上后又不愿屈膝给混血儿或土著工作)、性格的孤傲(既融不进当地土著群体,又融不进当地外国人群体)等现实原因,成为所有岛民都不待见的落魄白人,更成为妻子及其家人厌恶、痛恨的包袱。
在这场爱情的质变过程中,劳森一度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爱埃塞尔的,尤其是从伦敦回到萨摩亚后,埃塞尔更加疏远劳森,但劳森自觉“他比以前更爱埃塞尔”。然而,在笔者看来,与其说劳森比以前更爱埃塞尔,不如说他比以前更害怕失去,害怕无法掌控的感觉。他自以为深爱对方,却对对方的灵魂无法做到尊重与接纳,他爱的始终只是她无与伦比的美貌、与众(当地土著或外国女人等)不同的气质,以及她在水塘边带给自己的珍贵的情愫涌动。
而埃塞尔对劳森的爱也并不纯粹,她其实和其他土著或混血女孩一样,爱的是劳森的白人身份和他给自己带来的荣耀。所以当劳森堕落到一无是处时,她和岛上一个肥胖、精明、幽默的德裔美国人出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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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似乎是一场注定会以悲剧收场的爱情,横亘在伦敦男青年和萨摩亚女孩之间的文化、种族隔阂如同巨大的鸿沟。这样的局面对于两个认知都有局限的年轻男女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双方狭隘的爱情观没能让各自深入彼此的灵魂,引领这对爱人游向更辽阔的心灵海洋,而是囿于各自的精神家园,固步自封,任由这场爱情支离破碎。
个体的挣扎
出于对殖民主义本能的谴责,笔者在初次读完整个故事时,一度为埃塞尔这个美丽的萨摩亚精灵在这段失败婚姻中的遭遇感到愤慨。或许就是这样,当我们站在宏观的角度来分析所发生的的一切时,会不自觉地偏向被殖民的这一方。但是当我一遍一遍重读它之后,发现劳森同样值得同情,尽管他的背后所代表的是压迫的、优越的、先进的、自以为是的、“强盗”的一方,但就个体层面而言,他也只是可怜的“牺牲品”一枚。
劳森从小就在发展迅猛、人心复杂的文明社会中长大,无论是所处的家庭、接触的事物,还是受到的教育,他的意识里被灌输的概念就是:工作体面、成功财富、高雅得体、地位声名、阶级制度、营养卫生、礼仪隐私等等。但在萨摩亚所属的波利尼西亚传统文化中,土著居民更注重分享、依赖、敞开、知足、爱情、幸福、快乐、悠闲、平等,文明社会所推崇的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那么,当年轻、纯真的劳森从他封闭的文明世界来到萨摩亚之后,当地迥然不同的文化习俗和精神文明对他来说在无形之中形成巨大的冲击,这种冲击随着他深入土著居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难以承受。在他有限的阅历与认知中,他还来不及弄清为什么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在他妻子及其家人眼里不名一文时,就被埃塞尔“无情的抛弃”和自己“无法自拔的爱”剥蚀得千疮百孔。而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为他指明方向,也没有人能够帮助他愈合自己分崩离析的认知。埃塞尔从头到尾都有家人的陪伴,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一个人。
在小说的结尾,劳森在自己身上绑上石头,沉入那个和埃塞尔初见的水塘,自杀了。萨摩亚的水塘包含了劳森所有美好的记忆和解不开的疑惑。从伦敦阴冷的钢筋森林来到广阔热烈的南太平洋上的这座岛屿,劳森在这个水塘中第一次感受到自由自在,感受到灵魂被净化的快乐;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像精灵、像仙女一样美丽、神秘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从自己胸膛里迸发出来的那么强烈的、不能自已的爱慕。正是这样的美好感受让年轻的他在看岛上的一切时都如同带了滤镜,他天真地感叹:
“这才是生活!它更真实,更自然,更接地气!那一刻,他对文明的城里人感到反感,喜欢上了淳朴的乡下人。和他们在一起,他觉得无比自由。”
其实看到这里时,笔者曾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以为劳森会和爱德华·巴纳德(毛姆另一部小说《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里的主人公)一样,看破文明社会的复杂、残酷、束缚,拥抱真实、自然、自由的土著生活,但劳森没有巴纳德那样的幸运——遇到阿诺德·杰克逊(同样是《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中的人物)这样的“明灯”为其指引方向。更令人感伤的是,由于殖民已经发生了,欧洲人带来的像鸦片一样具有诱惑性、腐蚀性的文明社会的物品、观念也让这个传统、单纯的岛屿变得面目全非。
单纯的劳森在这样迷惑的氛围中,不知道如何突出重围。他无法理解水塘里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埃塞尔,让她不顾他们之间的爱情也要从生活优渥的伦敦逃回“地狱般”的萨摩亚。他怎么都无法理解,在混乱中找不到方向!站立在清醒的水岸边太过痛苦不堪,躲避在醉酒的虚幻中又无法切实缓解痛苦。于是,他只好沉入水塘底部,拥抱深渊,彻底沉沦于最初的幻梦。
民族的反抗
那如果再回到宏观层面来讲,埃塞尔与劳森之间的这场爱情悲剧,折射的是西方欧洲文明与萨摩亚波利尼西亚文明之间的民族博弈。
萨摩亚给欧洲人的第一印象,就如同埃塞尔给劳森的第一印象:美丽、神秘、自由、淳朴。欧洲探险者发现了萨摩亚的美好,并把这种美好暴露给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统治者,激发了他们人性中最难以控制的野兽——占有的欲望。就像劳森不仅要占有埃塞尔的肉体,还要占有她的灵魂一样,欧洲人通过战争的武力手段占领了萨摩亚的土地,还企图通过传教、贸易等手段对萨摩亚人的思想文化进行殖民,以期达到彻底的统治。
然而,长达千百年的波利尼西亚文明经过岁月的淬炼早已铭刻在萨摩亚土著的血液里,即使外表会因为通婚的缘故变得和欧洲人一样白皙,即使身着属于欧洲人的长袍、短裙、高跟鞋,即使会学欧洲人一样用面包、黄油等组成的下午茶来招待客人,即使接受来自文明社会的文化教育,即使被迫加入西方宗教信仰的阵列……萨摩亚人始终还是坚定地说自己的母语,住简陋的白色大平房,和亲人、家人居住在一起,大部分的时间用来享受悠闲时光和谈情说爱。
我们还可以看到,尽管埃塞尔艳羡白人优渥的物质生活,也仰慕白人的优越地位(这也是为什么岛上的土著或混血女子都想嫁给白人的原因,包括后来埃塞尔和一个德裔美国商人出轨也说得通),她血液里流淌的原始文明还是将她从伦敦召唤回了萨摩亚。
埃塞尔没有被爱情和文明社会所崇尚的一切绊住回归同胞的脚步,其实寓意着萨摩亚作为一个文明载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反抗。她挣脱了爱情、婚姻、劳森、伦敦的束缚,其实象征着最终西萨摩亚挣脱欧洲人的统治,成为独立共和国(1962年,西萨摩亚独立后,阿皮亚成为首都)。而她的出轨又寓意着,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殖民统治中,欧洲文明社会对萨摩亚造成的伤害和破坏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一方面,在英、德、美、澳等列强势力的瓜分下,萨摩亚不仅被分裂成东、西两部分,且东萨摩亚最终归属于美国(所以现在东萨摩亚又被称为美属萨摩亚),留下西萨摩亚独自为争取民族独立摸爬滚打,奋力反抗。另一方面,经由欧洲船只运输而来的机械、食品、服装、制度、贸易等文明社会的产物看似为岛民的工作、生活带来了便利,实则不仅为土著居民原本健壮的身体埋下健康隐患,还让他们被迫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宗教,改信基督教。更多问题由于笔者知识储备有限,这里不再细说。
无论从个体还是从整体出发,尊重对方的自由、独立、灵魂、思想是非常必要的,这是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交往的基本准则。面对喜爱的对象,时刻警醒自己要给予的是“包容、保护、平等”的喜爱,而不是“对鱼的爱”——因喜爱鱼的味道,就吃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