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写给华裔女儿的一封信 BY 七七儿

“神马东西”第222篇原创。抄袭太low，只做原创。

亲爱的阿米莉亚小草，

首先，如果你曾经或正在因为你的名字而感到苦恼，请记得，这不是我起的（妈妈爱你）。如果不是你执意提前半个多月出来的话，我还有时间多翻几天韦伯辞典大英百科全书，但是你爸爸声称从Dr. Who 中找到了灵感（Dr. Who? 对就是 Dr. Who……没有doctor给你爸洗脑，就叫 Dr. Who），而且你出生的时候爸爸已经三十多岁，减肥也已经大半年，相信你看懂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听说过中年危机，所以……小草你也不喜欢？对这是我起的……当时我在怀孕啊还认字就已经不错了……好吧你先别走，咱们说点儿别的。

因为你爹娘从小受了教育要面向世界的熏陶，二十出头就扛着行李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那时候你娘我年华正好聘婷婀娜才藻艳逸，你爹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羽扇纶巾还会说西班牙语（好多字不认识吧，告诉你要学好中文）。总之两人挤眉弄眼一拍即合，接下来的几年里一个说一个听一人逗哏一人捧哏，然后你就出生了。

你生在美利坚长在星条旗下……什么？美利坚是哪儿？书上说只存在了二百四十多年然后被一个叫川普大帝的给终结了……别闹，丘吉尔说过，民主是最坏的制度，但是好过这世上所有其他制度。一般来说民主选出的领袖都不温不火资质平庸，偶尔紫微星突现出个旷世奇才，偶尔也会彻底搞砸。和遇上好皇帝天下太平+摊上坏皇帝民不聊生+同时坏皇帝出现的概率远大于好皇帝不同，民主很难多快好省地解决问题，但是也很难天下大乱。

就说起名字这事儿吧，民主的家庭体制下，赶上好年头起个“子墨”“柏然”，遇上坏年头起个“宝强”“铁柱”，也说得过去；而一人专政的家庭里，运气好时赶上“叶惠美”“冷清秋”这些绝世好名，万一运气不好“范剑”“史珍香”都是大有可能的……总而言之，虽然没能把你生在一个民主的好年份，但是生在了这个星球上最古老、最成熟的宪政民主国家，所以恭喜你避免了“史珍香”的厄运，这叫做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言归正传，首先，妈妈想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娃娃，她有着圆圆的脸蛋儿，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爆炸式的头发。她出厂时被涂成了黄色，因为造她的这家工厂只有黄色涂料（没有为什么，可能老板和老板娘只喜欢黄色）。虽然颜色单一，但是这家工厂做工精致，一律使用有机棉，同时植入了自动语音聊天、报菜谱、指路、曲苑杂坛、五十种语言翻译、微积分解答、日常小百科等功能，良心产品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娃娃被运到一家巨大的商场，和其他娃娃一起被摆在架子上，她看看周围的娃娃，有男娃娃女娃娃动物娃娃，红的蓝的白的黑的褐的，有的和她一样功能齐全，有的功能比她少但是价格更便宜。商场生意兴隆人来人往，娃娃信心满满，她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把她买走领回家，她迫不及待地要履行做为娃娃的使命，带给人快乐。

第一天，娃娃迎来了第一位顾客。他对商场老板说：“我要买一个娃娃，什么功能都可以。”娃娃立刻挺胸抬头做好被挑选的准备，顾客看了看货架上的娃娃又说：“只要白色的。”娃娃看着顾客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白色的娃娃，价格和功能没有看清楚，娃娃心里有些失落。

第二天，来了一位女顾客，她一眼看中了娃娃，惊叫道：“这个娃娃太好了！这些功能正是我想要的！”娃娃开心极了，这时女顾客看到旁边一个黑色的娃娃，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听说生产黑色娃娃的工厂资金不足快要关门了是么？”商场老板点点头。女顾客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啊，那不是很可惜吗，如果关门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黑色的娃娃了。”说完女顾客从货架上拿下一个黑色娃娃，这次我们的娃娃看清楚了，黑娃娃价格和自己差不多，功能比自己还要少一些。“就要这个了”，女顾客说完拿着黑娃娃走了。

第三天，娃娃开始有些担心，如果七天还卖不出去，她就要被送到后面的货仓里。娃娃站在架子上，卖力地唱歌、报菜谱、讲笑话。这时商场老板走过来，把黑娃娃都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而我们的娃娃被挪到了角落里。娃娃知道，如果生产黑娃娃的工厂倒闭了，老板预付的那些钱就全都打了水漂，所以老板希望能多卖些黑娃娃出去。

第四天（我也发现有点长，稍等一下离大结局不远了），第四天我们的娃娃心情糟透了，她已经开始有些疲倦，声音也开始沙哑，但她依然打起精神用五十种语言向顾客们问好。这时来了个男孩子，他看了看娃娃，突然大笑起来：“这个女娃娃太奇怪了！应该男娃娃才会指路，动物娃娃才会唱歌，女娃娃应该跳舞才对啊！这个女娃娃在这儿叽叽哇哇说这么多，连一个动作都不会，真是烂到家了！”说完，他拿起一个同样会用五十种语言问好，价格却贵了很多的男娃娃欢天喜地地走了。

第五天，娃娃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我真的有价值吗？我的这些功能有用吗？”她不停地在心里想着：“也许我只是个普通的娃娃就好了，没有这些功能，只是站在那里，也许人们就不觉得我奇怪了。”这样想着，她渐渐放低了音量，她预备做一个只站在那里的普通娃娃。这时来了一个小姑娘，她仔细端详着架子上的每个娃娃。“这个娃娃很好啊”，她的妈妈拿起我们的娃娃对她说，娃娃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可是……”小姑娘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这个娃娃好丑啊。”她转身拿起一个放在玻璃盒里的芭比娃娃，金头发大眼睛细腰长腿，还有公主裙雪地靴太阳镜。“我要这个！”小姑娘说。

第六天，娃娃已经精疲力尽，她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唱歌讲笑话播报天气了，她颓丧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甚至有些生气，为什么不如自己的黑娃娃就能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而兢兢业业的自己就要蹲在角落里。突然她的眼光落在墙上一封《告全体员工书》上，那是一个即将走马上任，名叫大橘子的新老板发的，上面写着“本人将对商场进行全面整改，未来除白色娃娃外，其他娃娃一律不再销售，同时仅销售具有跳舞功能的女娃娃。不符合规定的娃娃将统一送往垃圾场集中处理。”娃娃惊呆了，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圆圆的脸蛋儿，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爆炸式的头发，又低头看看胸前写着“路况通知”“小百科”“笑话大全”的多功能按钮。“可我是个黄色的女娃娃啊”，她的眼泪汹涌地流出。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七天？没有第七天，故事结束了。娃娃究竟有没有卖出去，新老板走马上任以后真的把娃娃送去垃圾场了吗？我不知道，爸爸也不知道。不要这样愤恨地看着我，我也很想知道第七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坐在电脑前的妈妈和在厨房洗碗的爸爸此时此刻正生活在第六天的夜里。

没错，不用惊讶，我们生活的地方就是这个巨大的商场，虽然生意兴隆热热闹闹，但是你经常可以遇到“只买白娃娃的男顾客”，“同情黑娃娃的女顾客”，“将娃娃们分类对待的老板”，“对女娃娃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子”，“只喜欢漂亮娃娃女孩子”，以及大橘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商场太诡异了我要搬到别的商场去”。然而事实是，别的商场里也有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有个商场给娃娃按照产地定价格，以你爹妈当年的产地来看，价格是非常非常高的，为了和这个高价相匹配，你爹妈进行了长达十二年艰苦卓绝的自我升级，最后才被一个叫“211”的买了。

但是妈妈写这封信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要你难过（虽然写了这么多我也有点忘记为什么要写了），妈妈是想告诉你，无论爸爸妈妈多么努力地保护你，都不可能将所有的伤害挡在外面。妈妈会竭尽全力给你资源，让你的脑子里装满各种知识，身上装备各种技能，让你学有所长、术有专攻；爸爸会拼了老命为你抵挡外界的偏见，给你照亮，给你驱散这世界的阴暗。尽管如此，我们改变不了你的肤色、你的性别、你的文化背景，同样很抱歉，爸爸妈妈也改变不了因为你的肤色、性别、文化背景而可能招致的指指点点和欺辱损害。所以你，我的小闺女，要学会自己面对这些，因为虽然我们的世界和那个大商场一样，你却不是那个娃娃。

你不是那个娃娃，因为你是自由的，你的行为不受别人支配。你可以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也可以改变这世界对你的看法。

你可以对担心黑娃娃卖不出去的老板说：“分类安放只会让你的顾客减少，让黑娃娃工厂日益倦怠、每况愈下，如果你真的关心这家工厂的命运，换个方式来帮助他。帮助他优化娃娃的功能，帮助他升级工厂技术降低制造成本，帮助他把黑娃娃做成物美价廉人见人爱的明星娃娃。”

你可以对只喜欢漂亮娃娃的女孩子说：“虽然我没有金头发和太阳镜，但是当你不会做功课的时候我可以给你讲解，当你暗恋隔壁班男生的时候我可以给你恋爱指南，当你为毕业舞会穿什么而发愁的时候我可以帮你搭配着装，所以我不仅仅是个给你解闷儿的娃娃，我还是个帮助你达成愿望的伙伴。”

对同情黑娃娃的女顾客，你可以报以微笑，感谢她愿意对你的同伴施以援手，并且请她把你介绍给其他想买娃娃的朋友。

对只喜欢白娃娃、或对女娃娃有特殊要求的顾客，你不必理会他们，你不需要因自己不是白色而失落，也无需因他们的喜好决定自己是跳舞还是唱歌，用哪种语言问好。你改变不了他们对你的看法，但是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对他们的看法。

若你喉清韵雅，就高歌一曲；若你翩若惊鸿，则曼舞一段；当然，你也可以学讲郭德纲或者模仿宋丹丹。总而言之，做你擅长的，同时向世界发送一条讯息：你的优秀与外貌无关，你的知识不会因你的肤色而减少，你的审美不会因你的性别而降低，你的判断力不会因你来自华人家庭而有丝毫减损。

至于大橘子，首先尽一切努力阻止他成为商场老板。如果失败了，请痛哭流涕，请尽情咒骂（没错妈妈身边的人最近都是这样），但是不要沉溺在颓丧与愤怒里，因为你没有时间，你不能把它浪费在抱怨和愤世嫉俗上。你要去学习，去掌握知识，去交朋友，去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你要和她们坐在一起，互相探讨，彼此挑战，然后一同去疾呼、去行动、去影响。

尽管大橘子很可怕，但是记住在这个商场里他不是唯一制定规则的人（哈，这就是这家商场唯一的好处）。生活中没有万全之策，但是至少不能坐以待毙。这就是你在这个商场里最现实的求生之道。

也许有一天，当你们的声音足够大，你会看到种族隔阂的墙壁土崩瓦解，你会看到玻璃天花板的轰然倒塌。到那一天，爸爸妈妈和你一起穿上节日的盛装，我们回到你出生的地方，妈妈再拿出这封信，我们笑着把它撕碎，扔在旧时代的灰烬里。

写到这里，妈妈停下来，环顾着我们的屋子，不大的房间里堆满了你的玩具、推车、画书。妈妈想起三年前一个夏秋之交的夜晚，我和爸爸第一次自己拿着钥匙打开这套房子的大门。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着一件家具都没有而空荡荡的屋子，想象着未来的生活。“会在这里生娃吧？”我问。“嗯”，爸爸点点头。然后我们笑起来，爸爸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孩子，圆圆的脸蛋儿，小小的眼睛（不服基因有罪），塌塌的鼻子，爆炸式的头发，她咯咯笑着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小心翼翼扶着墙壁站起来，摇摇晃晃迈着八字步，然后一屁股跌在地上。

妈妈多希望那个温馨的画面是永恒的，可是今天妈妈的眼前时常闪现出其他画面。妈妈好像能看到有天你哭着回到家说学校有同学欺负你，嘲笑你是戴着眼镜的亚裔书呆子；或者你灰头土脸地走进门，说在游乐场和小朋友打架，因为他让你“滚回老家去”；或者你迷茫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你那么努力，却怎么也比不过有优惠政策的其他族裔……这每一幕都让妈妈感到心碎，而更糟糕的是，妈妈怕你有天问我“为什么我不是白的”。

那么妈妈想提前告诉你，你的父母来自一个伟大的民族，我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勤劳、谦逊、自我奋斗。总有一天，妈妈要带着你回到祖辈生活过的地方，妈妈要带你走遍那个国家雄伟的河流山川，领略上千年的绚烂文化，了解跌宕起伏的历史脉络，妈妈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那里的大千百态，用自己的耳朵去听那里的金石丝竹，用自己的心去感受那里的市井民生。

妈妈相信你会发现，你有你独特的文化属性，它绝对不是你的负担。相反，它为你注入了与众不同的特质，它将你与其他人区分开来。它根深蒂固地扎在你的生命里，因为有它，你得以同时从东西方两种文化里汲取养分；因为有它，你可以用新的视角看待、判断多元文化的价值，可以站在两种同样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文化洪流的交汇处，用包容的价值观理解这个世界。

然后你会看到，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有着独一无二的文化背景，每个人身上都交融着好几股文化洪流，你会与他们一起为维护多元而奋斗，为少数族裔的利益而发声。你即不会因为狂妄自大、轻视他人而错过学习的机会，也不会因为自卑和嫉妒而丧失基本的理性。

你要记得，你是少数族裔的一部分，你和其他许许多多少数族裔有着相同的诉求，你们之间一荣不见得俱荣，一损却一定俱损。真正使你受益的不是踩着三等公民爬上二等公民的位置，而是彻底打破公民等级的隔阂。

妈妈坚信到那一天，对你而言，那个曾经嘲笑你的同学、和你打架的小朋友、那些有失公允的对待，早就成了你眼前的几粒灰尘，你根本无暇关注他们，因为你正忙着欣赏这个世界。

我亲爱的小闺女，相信你早就已经看得睡着了。人生充满了扯皮扯淡扯不清理还乱，但是认清生活的本来面目却依然热爱生活，这是爸爸妈妈所能教给你的最好的人生观。

爱你的，

妈妈

2016年11月13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