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父
——谨以此文祭奠我的叔父以及那沉沦迷途不知归路的骨肉亲情
《石柱山》2015年3期
叔叔和父亲是一个奶穗叼大的亲兄弟。春上堂弟打来电话说发现叔叔的户口两年前被村里错报注销了,正在找村里协商解决,没想到时隔九个月,堂弟突然又打来电话说叔叔不在了,霎时心中百感交集,久久地不能恢复平静。我深深悲哀一个至亲生命的离去,我们这个死人比活人多的孤门小户的老坟里又要添一个坟头。有人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斯人已去,回想叔叔68年的人生之路,虽然如同一杯白开水寡淡无味,却也饱含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兄弟离心的诸般悲苦。
父亲姊妹四个,姑姑最大,叔叔最小。爷爷三年自然灾害饿死的时候,叔叔才十多岁,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龄,无法想象小脚的奶奶是如何带着四个孩子熬过了那段漫长的艰难岁月。大伯七十年代初入赘到湖北,家里就剩下父亲和叔叔弟兄两个,父亲在外地工作,叔叔在家务农,我们老宅在村子中央,分家后叔叔搬到村子最东头去了。父亲姊妹几个都身材矮小,但有别于父亲的慢工出细活,叔叔手脚麻利,干什么活都干脆利落,农事更是比父亲专业百倍,一人能顶父亲几个,矮小的身体里似乎充满了用之不竭的能量。比如割麦子,父亲是割半天也没动几步,割过的地方一个麦穗也不留,经常受到拾麦穗的揶揄。而叔叔是割得快,掉的也多,但掉的再多也没拉回去的多,在焦麦炸豆的关键时刻效率永远是第一位的。叔叔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综合上其他因素,村里人都觉得老别一的父亲混不过叔叔。
也许是老天嫉妒叔叔的好日子吧,九十年代初,婶子生病了,得的是乳腺方面的病,俗话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特别是在那个老百姓没有任何医疗保障只能自求多福的年代。叔叔和婶子四处求医,花了很多钱想了很多办法给婶子治病,有个江湖游医就曾经在叔叔家里住了相当长时间给婶子看病。我至今仍清楚的记得叔叔和婶子按着那个江湖游医的偏方,每天吃完晚饭打着手电筒满庄子捉壁虎,然后在锅里焙干,再和大葱白一起剁馅包饺子吃。婶子求生的欲望能让她咽下这令人生畏的东西,却终究斗不过病魔的残酷,没多久还是去世了。
叔叔有挨肩四个孩子,堂哥是老大,婶子娘家唯一的哥哥脚有残疾没有成家,堂哥很小就过继给他舅了,婶子去世的时候,堂弟才十来岁,两个堂妹更小。没了婶子的家自然不比原来,叔叔家里地里两头忙,又当爹来又当娘,拉扯着三个孩子。堂弟上到初中的时候一进教室就头痛,索性不上了,两个堂妹没进过一天学屋门。叔叔不让两个堂妹上学,除了家里需要劳动力和经济上的原因外,我觉得还有叔叔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祟(当时村里也有其他不让女孩子上学的家庭),如果堂弟能上学的话,叔叔肯定砸锅卖铁也让他上,但归根揭底还是叔叔封闭的小农思想局限性造成的。古人尚知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家人的知识水平是家庭的上层建筑,会对家庭的未来走向产生深远地影响,上学不一定能立竿见影的改变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现状,但拒绝知识意味着彻底放弃了这种可能性。因此如果说是婶子的病逝造成了叔叔家经济上的暂时倒退,那么不让堂妹们接受教育或许才是叔叔家逐步走向衰落的开始。
过了几年,堂弟妹渐渐大了,堂弟同样身材矮小又单薄,茸的像根绿豆芽。同村一个姐看着几个没娘的孩子跟着叔叔熬得挺苦,便把她婆家村里的一个姑娘介绍给堂弟,据说人家姑娘是个过日子的人,难得的是人家也不嫌弃堂弟家穷人矮又没娘,彩礼什么的都不是问题。这样一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姻缘,堂弟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愿意。都说是娃别是没娘的娃,但没娘的娃一般都比较听话懂事,堂弟妹们平时对叔叔都是言听计从,孝顺有加。也因为没了娘疼,叔叔除了没让堂妹们上学之外,把三个孩子看得还是很重的,什么事都由着他们的意,在婚姻大事上更是不忍心违背堂弟的心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按当时叔叔家的情况,添人进口加快家庭代际的发展应该是一个短平快的办法,叔叔应当采取雷霆手段包办堂弟这门亲事,堂弟即使心里再委屈最终也会接受叔叔的安排。然而作为一家之主的叔叔关键时候不捋事,听之任之,错失良机。大堂妹到了成家的年龄,有人介绍了个油区的男孩子,眼睛有点毛病,腿脚走路也不太利索。堂妹目不识丁,又少不更事,叔叔也偏信管闲事人的如簧之舌,贪图人家油区少耕地,堂妹嫁过去了不用下力,居然同意了。小堂妹一表人材,虽然也没上过学,却天资聪颖,伶牙俐齿,在外面打了几年工,远嫁到湖北去了。
又过了几年,堂弟岁数渐渐大了,经过爷俩的奋斗也早早的盖起了楼房,但当时婚姻挤压现象在农村已经初露端倪,堂弟到2005年时才好歹成了家。据传当年因为考学受到什么刺激落下了毛病。
2008年春节,叔叔被一个骑摩托车走亲戚的撞了,肇事者跑了,交警队让把那辆肇事摩托车推回家作为经济补偿。叔叔虽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身体却恢复不到原来了,生活的重担就落在了堂弟瘦弱的肩膀上。第二年夏收前,堂哥从南方回来收麦,骑着那辆肇事摩托车去赶集,突发疾病摔倒在路边的瓦砾上,当场去世,他外婆和舅舅也早已不在了,由我们村人拉回来埋在了婶子身边。堂哥留下一女一子,叔叔无力抚养,就由堂嫂带着改嫁了。人一生前半辈子享福不是福,后半辈子受苦才是真苦,叔叔前半生没享到福,后半生更是孤独凄苦,接连的横祸让他身体每况愈下,药不离口。堂弟媳的病情也时好时坏,需要持续治疗调理,堂弟出去打工的时候不放心,只能把大女儿托付给她外婆,带着弟媳一起出去。叔叔一人拖着病体在家青灯孤影,苟延残喘,热汤热水尚不自足,天伦乐事更是个至死都不能企及的梦,生活的滋味于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了。
叔叔去世了,除了这浓于水的血缘关系使我物伤其类外,真正让我暗自伤怀的是叔叔于我而言,更多的时候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同村人,我们彼此都没有感受到对方至亲骨肉应有的几多温情,究其原因是祖辈笼罩着我们家庭的兄弟不和的魔咒。
从知道有个亲叔的同时我即知道了我们两家不和。弟兄不和这种现象在农村也很普遍,但是打死不过亲弟兄,别家弟兄即使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但很快就会和好如初,我们两家则不然。我不知道在我出生、记事之前他们兄弟、妯娌、婆媳之间究竟互相伤害到什么程度,虽然有正直的人说到叔叔脸上,说你们这一门就你弟兄俩,你二哥又不在家,你应该互相照应搞好关系,叔叔嘿嘿一笑而已,我们两家仍然是河井不犯,总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我刚记事时奶奶生病了,通过给奶奶治病,两家才开始恢复走动,随后又赶上了生产队动地,婶子抓阄是一绝,使得两家块块地都挨着,又购置了一些公用的农具,在离村子最近的一块地头设了打麦场,共同使用好多年,也使两家人有了较多联络感情的机会。但是亲情就像是一面被打破的镜子,即便是重圆,曾经的伤害却是那道永远无法抚平的裂缝,尤其是来自亲人的伤害比来自外人的伤害更使人刻骨铭心,甚至终生不能释怀。人的亲近程度有时候和血缘的远近无关,只潜移默化的接受父辈的影响,因此两家人虽然相处了一段最亲密的时光,亲情却始终无法达到应有的水乳交融。
关于长辈间的是是非非我从小接受的信息是不对称的。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下,不仅她在我心中的形象逐渐高大全起来,还让我知道了奶奶的“偏心眼”,知道了叔婶的“趔巴家”,知道了她“为了挽救兄弟关系所做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种种努力。我一直不曾同叔叔有过感情交流,也就无从窥探他内心深处关于手足之情那部分是什么样的,因此即便获取到的关于叔叔和两家关系有关的总是负面内容,正面信息始终是片空白,我也基本没有对叔叔产生过一丝怨意。生活的厚赐使我慢慢地明白,同室操戈的悲剧根源就在于我们往往把宽容和理解给了别人,一边针锋相对,刀刀见血伤害着最亲近的人,一边又幻想着能从亲人那儿得到最多的包容。真理永远在自己这边,每个人仿佛都是在历数别人的不是,从不审视自己的作为,刻意回避自己的问题而去放大对方的错误。自责基因和自我反省精神的缺失,使我们失去了冷静正确处理亲人关系的智慧,对别人或许还能低头求和,对亲人却连一个歉意都吝啬无比,每个人都觉得是他人把自己伤害的遍体鳞伤,亲情也在简单粗暴的矛盾处理方式中显露它不易察觉的脆弱一面。从母亲一直赞赏过继出去的堂哥知道是一家人并因此厚爱堂哥这事,我知道母亲内心也是渴望兄和弟睦,世代永续的,但她一直固执的认为辈辈弟兄不和是老坟地气所致,宁愿多次求助风水先生,却从未曾客观地反思过过去。每思至此,我只有一声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叹息。
最近几年我不怎么回老家,偶尔过年回去上坟的时候会去看看叔叔,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叔叔,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我只看到叔叔身体越来越衰弱,仍然没有太多的感情交流,深埋在心底的歉疚却与日俱增,我从没想到过叔叔这么快就会去世。对于瘦瘦弱弱的堂弟来说,儿行千里,家有高堂老父,即便是他活着在受罪,那份牵挂,那种拖累,永远有父母羽翼呵护下雏鸟心中的恬静与安详。叔叔这一走,堂弟自此就若无根的浮萍,漂荡在这偌大的尘世上。
有人说叔叔活着的时候受一辈子罪,后事办的怪圆满,毋论是不是场面话,这些世俗的褒与贬对于一个逝去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农村有句俚语说老鼠拉木锨,辈辈往下传,令人悲愤的不是秦人不暇自哀使后人哀之,而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因为哀之而不鉴之,那个魔咒的力量不会因为他那一代人的日渐老去和离世而消失,一切仍旧在轮回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