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小说）
小提琴（小说）
未 葭
我转身，发现儿子不见了，在这人潮汹涌的大商场里，怎么找啊？时间不长，他应该不会走远的。我安慰自己。东张西望了一阵，我决定一个店面一个店面顺着找。当我走进乐器店时，发现儿子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放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上，昂着头正跟导购小姐聊天呢。“喜欢钢琴吗？”“喜欢。”“喜欢让妈妈给你买呀！”
我走到儿子身后时，导购小姐抬起头对我说，你儿子真可爱。我又喜又气地责备儿子，你到处乱跑不怕被坏人把你卖了。儿子一张嘴就说，妈妈，我要这个钢琴。根本不理会我的责怪。
我瞟了一眼价格，对儿子说，我们买不起，走吧。儿子不走，两只手死死抓住钢琴边沿，说，让爸爸来买。卖了你爸都买不起，还是走吧。我就要，就要，你卖了我爸再买好吗？一边是漂亮的钢琴，一边是儿子恳求的眼神。我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优美旋律。我好说呆说，软硬兼施，费尽周章才把儿子的小手从钢琴上挪开。四岁儿子的执着坚持，让我哭笑不得。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农村渡过的，那时的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男孩子们可以上树抓鸟，下水促鱼，可以光着屁股到小河里游泳。女孩子不允许干这些野马三秋的事，我父亲给我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收听“小喇叭”广播是我最开心的事。《阿玛第的故事》是我收听“小喇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至今不忘。就因为这个故事，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乐器叫小提琴，音译为阿玛第，被称为乐器王后。
参加工作不久，我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男朋友是一个业余小提琴演奏员，第一次听到如泣如诉的《梁祝》，我被震撼得目瞪口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看着男友为我演奏时的专注神态，他的所有缺点都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美好。于是，我萌发了学小提琴的想法，兴冲冲买来小提琴、曲谱，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把《梁祝》学会。男友手把手教我，还不停地讲着要领。当他嘴里的热气不断喷到我的脖颈上时，我的反感一点点加深。终于发现他的美好终究不能掩盖他的种种缺憾（我眼里的缺憾，别人可能不这样看）。我不能容忍他的性格缺陷（尽管我自己也不完美），就只能分手。
商场里发生的事情，我一直挥之不去。就与老公商量，送儿子去学小提琴。为此，我给儿子讲《阿玛第的故事》，让他听小提琴曲，培养他对小提琴的热爱，并对儿子鼓吹，小提琴比钢琴优越，往后不论外出上学还是工作，都可以随身携带，很方便的。然后，通过朋友的介绍，找到了本市的“第一小提琴手”。
儿子与老师见面时，老师先看了看儿子的手，又让儿子跟着他的节奏拍手，然后问，小朋友，是妈妈让你来学小提琴的，还是你自己要学的？是我自己要学的。儿子乖巧的回答让我松了口气，也让老师很欣慰。老师对我说，这孩子手型很好，节奏感很强，有学琴的潜质，下星期就可以来上课了，我会根据他的情况给他配琴。
从此，每个周末，我和丈夫或者我一个人陪着儿子去学琴，并用心记住老师说的每个细节，回来后督促儿子练琴，既使手里做着家务事，耳朵也在仔细聆听儿子的琴声，哪里拉错了，哪里节奏不对啦，我都能听出来，我几乎成了一个不会拉琴的提琴老师。从此，我的业余时间全都围着儿子转，至于自己的爱好啦、休闲啦，统统放置，再不提起。
我曾经读过一首打油诗，仿佛是专为我写的--《妈妈是什么?》
妈妈就是
放弃了身材，留下疤！
吃喝拉撒全都抓！
没有了电影，没有花！
下班之后就回家！
看见了床铺，只想趴！
苦了累了，沒人夸！
再见了青春，还有她！
看见宝宝，笑哈哈！
当然，生活中并非全是笑声。记忆中，我打过儿子一次，是用小提琴弓打的。琴弓打在儿子的屁股上，伤痕却印在我的心上。琴弓折断了，马尾稀稀拉拉地飘散着，儿子从哇哇大哭逐渐变为小声抽泣。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滑落。我质问儿子，练琴是为了我吗？时时刻刻要我盯着，我出去送了一趟垃圾，琴声就断了，居然偷看《老夫子》，还好意思嘿嘿直笑。
儿子确实贪玩，自觉性很差。但每年参加小提琴等级考试，总能顺利过关，取得等级证书，这不能不让我对他充满无限的希望。况且，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喜欢看漫画本身又没什么错，我不能太过苛刻。
小餐馆里，食客不多，我们要了一个单间，称了一条谷鱼，点了几样煮火锅的疏菜。很快，鱼火锅就上桌了，火一打开，香气四溢。半个多月来，我和老公频繁出差，今晚一家人聚齐准备好好吃一顿。
我不吃了！儿子突然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老公叫住儿子，同时用眼角余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的心颤了一下，努力回忆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把儿子（确切说应该是我小爹）惹火了。近两年来，我们老俩口对儿子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就能让他雷霆大怒。忍无可忍之际，我也会吼叫，但老公总是用眼神将我的愤怒压制下来，为了家庭和谐，我总是强咽委屈，可一次又一次的反复伤害，让我伤透了心。
老公讨好地说，点了那么大条鱼，赶快坐下好好吃。
我不吃，我吃不下！你们总是逼我，小时候逼我学小提琴，现在逼我找对象。我谈恋爱时，你们不允许，千方百计搞破坏。现在我不想找对象，因为我还没玩够，你们又逼我。我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了，你们不要把我当五岁小孩，什么都要管。儿子边哭边喊。
作为母亲，我只想告诉儿子，不同的年龄段该做不同的事情。儿子读中学时与女同学谈恋爱，班主任老师打电话让我立即到学校去，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急忙慌地赶到学校，老师先把我当小学生一样教训了一顿，然后要我配合老师，坚决制止儿子的早恋行为……
现在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了，儿子却按兵不动，我试图给他介绍，都以他的强烈抵抗而告终。我的同学、朋友、一起参加工作的同事的子女都陆续结婚了，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公婆，他们或直接或间接指责我不关心儿子的婚姻。我真是有苦无处诉，只能在气氛适当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催一催。这难道错了吗？我迷惑地看着儿子。他大模大样地从怀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熟练地打火点火，毫无顾忌地吞云吐雾。如果说，过去他偷着抽烟，是顾及我的感受，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不在乎我的想法了。在他眼里，我算什么？
《三字经》里说，养不教，父之过。老公却是一味地当老好人，还常常说我对儿子管教过严。我年幼时，常听父母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从不认为对儿子管教过严，而是管教不够。就像我家小院里的草地，如果十天半月不管它，必然杂草丛生。就像我身上的油肚，如果不加束缚，让它自由生长，那将不堪入目。可是，现在的独生子女确实极为脆弱，动不动就以出走、自杀威胁父母和老师，我有两个同事的子女，已经自杀身亡，他们不得不承受中老年丧子失独的沉痛惨状。这让我不知所错。一度时期，我真的放任不管，美其名曰：无为而治。可是这一放就不可收拾了，儿子小提琴也不学了，学习成绩节节下降。
想从头再来，收拾旧山河，已是覆水难收了。现在，更是儿大不由娘了，每次与他交流到最后都是不欢而散，甚至以吵架告终。为避免与他发生正面对突，我也赶个时髦，学着小青年玩起微信来，试图通过微信与他交流。不料，他根本不接受我这个“朋友”，距我于千里之外。
你又不是男人，你根本不懂男人，你没有资格教导我。对面这个自称“大男人”的人，痛哭流涕地指责我。
他的话，让我惊诧莫名。这话，难道是一个儿子可以对母亲说的吗？这话，难道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应该说的吗？
他是谁？他是我儿子吗？我不禁恍惚起来，我想起美国电影《七日》里那个克隆男主人，逼真得连男主人的妻子都没能看出破绽。难道这个“大男人”是克隆人？他离开家乡四年到全国最发达最先进的大城市去上大学，难道真的被人克隆了。可是，如果他是克隆人，我儿子去哪里了？我惊恐地想。
不可能，不可能，他要是克隆人，他怎么会知道学小提琴的事。我想起家里书柜顶端从小到大依次码放的五把小提琴，已经有七八年没人碰过了，上面落满了灰尘。记得最贵的那把演奏琴花了我近半年的工资，还有一把稍小一点的提琴背板上还留有我国著名小提琴家吕思清的签名。
当年，吕思清应我市一家大型企业的邀请到本市里来办独奏音乐会，儿子和他的师哥师弟们在小提琴老师的率领下上台为吕思清献花，并请吕老师签名留念，那情景清晰得如同昨天才发生的事。
人们常说，女大十八变，是说女孩子长大会变得漂亮美丽。我没想到，男大也会变，却是变得令人讨厌叫人憎恨。曾经聪明可爱，勤奋好动，充满了求知欲的儿子，越长大越变得不召人待见。自上初二开始有了叛逆之心，我只要说那道菜好吃，他就坚决不动那道菜，之后坚决不学小提琴了。上高中迷上了电子游戏，把家里的电脑玩坏了，就悄悄跑去游戏室玩，宁可饿肚子也要把吃早餐的钱送给游戏室老板。为此，我和他发生过无数次的大小冲突。上大学后更是变得四体不勤，衣服穿脏了送洗衣店，袜子穿脏了就丢掉。大学毕业回到家后，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冷漠而又懒散的人，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除了每周三四个夜班的工作外，他就整天躺在床上玩网游、睡觉。家里的油瓶倒了他都不会主动扶一下。我生病了，他从不过问。甚至都懒得跟我们说话。吃饭时，他将手机放在桌上听小说或看电视，我说话声音稍大点，他就很不高兴，呵斥我小声点。我不知道，儿子变成这样，是学校教育之过还是家庭教育之过。
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年幼而脆弱的儿子，学小提琴、学英语、学游泳、学打乒乓球，样样充满热情。记得刚上幼儿园时，他对我说，班上有21个小朋友，他要带21颗水果糖发给小朋友们。我说，好啊！下午接他回来，他说，水果糖发完，自己一颗不剩，只能眼巴巴看着小朋友们吃得津津有味。听他讲完，我笑得直不起腰。那时的儿子好可爱啊。回到家里，就像我的一条小尾巴一样，我到厨房他跟到厨房，我到客厅他跟到客厅，恨不得把幼儿园里阿姨讲的故事，小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周末的早晨，他常常早起，敲大卧室的门，让我们不要睡懒觉。如今，这一切就像我当年送他上大学所乘坐的火车一样，在我的视线里渐行渐远，直至从我的眼前彻底消失。
自从他大学毕业回到家后，我放弃单位质优价廉的工作餐。每天下班后，急急忙忙跑回家煮饭做菜，然后巴巴地请他起床吃饭，他不仅不领情，还显得很不耐烦，甚至恶声恶气地答应一声，让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我知道，自爱是本能，爱别人是需要学习的。所以我耐着性子等他长大，等他懂事，懂得体谅别人，进而学会爱别人（这个别人可是他的亲生父母啊）。就像每天，我耐着性子等他边玩手机边细嚼慢咽地吃完饭，再忙着收拾清洗碗筷一样。当我像打仗一样收拾停当，就该赶去上班了，基本没有了午休的时间。
我爱这个家，为家人付出，我心甘情愿。可是当你所有的付出和牺牲，别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就不能不怀疑这种付出和牺牲的价值和意义了。
我时时悲哀地想，年过半百的我还能活多久，我死后，再没有人为他洗衣做饭，再没有人三番五次催他理发洗澡，他还能有尊严地体面地活在这个世上吗？
我知道，人生没有彩排，生命不能重来。可是，我还是常常忍不住地想，要是我的人生重新来过，我还会在儿子尚未出生，就订购“零岁方案”，恨不得培养一个神童出来吗？我还会将自己的追求和梦想放置一边，费尽心力地教他认字、背诗，送他去学小提琴，总想让他成为全面发展的人才吗？我还会不惜血本地将他送到全国经济最发达文明程度最高的城市去上大学，只为让他开眼界，学本事，过上高品质的生活吗？我不知道答案，上帝或许会有答案。
当我所有的期许都化为泡影，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时，我这个一向追求完美的人（老公时常说我有强迫症）不得不降格以求，只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能料理好自己的生活就足够了。可是，这点可怜的愿望他都不让我实现，他给我的只有深深的挫败和幻灭，他让我怀疑整个人生。
现在，我冷眼看着对面这个不断喷云吐雾，不时对我叫嚷的人，就像看着一个路人，没有同情，没有伤感，只有深深的失落和无奈。也许，我真的错了，我的整个人生就是错误的，无望的。
鱼火锅汩汩地冒着泡，房间里热汽蒸腾，我的心却结上了一层严霜，我想起了《金刚经》里的一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