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片影子与一眼流光
“天使前来庆祝公主寿辰。”
故事里总会有一个与海浪相伴的王国。
国王的女儿一如传言中的美丽善良，可让人遗憾的是，公主先天失明，一辈子只能活在孤单的黑暗里。
公主十八岁生日那天，两位长着洁白翅膀的天使自天边徐徐降临到王宫最热闹的大殿之上，说是代表神明前来庆祝公主寿辰，并诚心送来两件贺礼以示友好。
其中一件是一只会讲故事的大猩猩，而另一件则是一瞬间的光明。
“一瞬间？”公主听闻第二件礼物后开心极了，但还是说道，“要是能更长一点就好了。”
“贪心的人可不会得到好果子吃哦。”
天使说完后，未等公主道谢，便消失在了天尽头。
“别担心，我的孩子，”仁慈的国王一向宠爱他的女儿，“为了让你见到人间最美丽的景象，我将为你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到时候全国人民都会把最美的风景呈现给你。我相信，那将是你人生中最幸福的一瞬。”
公主感谢了父亲的恩赐，又在心里对天使道了声谢，然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世界会是个什么模样呢？”从未见识过人间风景的公主向往道。在此之前，她听那只会讲故事的大猩猩向她谈起山头的落日和天边的晚霞，井底的寒月和镜中的繁花，但是，语言只不过是语言而已，听来的声音大多单薄，且并没有赋予她足够的想象力。
“世界是个万花筒，”她的侍女在一旁说道，“像魔术师的口袋一样无所不有。不过，亲爱的公主殿下，您最想看些什么呢？”
“想看的事情太多啦！”公主一一列举着自己梦想看到的事物，最后补充道，“要是我那一瞬能够将红尘看尽，那便知足，再也不想要其他了。”
“那是不可能的，公主。”侍女打断道，“世间的美景千千万万，凡俗人耗费一生的时光尚且无法看尽，又可况仅拥有瞬息光明的您呢？”
公主冷清地叹了口气，觉得侍女的话很有道理。
国王选了一个茂盛的春日，那正是乱花狂舞，风卷残香的好时节：晴空朗日，万里无云，全城百姓集聚在广场上，热闹非凡，人人争先恐后，欲把自己最美的人间景象呈现给公主。
美丽的公主穿着盛装出现在高高的瞭望台上，在国王高声命令大家安静下来之后，公主打开了天使的礼物盒子。
暗淡的眸子瞬间有了光彩，她看到不远处墙角下悠然站立着一个清瘦的影子。
顺着那影子的方向，她极欲搜寻些什么，她想再仔细看看这个世界。譬如当时空中一掠而过的飞鸟，湖面静静荡漾的波澜，停驻在花枝上的蜻蜓，抑或是影子主人的真实形貌。
然而，天使赐予她的光明是那样的短暂，不过倏忽之间，她再次跌入无止尽的黑暗之中。
“乱世烟火中的幽然一影。”
那天回到王宫之后公主哭得很伤心，好像自出生以来都没有这样伤心过，可她又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奇怪，”公主哽咽道，“这苦闷酸涩的忧伤之水，究竟是从何而来？”
从此以后，她的整个世界都改变了。
那清瘦的影子开始时刻追随她的意念，思想，霸占她的脑海，侵蚀她的灵魂，让她魂里梦外都有了影子留下的痕迹。她为之心动，为之着迷，无论是把自己藏进黑暗，或是躲进迷雾，无论睡梦还是清醒，无论现实与虚妄之间隔着多少了无依附的落叶与飞花，她总想着他，总能于繁冗的乱世烟火之中独独瞥见那幽然孤立的一影。
她爱上了那个影子。
可是，这对于她与其说是刹那的幸福，不如说是一生的灾难。
公主发了疯一样开始寻找影子的主人，她花费大量金钱请到一个天才画家，那位画家与公主聊了三天三夜，最后根据她的描述大致画出了影子的轮廓。
国王听闻此事，发动了他的军队。于是，每天都会有大量士兵拿着画像在城中一家一家地搜寻，绝不放过哪怕与影子有丝毫符合的青年。
寻找大多是徒劳无益的。
不乏大批有野心的青年怀着对公主的钦慕，抑或是对权贵的贪恋前来冒名顶替，声称自己就是影子的主人。可是，当他们把自己的影子和画中的重叠在一起，就会发现二者并不相吻合。
每日里，公主除了坐在大殿上聆听士兵们再次落空的搜寻报告，就是否决假冒影子主人的青年人，其余事情概不关心。随着时间每过去一天，她的心就更加灰暗一分，到后来，她连报告也不听了，而是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轻易不肯出来。
“亲爱的公主，”她的侍女不无关心地哭道，“出来看一看您的亲人们吧，他们为你担心极了。”
回应她的是紧闭大门的久久沉默。
“您还记得那只大猩猩吗？它请求您，还想讲故事给您听。”
公主仍旧不肯开门。
看不见的绝望让她整日以泪洗面，将自己囚禁在黑暗里。与世隔绝的生活逐渐让她失去正常人的理智，门外的人时而听见她嚎啕大哭，时而又听见她咯咯发笑，时而自言自语，时而陷入静默，她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
日复一日的等待和无望的寻找让公主逐渐年老憔悴。绸缎，金银，古董，玛瑙，任性的公主几乎花光了国王所有的积蓄去寻找这个美丽的青年。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时光把公主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曾经的国王因病去世，新上任的年轻国王不喜欢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公主，于是下令把她赶到城外一座荒凉的破庙中去。
只有当初那个衷心的侍女愿意陪伴她，她跟随着公主来到破庙，照顾公主的衣食起居。
“墙壁上的是什么东西？”公主伸手不经意间摸到了破庙的墙壁。
“是文字，公主，”侍女说道，“好奇怪，这里满墙都是文字。”
“什么文字？念给我听听好吗？我实在是太无聊啦。”公主说道。
于是，侍女开始了讲述：
五十年前，一个痴心的漂亮青年迷恋上失明的公主。然而这个青年家境贫穷，身份低贱，只配在王宫里打理花草和饲喂马匹。
“人的爱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而且丝毫不讲道理，”青年叹道，“一个是高贵的公主，一个是穷困的仆人。老天啊！你既没有赐予我才干去打破这相差悬殊的阶级，却为何要在我面前燃起这无望的爱情之光？”
叹罢，青年又蜷入他深深的自卑里。
“别伤心，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一个朋友安慰他道，“只要你愿意，大批大批的女孩愿意为你流泪，可你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们一眼。”
青年没有说话，因为他的整个心都给了失明的公主。爱情之火灼烧着他的灵魂，让他失魂落魄，他彻夜不眠，在床头写下热血沸腾的情诗，然后又在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将诗稿付之一炬。
就像一个人自导自演的荒诞剧般，青年的疯狂没人理会更无人理解。所以，也没人知道他每日站在花丛，望着公主遥不可及的身影自眼前经过，其面上的若无其事对他而言是日复一日的痛苦与灾难。
自然，强行附会是徒然，祈求上天是徒然，逃避是徒然，反抗是徒然，缴械投降亦是徒然，可青年总想做些什么，总想牺牲些什么去换取公主哪怕丝毫的快乐与幸福。
“失落的青年。”
终于有一天，他在夜里遇到了魔鬼。
“你的身上没有什么可贵的东西，”，魔鬼上下打量着他，“这样吧，我要你的美貌。”
“用我的美貌就可以为公主换得光明吗？”他问魔鬼道。
“哼，你想得美，”魔鬼鄙视地看他，“凭你这点美貌，最多只能换得一瞬间的光明。”
一瞬间总比没有的好，青年暗自思忖，
“好，我跟你换。”
于是魔鬼收走了青年的美貌，将其变成一个丑陋的大猩猩。不过，魔鬼忘记了拿走他美丽的影子。
就这样，大猩猩和瞬息的光明被化成天使的魔鬼一起带到王宫，呈现给了公主。起初的几天，变成大猩猩的青年用他精彩的故事获得了公主的友谊。那是两人最快乐的几天，后来，公主甚至亲自邀请他和她一起去参加那场庆典。
可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获得光明的公主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看到的，竟是自己的影子。
从那之后公主便切断了他们的友谊，她忘记了那个喜欢用故事讨她开心的大猩猩，而开始疯狂地寻找影子的主人。
“打开门吧，亲爱的公主，求您再听一听我的故事。”他在门外苦苦哀求。
可是，公主再也不肯理他，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听他说话。
“是我，是我！我就是公主一直在寻找的那个青年！”他冲所有人大叫着，可是因为相貌丑陋，而且又是一只大猩猩，所以没人肯相信他。
后来，他在王宫里碰见了为公主画像的画家。他冲上去对画家大喊大叫，说自己就是公主一直在寻找的人，甚至怕画家不信，还亲自站在画像前面，让自己的影子和画像上的重合在一起。
画家惊讶地对着他看了又看，“是你吗？那影子实际上是一只丑陋的大猩猩？啊，我的老天，看来公主要失望了。”
然而，让他没有料想到的是，因为害怕公主会伤心，画家对人们隐瞒了真相，然后把大猩猩赶到了城外的破庙里去，永远不能回来。
青年终于心如死灰了，他在破庙的墙上刻下了自己始终未曾对公主讲出的那个故事，然后便饮恨而终。青年死去后，他的灵魂化作了夜空中的一颗星，永远守护着公主。
当侍女将这个故事讲完后，她发现对面的公主已经不在人世了。
死去的公主同样化为了星星与青年在天空相遇，从此以后，无论风霜雨雪还是晴日阴云，夜空中的那两颗星永远相伴闪烁，用其恒久的情意点缀着纷繁的人间。
配图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