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颗核桃
在女儿的书桌上,放着三颗核桃。它们在那儿已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月前,我们回了一趟老家。等再回到县城,女儿打开书包,就意外的见到了这三颗核桃!
“肯定是二爸放的!”女儿说。
确实,只有二哥才会做这件事。如果是别人,定然不会偷偷放进去;要给,也会当面给。再说,也不会只是三颗!三颗核桃拿来送人,一般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
二哥是个哑巴。他不懂客套,不会因为少,觉得面子上不好。只要有东西想给别人,就这么自然地,不露丝毫痕迹的给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给的。在老家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核桃都拿出来,交给了我的女儿。女儿本是特别喜欢吃核桃的,见了自然很是欢喜;可看是把全部的核桃都给了她,觉得过意不去,就捡了三个留给了二哥。二哥不要,双方推让了好久,二哥才拿在了手里。没想到,他把它们偷偷的放进了女儿的书包!
也许是女儿被感动了,这三个核桃,放了这么久,她也没有舍得吃。因为,她对二哥真是太了解了……
二哥九岁之前,据说是很聪明的。用大人们的话说,他很灵透,能说会道。可就在他九岁时,一场大病,差点儿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问过大人,他们说是“扯风”。我是见过这种病的,发作起来,病人白翻着眼睛,四肢痉挛,呼吸急促,不省人事。有的还会口吐白沫……
而同样的“扯风”,又因病因的不同,分好多种,什么羊癫疯、鹅掌风、母猪风……,总之,是很吓人的一种病。
不知道在现在西医里怎么称呼这种病。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治这种病。按村里人的说法,要当母亲的人,在孕育孩子期间,如果“不记嘴”,吃了某些动物的肉,就会得这种怪病。二哥得病是不是就有着方面的原因,得的是哪一种?大人们没说起过,我也没有问过。
得那场病时,二哥正上小学二年级。当时,我们家很穷,又是偏僻的山区,没条件送医院。幸亏有土办法可以治。
隔壁的二婆,就是当时会治病的能人。她会通过刮痧、拔火罐、烧灯火等方法给人治病。二哥就是她用“烧灯火”给救过来的。
我曾问过母亲,这“烧灯火”是一种什么方法?母亲说,就是用一根棉花拧成的灯芯,在桐油里浸过后,点燃,去烧病人身上的一些穴位……
总之,就是靠这种办法,二哥捡回了一条命。
但二哥从此也就成了哑巴。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心存这样的疑问:这怎么会让人就成了哑巴了呢?二哥是一个多好的人啊……
童年时,随二哥一道上山去放牛、打柴、割猪草,二哥总会帮我;遇到沟沟坎坎,他不是背,就是抱。因为有他,我很少跌跤。
后来,我上了学。二哥总会时常在我回家后给我各种惊喜:野樱桃、桃、杏、苹果、梨、核桃、柿子、猕猴桃……从春末到冬初,这些人间至美的山珍会源源不断的递到我的手中!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人们大多连稀饭都难以果腹啊!遗憾的是,我当时并不懂事。从来没想过二哥是不是吃过了,只是狼吞虎咽的往我自己嘴里塞这些美味!
而且因为这,当年我对山林有着无限的热爱和向往!每到假日,我都会随二哥一道上山,宁可去放牛、打柴、割猪草,也不愿听从父母的安排,在家喂猪、做饭、写字……
在那老是填不饱肚子的年代,我是多么想自己跑到山林里,也能找到一些美味啊!可结果总是令我失望,任我跑遍万水千山,也没能找到可供填入口中的东西。常常饿得连路都走不动,有时还得让二哥把我背回家去!
我那时,是很羡慕二哥的。他力气大,好大的一捆柴,他扛在肩上,脚下生风,跑得飞快;粗粗的一棵树,他蹭蹭几下就窜了上去,然后,摘了红红的柿子装在兜里,下树后交给我吃……
他很能干,砍柴、放牛、割猪草,喂猪、做饭,从早到晚的忙,似乎永远不知累……
现在想想,那时二哥也不过才十来岁。在他的肩上,当时承载了多么重的担子啊!当时,一家八口人,我和三个要上学,妹妹们还小;爸妈每天得到生产队去挣工分。家里的一切,全靠二哥在张罗!
后来,土地下户。我们家也才慢慢摘了缺粮户的帽子。随着我们兄妹的成长,我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过得好了起来。但吃穿的问题解决了,住的问题却随之而来。八口人挤在低矮的三间土房中,显然不行。于是,我家又开始了“自己动手,修建房屋”的紧张劳动。从985年到2000年的十多年中,我家先后三易其地,三次修房。最早是在半山坳的老房子附近,修了两间土木结构的瓦房,但因交通不便,加之取水较远,所以就决定搬到山脚下。但五间瓦房修起,过了几年,发现老鼠在墙里修起了高速路,屋里的粮食被老鼠们糟蹋的令人心疼。看到村里有不少人家修起了砖房。于是,又仿效着修楼房……
这十几年间,我家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可为此出力最大,流汗最多的二哥,身体却眼见得大不如前。面容一天天在变苍老,力气一年比一年在变弱。但他却总是每天早出晚归,没有过一天的休息。我每次回家,都会给爸妈说,别再让二哥劳累了。可从爸妈们的语气里也能听得出,他们也同样不让他再这么累下去。他是自己闲不住,一天不干活,会急的坐卧不宁……
许多时候,二哥都是自己找活干。农忙时节,他常常在自家的活忙完后,跑到邻近人家去帮忙。他们有时也来请他去——都知道他舍得力气,干活实在。农闲时候,也许是养成了习惯,夏天,他会上山去采柴胡等草药;冬天,他会上山去砍柴,为来年做准备……
每年寒暑假回家,我都记着给二哥买些吃的、穿的。看得出,我们回家,他也是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对孩子,格外好。总是像我小时候对我那样,拿一些他从山上得来的果子给他们吃。
二哥比我年长十岁。因为是个哑巴,加之原来我家又很穷,爸妈也没能力为他张罗这件事,所以,婚姻大事一直无从谈起,至今仍是孤身一人。好在他干活是一把好手,到没人讨厌他。三哥成家后,很快与爸妈分开过日子。二哥和仍和爸妈在一起。不知什么原因,他开始对爸妈很不满,经常在家莫名其妙的发脾气,还多次离家出走。
每次找不见他了,家里人都会着急。他无法说话,加之身上又没钱,出门在外,只会是饿着肚子。好在方圆几里地的人都认识他,所以前几次爸妈很快就从熟人哪儿找到了他的行踪。可最后那次是在一个下雪天,加之是后半夜走的,所以,一两天都没打听到他的去向。直到第三天,才有人根据爸妈们的描述,说见过这样一个人。于是才一路寻找,到第五天,终于知道了他的确切地点——在八九里外的一个叫龙王塘的一处山洞里。爸妈到那一看,他正在烤火,旁边堆着几个萝卜……
于是,猜测他可能是由于从没出过远门,在这迷了路。因为无法问路,加之他又怕见生人,于是就钻进了山洞。幸好附近有一片萝卜地,饿极了可以用来充饥。要不是他在里边生了火,冒出的烟,让人生疑,有人去一看究竟,才发现了他,结果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把他找回家后,爸妈见他听三哥的话,很乐意去帮三哥干活,就跟三哥商量,把属于二哥的那份家产教给了三哥,让他去跟三哥一起过日子。三哥给他腾了一间房,让他单独住。也许是吸取了教训,也许是他自己乐意跟三哥在一起生活,以后他才再没出走过。
二哥的耳朵是能听得见的。我小时候随他一同上山,遇到麻烦,只要扯破喉咙的大喊几声“二哥——”,过一会儿,他准会在附近看见他的身影。记得有一次,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来我家,因为什么事跟爸吵了起来。糊里糊涂的屁股上挨了一下,回头看时,只见二哥手里拿了一根木棒怒气冲冲的站在他身后。吓得那人赶紧跑了,而且以后一见二哥就远远的躲开!
由于饮食没有规律,饱一餐饥一餐的,加之他吃东西,不论冷热,完全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二哥有着严重的胃病,经常肚子疼。去看医生,医生说,慢性病,根治不易,只有慢慢调理,才会好起来。可在家里,又是农村,是不具有这样的条件的。眼见得他一年比一年消瘦。
关于二哥的一些事,女儿是知道的。女儿曾对我说,干脆吧二爸接到县城来,跟我们住一段时间。我不是没这样想过,可想到几年前把爸妈接来,原本打算让他们多住些日子的,可刚呆了一天,他们就嚷着要回去。他们说,在这笼子似的单元房里,即使是门对门住着,也大多老死不相往来,这家不知那家事想找个人说说话都难。哪像乡里,随便都能找个人拉拉家常,只要你愿意,成天闲谝都,人家都愿意。上街吧,热闹倒还热闹,可东瞅瞅西望望的,不打算买啥,也没意思。终于,三天后,他们就回到了自在而又随意的乡下。像二哥这样一个闲不住的人,我想更是不愿在这儿久呆的。即使把他接来,接着我又得送他回去!再说,这县城里又比农村多了许多的势利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他到了这儿,难免少不了人们一样眼神的注视,这里是不欢迎过自在、本色日子的人的。所以我最终还是没有接他到我这儿来。
在喜欢栽树这一点上,二哥有着和爸一样的习惯。只不过爸值植的多是杉树、香椿一类的用材树,而二哥植的却是李树、桃树、核桃、梨树等果树。因为他们,我家房前屋后,田边地头,便有了许多高高矮矮的树。
但二哥栽种的果树由于没防病虫害,虽然有不少已挂果,但无论其形色还是味道,都似乎远不如水果摊上买的同类水果那样香甜,因此,很少有人爱吃。我回家去,偶尔也尝几口,但并不愿多吃;我更怀念小时候二哥从山林中采摘的那些美味,也常常疑惑不解,同样的果子,味道咋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了呢?
也许是受了二哥的影响,当我对女儿说,还是把那三颗核桃吃了吧。女儿回答说,不,我舍不得,我想把他们种在花盆里,让它们长大了结果子。我只是笑,因为花盆不适合核桃树生长。可女儿是认真的,所以至今那三颗核桃还摆放在她的书桌上。
为了不让女儿扫兴,看来,我得告诉她,她二爸还会的另一种的种树方法了。
那就是:将果树种在人的心里!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二哥就在我的心里栽种了山林里的各种树:野樱桃、桃、杏、苹果、梨、核桃、柿子、猕猴桃……,如今,我一年四季,从春天到冬天,时常都能品尝到那原汁原味的山中珍品。谁说他又没在我女儿的心里种上这样的果树呢?
我聪明的二哥,只有他,才能想出这高明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