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苦熬(九)

2020-05-01  本文已影响0人  慧聚人生

       母亲又要出口外了,而且总是丢不下我,这一趟趟的去姐姐家,与其说是去帮姐姐的忙,还不如说是为了让家里少两张嘴吃饭。这是母亲为对付困苦与饥饿才徘徊在口里口外之间。

       我们这一走,父亲最发愁的是给母亲请假。大队请假,小队同意。看着人家的脸色,趁着人家的高兴。这就让父亲几天前就心里揣着小鼓,生怕人家不让走。于是就一拖再拖,当逼到一定份儿上,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请假去了。未蹬人家的门,心跳得厉害,可还是低三下四的进去了。还算顺利,这假请下了。父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轻松,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告诉给我妈妈。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小小的事情难到了这个程度,可见父亲显得是那样的懦弱,在心理上已经是那样潦倒而卑微。从精神上似乎失去了做人应有的尊严。说实话在父亲在一次次的精神重创之后,彻底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处境,完全了接受眼下面临的现实。因而在言行上使自己符合当时的环境,只能委曲求全的行事,苟且偷生的度日了。

       时序已值深秋,气候带着寒意。后半夜月光正明,父亲送妈妈和我去马市口坐汽车。一出村子就要过河,皎洁的月光下,迷离的河湾,清新的气息,顿觉身心爽快。长吁一口气,我们好像被关在笼子的小鸟,有一种主人把你放飞的感觉,便有了那种唤醒的心情。河湾空寂,水声潺潺。河水泛着迷离的光亮夹着纷乱的流水声杂陈在眼前,这光亮和水声让父亲感觉有点眩晕。父亲怎么也找不到平时的那几块过河石头,我们沿着河水上下走了几遍,还是找不到那几块过河的石头。父亲有点急了,‘这月亮还不如没有你呢,’‘唉,没办法,下水过吧。’父亲转得有点生气了。父亲淌着冰凉的河水把妈妈和我背过河,没想到这明月的夜里走路竟然这么难。月亮西沉照着崎岖的小路,朦胧的月色浸入进树木与沟壑,田埂形成一副副静态的影子,看去亮的可怕,黑的吓人。我们踩着松软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赶路。我把妈妈的手攥得紧紧地跟在父亲后面。走过迷蒙的树林,走近古老的城墙。‘二小子,拉着你妈妈点儿,咱们快走,看误了车的,’父亲督促我们快点。走着,走着,月光没了,夜,瞬间墨染。阴冷的湿气袭来,脸湿了,脚下的树叶湿了。妈妈的小脚走这滑湿的路不稳当了。‘二小子慢点哇,这可是瞎子拉拐子,约摸着走吧。’妈妈说着,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摸着黑,爬上一道沙坡,过了大渠就进了马市口村子。父亲看着满天的星斗说;‘看来我们起得失明了,这天还没有亮的意思。’妈妈有点抱怨,‘一辈子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二三十里走完了,这天还没亮。’父亲笑着说;‘还不是你们就想着着急的往外走。’这会儿三个人都走得出汗了,觉得有点冷,于是父亲把我们领进碾房。整个村子在熟睡中,静极了。碾房里黑得让我发怵,我想着听说碾房里什么鬼都藏。这时,父亲的烟袋已经一明一暗的吸上了,有父亲在还怕什么,我抱着父亲的烟袋,三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等待着天亮汽车到来。

      汽车是从柴沟堡到兴和的班车,一天一趟,所以就得早早地在这儿等的。等了一五更,车来了。从马市口坐上车花上八毛四分钱就到了兴和。父亲把我们打点上车就返回去了。汽车走开了,回头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猛然心里涌上一股酸楚,想着父亲又要回到那无形的笼子里了。

      汽车顺着沟缓慢北上,公路像一条回旋的飘带蜿蜒在沟壑山间,这是一条连接晋,冀,蒙三省的通道,修筑在鸡鸣听三省的地方,叫三角沟。

       车在颠簸,人在摇晃。车上一片糟乱,有几个人就像从恶梦中惊醒的样子,脏话横飞,污臭熏人。看来在穷困苦水中浸泡出的愚昧与潦倒实在让人可怕。多数人无奈地面向玻璃望着窗外的荒凉,我紧靠着母亲,闭起眼睛想着父亲这阵子该回家了吧。

       到了兴和,妈妈带着我找到了二分店住下来,准备明天坐上鄂卜坪的车去姐姐家。店掌柜绰号叫‘硬面棍,’这人胖得厉害,他是兴和第一胖,可他有着一副好心肠。胖师傅把我们娘俩安顿住下,又给问好了去鄂卜坪的车,这下就让妈妈放心了。

       晚上,我们娘俩坐在大炕尽头的一块空间,听着这些白天高呼呐喊的车把式们熟睡的鼾声,沉闷在充满臭气和脚汗的包围里。我们娘俩毫无睡意,心里被极度的委屈与低劣占据了,无助与卑微击中了我,娘俩漠然对唔。我想着本来是要住大表哥家的,却让妈妈带着我住到个车马店里。我不解的问妈妈,‘咱们怎么不住亲戚家呀。’妈妈似乎有着难言的苦衷,‘二小子,你要长心呀,’她眼里嵌着泪说;‘人穷不走亲,穷了,谁也看不起你,得认得自个儿呀。’我无语了。或许有一种痛苦是无法向人诉说,并且所有与你亲近的人都躲着你,远离你。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事啊。何况我家的处境也让人难以亲近,一旦挨着就要沾光带害,谁还敢和你家亲近呢。我知道了,我们自个儿拿点儿心吧,不能给别人惹事生非,叫他们免受牵连,同时,做人需要有点骨气。

       第二天一早,马车从兴和西门出来,过了三道洼沿着滩卜子的北面边缘爬上了满是石头的山路,其实说是山地,不如说是丘陵确切。看这地方就是有滩不见水,说山不见山的独特地貌。车路裸露着深藏在地下的黑石头,两条车辙左右对称,坐在车上颠来倒去给了我微微的愉悦,一闭眼最能让我忘乎所以。可是我不敢这样把目光仰视蓝天的享受,担心车把式一个响鞭,我就难说能把握住自己。妈妈一再提醒我要坐牢靠,小心颠下去。五十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天,起初的享受没有了,一路颠簸得浑身的疼痛。却还不知道我姐姐家在何处。猛地山路陡然下跌,顺坡下来横在眼前一条宽展的河沟。依山傍水的一沟人家,我想,这该就是鄂卜坪了。

       从东坡下来,过了河就到了。这地方山不高,水不大。村子顺着小山,沿着河道由南往北房屋零散排列足有二里之多。姐姐家住在村子当中的一间不大的房子,而且是窗户临街。对面的院子里有叮当的打铁声,铁匠院后面是个生产队。这里似乎是村子的热闹之处了。

       进了姐姐家一看,就知道姐姐她们也真的是不容易呀,她们像难民营的首领一般,我们都奔着她们来了。姐姐的公公年迈怕饿着叫来了,侄女家里人多吃不饱饭来了,我们娘俩也来了。困难中让人变得好不拿心,总觉得我们也来的莽撞,硬往一块儿凑来,看着这一家人,却触动了亲情的情感,让亲人的眼泪一次次地涌出。姐夫说;‘住得吧,咱们吃好吃赖饿不着。’于是,好多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会引出许多念念不忘的日子。

       在姐姐家一住下就不想走了。这里没有饥饿,没有压抑。念书,玩耍不受歧视,而且还有点儿硬气,因为知道姐夫是当公社干部的。可以不受拘束的尽情地玩耍,让我幼小的心灵得到毫无顾忌放开,展示出儿童应有的活力。孩子们走到那都快熟,没多久,朋友相好的一大伙,成天玩的不回家。今天玩打仗,明天比对台戏,没想到在这里还真的能玩出些名堂来。

       村子南头叫南咪,北头是北咪。南北两咪要干仗,这紧张的气氛已经在伙伴中酝酿着,分析敌情,对比实力,权衡利弊的战前准备搞得人心惶惶。同时也鼓舞了士气,有了必胜的信心。仗打开了,打得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群孩子们叫喊连天的奔跑,逢沟跳沟,逢崖上崖的场面。冲锋陷阵,展开肉搏。只见一个个满面尘土,口鼻流血,衣裳撕破,棉花遍地。竟然还不管不顾的继续厮打。这让我惊呆了,没想到这口外的孩子们还真是厉害呀。

       时间一久,我被这不屈好胜的精神所感染,再不能当那离群的孤雁,一股按耐不住的冲动顺势融入其中,全身像骤然挣脱紧绷的绳索,让我一下子变得轻松了。毫无顾忌的出现在好伙伴官印的肩膀上。贪玩的心一旦放野,便是孩子群中一员猛将。

       初上的月亮照着大土圪洞中玩雕鸡的孩子们,玩雕鸡是我的拿手好戏,出征双方肩膀上各架一个孩子,如果一方被撕下来或被推倒为输。整个土圪洞如同面瓮,一片黄尘中,打闹的孩子们口脸难分,双方正在厮打的难分胜负,乱作一团。呼喊助威,如雨如雷,脚下踩着棉皮帽子,鞋子,衣裳撕烂都顾不上了。我在官印的肩膀上厮打对方,我的头一低,碰到官印的光头上,顿时鼻血流下,染红了衣裳,我不敢回家了。我到官印家把衣裳擦干净,便悄悄地回家一声不吭的睡下,就怕被妈妈知道我怎么也不听话了。这段时间让我的心放野了,妈妈有所察觉。她总是严厉的一次次把我训斥,‘你再不听话,叫你姐夫送回古城村。’这似乎是妈妈对我最重的惩罚,真不知道一个听话乖顺的我,怎么来到姐姐家就变得极不靠谱,让妈妈为我操心。其实,还是没有压抑心灵能释放的缘故,才让我变得如此轻松。我看着妈妈生气的脸色,心疼妈妈的不容易,我还是收敛点吧。

       岁月还是给了我一份厚重的恩赐,于是有了这样的一段美好的时光,有了在鄂卜坪的日子,还了个充满快乐天真的我,一种心灵上的超脱,简直让我忘乎所以,让我还是在这里大胆的野了一把,将给我留下难忘的时光。

       姐姐家或许是我心中的向往,这几年随着妈妈往返在口里口外。春上,满山的狼毒花开的时候,我们在山坡上飞跑,追逐遍地的黄鼠。晌午,我和官印坐在腾空了的莜麦地窖里,吃着我拿莜面和他交换的糜子面饽饽。我早想吃他们家的糜子饽饽,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吃着黑亮黑亮的,辣甜辣甜的糜子饽饽,玩着‘狼吃羊’的游戏。十分的知足。官印家人多,青头小子六七个,村里算是最穷最受饿的一家,饭都吃不饱的弟兄们竟然有音乐天赋,每天晚上弟兄们围坐一圈吹,拉,弹,唱热闹到半夜,听了几天后,我也坐在其中敲上个‘十不歇’滥竽充数。这‘二人台’的悠扬的乐曲声中,人们忘记了饥饿与忧愁。谁也料不定将来这穷困中的弟兄们,也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夏天,让我追慕着那些放马的年轻人,他们不是赶着一群跑散马,而是自己骑着一匹马,一只手牵着一串马的人。那些马也很乖顺的四匹马一排,一连三四排,再和几个这样的放马伙伴相随,几十马奔腾,跃动如同出征,那群马一走,好大声势,纷纷扬扬,威风凛凛。一看,这放马的年轻人个个都是英雄。

      这天,我终于骑在马背上了,同他们去北水泉放马去。北水泉,一听这名字我就想去看看。一路的好奇,一身的爽快。一会儿的功夫,好大的草滩呈现在眼前。一群马放入草滩,如雨入湖,星星点点,全然失去了一路的声势。然而,这里却是马儿的自由天地,脱了缰,放了跘的马,任性撒野,也无阻拦,浓绿浸染的草滩,让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这迷离的坦荡,气流通畅,光照碧野。柔柔轻盈的风,推动着闪现晶亮的微波,刺破了蒸腾的雾气。瞬间,整个草滩亮堂了,空旷而明丽的天幕下,给了我愉悦的心境。

       这时候我总想有事可做,猛地,想起该看看北水泉了。一眼清泉,横卧山底,她竟然藏在那丑陋的石头下面。总觉得这清泉憋屈在这里有点委屈,看她清清凉凉地躲在这怪石突兀之中,却还不息喷涌,把这丑陋的怪石抚摸的温润细腻。捧起一喝,满口甘甜。原来这好水总不会那么大气的裸露,总是让人们在寻觅中得到才算珍贵。这清泉不与蓝天白云相呼应,更去不与辽阔无边草滩来攀比,只是在这不显眼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喷涌流淌,让人都不忍心惊动她的平静。

      我不舍得离开这宛如少妇的清泉,只想多陪她坐会儿,她,看似静淑柔弱,却能生生不息地滋养着千顷碧野,而她是那样的习惯于淡泊与清纯,只有那无声无息的喷涌。

      于是,我坐下来遥望东南方的天际,想着古城村后河湾的水泉,想着多半个村子的人由她滋养,想着父亲他们放下锄头,架起扁担来水泉担水,母亲和我不在家,让父亲他们多么受累,我要是在家怎么也能替他们担水。而我却在这里自我隐藏。愧疚的心不敢再想了,蓦然醒悟,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是去寻放马的伙伴吧。临走,我不由得向这清泉投了个敬尊的目光。

      不知咋的,往后有几回去这草滩,总是不由自主地到那清泉喝上一口水,坐上一会儿,痴痴地望着东南方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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