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友广场“业障”(连载)

“业障”(五)

2022-04-15  本文已影响0人  花散里Iris

“让一让!出事了,都让一让!”

四平街地区,两个工人和一名尼姑拖拽着一辆临时用建筑材料搭建成的木板车,从郊区一路跑进了车水马龙的市区内部。他们的行为举止打破了街上闲逛的居民们心中那一份悠闲自在,不少人都向他们投来了好奇而担忧的目光——当然,没有人敢出手相助。

“妈妈,那是……”

一个日本家庭正好从旁边路过,那个日本小男孩无意间往车上看了一眼,顿时吓得浑身一抖。那上面躺着的是一个年龄和他相差不多的中国人,颈部被层层的布料所包裹住,但血还是不断从其中渗出,染红了一大块木板。

“别看了,快走。”

日本女人捂住了儿子的双眼,匆忙走了过去。

阿乐躺在木板上,呼吸越来越微弱。在先前的一段时间里,他莫名体会到了一生中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仿佛全身所有的痛觉神经都被牵动,不知名的液体顺着颈部飞快向外流出,呼吸和说话变得困难。他要求助,可是在疼痛过后,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十四年来积累的记忆无情地离他而去,现在,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自己即将死亡。

昌性却不打算就此放弃。她知道能够救活阿乐的希望渺茫,但以她的性格,不到最后一刻,她会是能够赌上自己那柔弱的性命,为别人付出一切的那个人。拉上两名工人,她在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将要去的地方。

“满铁附属医院”,附近医疗设备质量最高的一家医院。但是,正如其名,这家医院不仅是日本人所建立的,其规定也非常简单明了——只许给日本兵和日本人治病,中国人一概不收。昌性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是她对此了解甚少,而是她心中有这样一份希望,希望那里的医生能够慈悲为怀,及时救治这个孩子——换作其他普通的小诊所和医院,虽然入住治疗轻松,但治疗成功的可能性要更小一点。

当然,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多数对于生理问题没什么概念——他们不知道,此时的阿乐即便是成功送往附属医院,也不过于事无补。

匆忙奔波了一段路,几人来到了医院的门前。这里并不是很大,附近也比较冷清,昌性看了看四周,对身边犹豫不定的工人说道:

“进去,不可拖延。”

三人推着木板车,直接跑进了这家医院。可小车还没能再向前一步,一个说着日语的粗壮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拦住了几人的去路。对于生命垂危的男孩,他只字不提,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几人指指点点。

“你说什么?”

工人问了一句,可二人语言不通,争论了几秒钟之后也没什么结果,谁也不肯退让半步。昌性脸上不住有汗水流下,她听不懂,但能大致明白日本人的意思,就是这家医院不许他们进入。无奈之下,她只能出面,指着木板上的阿乐,示意这个孩子急需救治,希望网开一面。

争执了一段时间,街道上传来了一个女人匆忙的脚步声。昌性回头望去,只看见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人,衣服还没穿戴整齐,直直地向医院的方向跑来。和她不同的是,女人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双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和不管不顾的情状。

“阿乐……王乐,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女人颤抖着跑到木板车旁边,在看到上面躺着的那个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之后,双手一个没握紧,整个人险些栽倒。在这个空当,那日本人直接将里面的门关上,任由工人怎样大吼,也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昌性也瘫坐在地。她将阿乐的母亲扶起,安慰着她,可后者只是像着了魔一样呼唤着阿乐的大名。这个可怜的女人辛劳了半辈子,一直过着朴素而平淡的生活,现在发生的事情,让她无法正常思考,甚至忘记了询问究竟是谁会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工人又痛骂一阵,眼见着没有得到回应,街上的人越围越多,这几个人只感觉自己来到的不是医院,而是地狱。阿乐的母亲失了魂一样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身体——

那小小的躯体冰冷的宛如一块坚冰。

“已经晚了,还请……”昌性轻轻说道,她本想说出“节哀”二字,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同我们一起先回寺庙吧。大殿后面有几处小房是我们暂住之处。”

释昌性将这座寺庙取名为“净业莲寺”。但她和她身边的人们都没想到,第一位来到这里的人身上就背负着这样大的痛苦与无奈,甚至令当时湛蓝色的天空都变得灰暗而朦胧。

对于在场的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个过于难捱的下午。除了阿乐的家人,没有人再去在意这件事,他们连一个孩子就这样死去都不加过问。在那几间简陋的房屋之中,三位尼姑安慰着阿乐那痛不欲生的母亲,为她念佛、寻求保佑,但几人也都知道,这样的事情做的再多,也改变不了男孩已死的事实。

从这时开始,昌性更加明确了自己建庙的目的。面对着种种诸如这样的事情,她们至少能够给人以宽慰——这已经是作为尼姑的她们所能尽力做到的唯一之事了。她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信仰,但她也因此知道自己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绝不仅仅是建一座庙这样简单。

几天后,阿乐的葬礼如期举办。昌性等三人无偿参与了葬礼的全过程,并出钱承办了一些项目,至于原本由和尚做的工作,她们也默默地做到了最后。这几天来,几人无数次地将临近崩溃边缘的阿乐母亲救回,也无数次地思考着这座庙未来又应该何去何从。

阿乐下葬的那时,三人站在坟前,看着那具承载着无数痛苦回忆的棺木被这个世界所封存,她们一直站到其他人都离去,才默默离开。

又过了两三天,昌性来到四平街管理厅,将这件事的全部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尽可能多的管事人员。她本以为想这样事关人命的大事会很快引起重视,可是过了很久,她也没有听到任何一份来自民国方面的消息。

再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逐渐被四平街的人民和土地所遗忘,只有不时从建成的寺庙中飘出的一股风,无声地叙说着有关阿乐的往事。

净业莲寺就这样建成了。

历经差不多一年,在几十人共同的参与之下,当代四平街村地区内第一座寺庙,也是后来四平市市区内唯一一座寺庙就这样建成了。雄伟的大殿,庄严的佛像,这座伫立于市郊的建筑,同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来这里参拜,就连好多日本人也会来这里参观——无论是来自什么地方的人,面对这样庄严肃穆的宗教场所,他们都会放下心中的芥蒂,平等而坦诚地审视彼此。

当然,即便已经为自己和人民寻得了一方净土,昌性也不打算在此放慢脚步。即便所有人都忘记了阿乐的故事,她也会一直铭记,为此,每天念佛之前,她都会无声叙述一遍这个孩子的名字。她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总有一天,她会找出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她没有将这件事再和昌慧、昌茹说过。她们每天忙着打理寺庙的各项事务,已经很忙,因此,她决定将这一切都交给自己。

就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时间来到了1931年,此时距离日本人的“计划”只剩下了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四平街村的人们浑然不知什么即将临近,而净业莲寺中的众人,却在某一天晚上察觉到了一些变化。

昌性本来已经忘记了有关“黑影”的事情。

在想出建庙计划的那天晚上,她没有发现异常,而她后来之所以对阿乐的话语这样敏感,还是源自于几人刚开始施工后的某一天,独自一人守在工地的自己的所见所闻。

那一天,几位好友都因家中有事而早早离去,只剩下她因为无处可去,所以选择留在工地。黑暗而寂静的郊区环境内,她坐在小屋内,望着佛龛处传来的光,依旧像那天一样准备念过佛之后睡觉。

也许是过早就习惯了一个人闯荡,也许是对于自己的信仰坚信不疑,面对这样的环境,她并没有害怕。可就在她准备躺下的那一瞬间,有些东西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变化。

屋角的佛龛处,原本黄色的光一瞬间变成了厚重的红色,紧接着,小屋外面传来了诡异的“咔嚓咔嚓”声,就好像一个全身关节错位的人正在行走一般。昌性拍了拍自己,在确认这不是梦境或幻觉之后,重新坐了起来。

“何人?何事?”

她先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稳,随后,再次看向佛龛。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感觉那个一直以来慈眉善目的木菩萨像表情好像变得狰狞而扭曲,同时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杀死一般。

昌性愣了愣神,随后不再去看那诡异的红色佛像,而是仔细听着窗外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频率也越来越快,换作其他人,恐怕会立刻躲到被子里,可这样一位柔弱而单薄的女性,却在仔细分析着此时发生的一切。

佛像的五官彻底扭曲,这下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破旧的小屋墙壁开始微微抖动,像是地震一般,在这样令人紧张的环境下,她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传说,释迦牟尼佛在出家之后,于一颗菩提树下修行,其间,魔鬼曾想要蛊惑他,伤害他,最终却无功而返。这本是一个反映出佛祖慈悲之心和坚定意志的故事,可这样的处境似乎发生在了昌性的身上——这不过是寺庙开始修建后的第一天。

不再犹豫,不再逃避,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昌性一时间头脑发热,她决定不去躲避这个试图考验她的“鬼怪”,而是直接面对。于是,刷拉一声,她掀开了小屋唯一一扇窗户内的布帘。

而就在那扇窗的外面,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昌性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在被发现之后也不再移动,咔嚓之声戛然而止。看了几秒钟之后,昌性没来由地感觉心中传来一阵寒意。

“不好。”

来不及作出决策,即使黑影一动没动,昌性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反常地跳动了一下——由于幅度过大,险些牵扯到血管和部分组织。虽然不是很疼,但她能感觉到黑影绝不是什么正常存在于世界上的事物,自己再拖延下去后果难料。千钧一发之际,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尽力不去想那诡异的神像和黑影,默念起了这样一段经文:

“十方如来因此咒心。得成无上正遍知觉。十方如来执此咒心。降伏诸魔制诸外道。十方如来乘此咒心。坐宝莲华应微尘国。十方如来含此咒心。于微尘国转大法轮。十方如来持此咒心。能于十方摩顶授记。”

她很清楚,这段经文也许可以保护自己的安全,但一切仍是未知。她就这样站在床边念着,直到心脏恢复正常,直到神像的光变得柔和,直到窗外空无一物。

……

就这样,我们的目光又回到了1931年的净业莲寺。

晚上九点,寺庙大门关闭,昌性三人按照惯例,先进入正殿,简单清扫后便可以回到各自的休息处休息。这一天,她们来到正殿,刚取完每个人的清扫工具,在巨大而黑暗的释迦牟尼佛像的阴影之中,传来了一个异样的声音。

“怎么回事,有人没有及时离开吗……”昌慧说了一句,随后随意地向后看了一眼。可仅仅是一眼,她整个人顿时立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昌慧,怎么了……”昌性也回头看去,就在那巨大的阴影之中,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形矮小,衣服破烂,双眼似乎全是眼白,脸上的表情无助而诡异;邪门的是,从他的颈部,仿佛不断有什么东西喷溅而出,而他却一动不动。

等三人回过神来,确定那些正是血液的时候,昌性身旁的两个人思维能力已经下降了许多,而昌性呆呆地望着那个站在佛像旁的人,这小小的喷着血的身影突然同她脑海中的另一幅画面重合到了一起。

“你们两个,快走,这不是梦,别在这里多停留一秒钟!”昌性在明白这个东西到底是谁之后,脸上的颜色变得惨白,她毫不犹豫地将昌慧昌茹二人推出正殿,双眼紧紧地盯着那个“人”——那些血液真实存在,摆放香火和贡果的台子上面都已经沦为了一片血海。

“昌性,我们,我们不能抛下你……”两名尼姑大喘着气,并没有走远,而是强忍住不安站在原地,生怕昌性有半点闪失。

但凡那流血的身影是别人,三人都会立刻上前救助,没有丝毫犹豫。可是现在,昌性清晰地回忆起了附属医院门口发生的一切,和那具棺木被深埋地下的瞬间。

那是阿乐。

她没有看错,即便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那瘦弱的面庞,小小的身体,就连伤口的位置也和那个男孩死去时一模一样。

昌性只感觉自己的脑海中如同针刺一般疼痛,昔日的那些痛苦、那些遗憾、那些不甘在一起附着在了她的身上。她大可以把眼前的这个“阿乐”看成将会杀死自己的敌人,她大可以重新念一段经文。

——但是,她感觉自己的心里总有一股力量,那股力量正告诉着她,阿乐并不会伤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他一直站在那里,流着仿佛永远流不干的血液,一如这片大地上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干净的罪孽与业障。

念经文也许不会有用,即使有用,那也绝不会是昌性此时应该做的事情。

改变,是啊,就是这样一个抽象到让人不愿去相信的词语,在阴暗、空旷、血腥的净业莲寺当中诞生了。

“昌性,愣着干什么,快跑啊!你说危险,我们也不能这样放任你不管……”昌慧急得快要精神崩溃,她的内心修为远不及大殿之上站着的那个人,也并不了解对方曾经在建庙第一日晚上做过怎样的事情。她只感觉此时这个人身上正在不断散发出一种非同凡响的气息,那种气息突然诞生在阴影之中,正如一只从烈火中涅槃重生的凤凰。

昌性没有理会同伴的劝阻。望向诡异而恐怖的阿乐,看着对方的血不断流出,却又始终不发一言的场面,在这间承载着她的理想的信仰大厅之中,在佛像们慈悲的双眼注视之下,她选择向着前方迈出了一步。

又一步。

再一步。

“孩子,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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