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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新年征文】花赋

2018-01-13  本文已影响239人  守素
严静好
一、人面不知何去处

01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浜城的夜晚,在觥筹交错与衣香鬓影中上演着不同的戏码。华灯点点,迷蒙中仿若天宫。有人逍遥快活,有人黯然神伤,只是幸福的人有千万种幸福,悲伤的人却都是一样。

经过复兴路的时候,大剧院正结束了话剧表演,司机只好把车停在一边,等人流少一些了再开车。

傅雷宇看了看严静好,而后者正扭头看着剧院大门,眉毛微微地挑起来。静好的眉毛并未用眉笔描过,少时五官还未长开,见过的大人都说这姑娘眉毛长得真俊。

如今在傅雷宇看来,这一弯眉毛,比春日里的柳叶更加舒展流畅,让他不禁想要抚上去,“你想看话剧么?”

“没有。”

“见到了熟人?”他也看着人头攒动的剧院门口。

“……没有。”

傅雷宇不再问,静好也没有说话。等车到了严家院子,静好终于笑了笑,和傅雷宇说了“谢谢”又说了“再见”。

看着车子离开,她还在院子外站了一会,直到连车灯也看不见,她才恍神般地走进了院子。院子留了门,静好一进门便闻到了酒酿蛋的味道。

“车子一来,严婶便去煮了,知道小姐爱吃,这酒是早些时候她去乡下买过来的,今年刚酿的酒……”

静好脱了羊呢子外套,素白水墨印花的长款旗袍服贴地裹在身上,她点头笑着,“谢谢严伯严婶,明墨回来了吗?”

“二小姐知道了?”他毕竟是严家的老仆人了,知道在谁面前不能瞒事,“也该回来了……”

大厅的挂钟“铛铛铛”响起来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刹车的声音,没过一会儿,便有个人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静好专心吃着酒酿蛋,并未抬头,却也知道严伯定在一旁使劲使着眼色,只听“哇——酒……二……二姐!”

严静好这才抬起来头来,上下看着严明墨,直教后者不好意思起来。

“二姐,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去约会,我和他……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明墨被静好一看,便和盘托出,羞红着脸,满是小女儿的形态。

严婶端着另一碗酒酿蛋站在旁边,也不敢放下。

“‘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去看话剧了?”

“姐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知道我如何得知,记住不能再和他来往就对了。”严静好放下了手中的调羹,“严婶,很好吃!”

随着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严明墨才呼了一口气,把手提包一放便坐下来,“我也尝尝,我也尝尝。”

而房间里的静好却在梳妆镜前坐了良久,才把链子和耳环解下来。

夜,已经深了。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猫叫,冬日夜短,很快天就要亮起来了。

02

虽然八字确实还没有一撇,但是严明墨依旧觉得可惜,杨靖谦一表人才,又才气翩翩,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风范,如此想来不免唉声叹气。

即便是隆冬,园子里的月季依旧盛开地正好,粉的如少女的唇,黄的如明亮的日头,红的如爱人的心。一朵朵凛然俏立着,只是如果不把花朵剪掉,枝叶便会缺少养分。

宁玉菀拿着剪刀,剪下几朵盛开的花,左右插着,看着木桌前严明墨垂头丧气,打笑起来,“还有什么事能让咱们明墨如此没有精神头呀?昨儿个去做贼了?”

明墨被逗笑,“大嫂!”说起昨日,她倒突然想起了什么,“嫂子可知道杨靖谦?”

“杨二少?怎么问起他?”

明墨只好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宁玉菀看着明墨又陷入烦恼中,只好开口说道,“这事你也只能听你二姐的,我可帮不了你,即使你告诉父亲,父亲估计也只是这样说。”

这样一说,明墨倒来了精神,“为什么呀?他怎么了?”

“不是他怎么,是他大哥……”

“他大哥是谁?”

宁玉菀本想让她去问静好,却被明墨缠着问,想来静好也不愿回想,便只好无奈告之,“霍次长……”

严明墨当然知道霍次长是谁,这霍次长和她二姐可有段长长的故事,“嫂子,你别开玩笑了,一个姓霍,一个姓杨,怎么是两兄弟了?!”

“杨靖谦随了他们母亲的姓。”

原来如此……

严明墨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这样她真的是没有可能继续这段关系了。可是,她不知道,杨靖谦也不知道么?

这样一想,她便“蹬蹬蹬”地跑了出去,“嫂子,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玉菀只看见明墨的背影,嘀咕,“是我多嘴了么?”

严明墨只想着杨靖谦知道她是严家四小姐是严静好的妹妹却还要约她,便一股脑赶过来。她想要问问他安的是什么居心,可是到了霍宅,却踌躇起来。

她该如何进去,她在霍家又如何问得出口,她要是还见到了次长该怎么办,最主要的是,她会不会给家里添了麻烦。

她来回踱着步,等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却又等不来黄包车,便一步一步走着。

霍靖霆的车子就在这时开了过来。莫长山跟在霍靖霆身边已有好多年,他一见到远远走来的少女,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严小姐。

霍靖霆看莫长山一直从后视镜看他,“怎么了?”于是,她便闯进了他的视线。

等莫长山终于看清楚来人并不是严静好,霍靖霆已经闭上了眼睛。

确实,怎么可能是她?她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次长,是严小姐的小妹。”长山看到霍靖霆靠在椅背上,一脸疲惫,便也不再说什么。

汽车长驱直入,莫长山自我安慰着,若是严小姐有什么长短,来人也断不可能是她妹妹。

霍靖霆刚进屋,便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白梦雩,往日里她都是洋装洋裙,今日穿了一件浅粉色的新式改良旗袍,戴着一整套祖母绿的首饰,倒也敛去了锋芒,显得安静而端庄。

一起坐在沙发上的还有杨秀华,看到霍靖霆回来,立马起了身,“靖霆你来了,梦雩等了好一会儿了。”

白梦雩站起来,欣喜地迎向霍靖霆,“父亲刚好来找伯父,我便跟来了。”

“久等了。”只见霍靖霆微微颔了颔首,他的眉宇英挺,不笑的时候显得威严而凉薄。

“那你们聊,我去散散步。”杨秀华和白梦雩示意了一下,拿了手袋便走了出去。

这杨秀华并不是霍靖霆的生母,她是霍震邦的续弦,杨靖谦的母亲。白梦雩从她的父亲口中得知,因为霍靖霆的生母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又懂分寸,深得霍家老太爷的喜爱,所以即使霍震邦有了小儿子,也在老太爷的坚持下不得不随母亲的姓。

于是,在外人看来,霍家所承认的便只有霍靖霆一个长子长孙。

而如今看霍靖霆对杨秀华的态度,杨秀华在霍家低微得令白梦雩有点愕然。可是她对杨母是有好感的,几日前也是杨秀华暗暗和她说,让她今日来穿上旗袍。她看得出来,霍靖霆好像真的比较喜欢她穿旗袍的样子。

果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于是,她还是送了杨秀华到门口,“伯母,慢走。”回头却见霍靖霆冷眼瞧着她,她心里一咯噔,只能硬撑着笑,“我母亲总不爱出门,哪天真出门了,也非得叫上司机。”

如果不是霍震邦和白思贤刚好走出来,霍靖霆可能已经上楼了。

“军长!父亲!”霍靖霆行了军礼,毕恭毕敬地站着。

“在家里不必见外,靖霆。”白思贤笑着摆了摆手,“梦雩,你不是想请靖霆去尝尝新开的餐馆么,还不出发?”

“就要走了,是吧,靖霆?”白梦雩看着霍靖霆,后者点了点头。

白梦雩挽起霍靖霆的手,俩人站在一起,也是一对璧人。看着两人相携离开,霍震邦在后面嘱咐着,“照顾好梦雩。”

“哈哈,老霍,你就甭管年轻人了,让他们自由发展就好。”

等车驶出霍宅,霍靖霆就靠在了椅背上。“很累?”白梦雩忍了一会儿,终于问出口。若在平常,或者在其他人面前,依着她的性子就会直接说,那么累就不要去了。可是如今坐在她旁边的是她爱慕的人。

“那你闭一会眼睛,等到了我叫你。”白梦雩从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自己也可以温柔地如同娇羞的睡莲。

霍靖霆微微点了点头,假寐中,他却如做梦般突然忆起之前有一次,他约静好出来,那天他是真的累极,在车上闭着眼睛。静好也不管他,倒和莫长山聊了起来,俩人你问我答,让他有了兴趣。

他便闹着让静好也问问他问题,静好真的问了一个,她说,你最喜欢吃什么?

他记得那时候他想了很久才回答银耳羹,他母亲生前经常做了给他吃,他拉了她的手放在腿上,摩挲着,以后让你做给我吃。

静好说不如我们现在回去自己煮。他想着以后有的是机会,却不知竟真的没有实现。

“长山,去曦园。”

“次长?”莫长山有些犹疑。

霍靖霆却如梦初醒般看了看身边人,“没什么,继续开。”

03

曦园。

外人都以为是霍家老太爷对媳妇好,所以便只有嫡孙才姓霍,却不知这是霍靖霆的母亲唯一的请求。

她也曾低到尘埃里,也曾为着爱情和家庭奋不顾身,而流言如木柩窗子挡不住寒风,她细细碎碎地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对她说了一切。她所有搭建起来的堡垒便轰然坍塌,良好的教养让她做不出歇斯底里,也耍不出阴谋手段。

霍震邦把杨秀华带回来的第一天,林又梅便离开了霍宅。从此,她便在曦园直到生病离开。

而曦园对于霍靖霆的记忆除了她母亲还有严静好。

林又梅并不同于娇滴滴的旧时女子,她独立而刚烈,优雅而深情。

霍靖霆已不记得他母亲离开霍宅前有没有和父亲大吵一架,只记得母亲对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留在这里,记住这里是你的家,你的地方。

他看见二楼的楼梯边上,站着一个战战兢兢的身影,梨花带雨的脸,娇弱得仿佛大雨中的池水,一碰就要溅起水花。

父亲的车送母亲离开,直到一个星期后,霍靖霆才第一次到了这个处在半山腰的老园子。

那时他7岁。

曦园里种满了海棠和梨花。他少年老成地对林又梅说,古有诗云,“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世人都说,海棠喻苦恋,母亲,如果您还爱着父亲,我以后接您回家。

林又梅看着信誓旦旦的儿子,只是怜爱地摇头,这是我与你父亲的事,不用你来背负。

林又梅在杨秀华生产的当天回过霍宅一趟。她仿佛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那一日恰好霍震邦公干在外,她里里外外主持着大局。

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她当着杨秀华的面给千里之外的霍震邦打电话,然后告诉杨秀华,孩子的名字已经起好了,姓杨,名靖谦。

而霍震邦在电话的那一头,对林又梅说谢谢,又说辛苦。他终究亏欠了她。

至此之后,林又梅便再没有回来过。任凭杨秀华安份守己精心持家也好,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也罢,她眼不见为净,煮酒喝茶,种花养鱼。

霍震邦每隔一段时间就带着霍靖霆去一趟曦园。两人如同朋友般坐着聊聊天,这样的日子仿佛林又梅还没有过门的时候。

后来霍靖霆带严静好去曦园的时候,曦园里只剩下了曾经服侍过林夫人的几个仆人。

那一日,他们去璧芳楼听戏,璧芳楼里的几棵梨树正开满了梨花,含烟带雨,繁盛如雪。风吹来,梨花洋洋洒洒,犹如置身仙境。

霍靖霆记得静好恰巧穿了鹅黄的绒面旗袍,仿若掉下人间的仙子。

“你若喜欢,我带你去看梨花,有一个地方,梨花比这里更多更白。”霍靖霆牵了严静好的手,她的手如绸缎般光滑,纤细的手踝处空荡荡的,霍靖霆突然很想给她带上一个白玉的镯子。

只是白玉镯子买好了,他们却也开始了争吵。

严明墨
二、去年今日此门中

04

一连几日,严明墨都躲着杨靖谦,杨靖谦等不到,又不敢去严家登门拜访。

这日,他听说女子学校的学生和空军营的士兵们在空军大礼堂有一个联谊会,他辗转打听到明墨也会去参加,便早早地等在了礼堂里。而他虽在一众英姿挺拔的士兵中显得散漫而娇贵,却引来了不少女生的纷纷侧目。

明墨和女伴一到门口,杨靖谦便看到了白衣黑裙的她,即使只是学生装扮,却依旧难掩她的灵动。

有人迎上去,杨靖谦便飞快拦在了前面,“不好意思,严小姐已经有约了。”语罢,还向明墨眨了眨眼。

“这是谁啊?明墨。”同来的女伴推了推严明墨。

“他,是我爸的学生……你先进去,我说完话就过来。”

大礼堂外面是一个露天的草坪,随着到来的人越来越多,俊男靓女的组合使经过的大家都频频看向他们,明墨觉得出来说话真是一个太失败的决定。

杨靖谦看到了明墨的为难和不好意思,“不如去我车上说?”

“不必了,杨二少。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大哥是霍次长,现在我知道了,想必你清楚我姐是谁,所以……”

“所以什么?”杨靖谦听到严明墨叫他“杨二少”的时候,便清楚明墨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我不想不清不楚,也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居心。”严明墨一瞪眼,气鼓鼓的样子却也可爱。

杨靖谦虽然对于他大哥和严二小姐的事有所耳闻,可是不知道他大哥在严家竟是豺狼一般的人物,不由地大笑起来,“那又怎么了?我大哥说‘是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你,你,真是好意思!你大哥明明就有婚配,却还追求我二姐,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我保证我没有婚配!而且我大哥的还不知道作不作数呢。”杨靖谦看霍靖霆对白家小姐并不上心,反倒是他母亲对这桩婚事却上心得很。

“你说什么?”明墨只听杨靖谦的声音越来越小,想着必是心虚答不上来。

“那我怎么做才能追求你呢?”这一句话一出,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严明墨的脸上红得如同画了胭脂,杨靖谦也是极不自然。

“我要进去了。”

“你不能去联谊会。联谊会就是男男女女唱歌跳舞,你家门风森严,严教授知道会生气的。”

“你,你……”严明墨“你”了也没有说出话来,本来她就是说和女同学出来玩才来的联谊会,现在被杨靖谦一说,像是谎话被扯破破了一般。

“不如,我赔偿你的约会?我请你去看话剧,最近有俄国的话剧团演出,门票难求,我恰好得了两张。嗯?”

严明墨本来就想去看,只是一票难求,杨靖谦一说,便心动了,心想着就算只是朋友,一起看话剧也是可以的吧。何况,二姐能碰到一次,还能碰到两次不成?再说了,二姐今日不是陪三姐去教堂了么。

浜城的基督教堂,静好倒是第一次过来。严清浅从日本留学归来,便每周都会去教堂。严家长辈都是中国古代历史的教授,对信仰却是抱着开放态度。

“二姐和傅公子处得怎么样了?”严清浅和静好年纪相差少,两人也讲得来话。

“就这样吧。”静好拢了拢鬓角的碎发。

“傅公子书香门第,和我们家也门当户对,我看父亲也是看好你们这段关系的。”严清浅看着她姐的表情,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姐,如果你不喜欢,就不要勉强。父亲也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清浅……我没有不喜欢。”

“那你就是喜欢吗?”

喜欢吗?静好曾带着霍靖霆去乡下看过自己的父母亲,那是他们处得最好的那段时光。霍靖霆是迁就静好的,便陪着严教授下棋,谈天说地,像是寻常家的乘龙快婿讨好老丈人一般。

只是当静好道出霍靖霆的身份,严父便摇了头。这事她藏在心里,没有告诉霍靖霆。只是后来分开,她便时常想起父亲的话,棋局便是人生,年轻人的野心不只于斯。父亲点着棋盘上的“将”,然后把棋子翻了过去。

傅家和严家是世交。她和霍靖霆的事闹得满城轰动,傅雷宇却依旧约她,静好讶异的同时也深表歉意,沉寂拒绝后便逐渐有了回应。

可是即便这样,她还是做不到傅雷宇抱她,亲她。而傅雷宇也是个君子,他知道静好还放不开,便等待着。

静好心底里清明着,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傅雷宇,可是除却那个人,和谁交往又有什么两样呢?

圣歌响起来,严清浅也不再说话。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a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Twas grace that taught my heart to fear,and grace my fears relieved……”

而静好却如同被打开了记忆的匣子,往事汹涌而来。

她因为父亲的缘故,结识了留洋回来的西洋画画家田昱先生,看了先生的画作后,便辗转恳请父亲和田老说,让她跟着田老学作画。

田老的学生基本都是美院的学生,像严静好这般半路出家的少之又少,于是几乎每个周末她都在田老的画室度过。

画室里还有其他一些学生,每隔一段时间学生们都会轮流当模特,让大家练习画人物,然后把画作贴在墙上,对比交流。

严静好是最后一个当模特的,于是年关画室里休息,她的肖像画便挂在画室的墙上好几个星期。

而霍靖霆就是在这个时候去看望田老。当年霍靖霆留洋期间就是得到了田老不少的照拂,林又梅弥留之际,打了越洋电话到了田老的住处,霍靖霆就是在那里听母亲讲完了最后一段话,也是在那里痛哭得如同孩子。

冬日的暖阳透过画室拉开的窗帘,闯过玻璃,投射在墙壁上,霍靖霆推开门带来的空气,在那束阳光里将尘埃照射得无处遁形。田老在画室的那一端大幅的白布上描摹着什么,于是他便打量起墙上的肖像画。

那是一张张不同角度的同一个人物。那日的静好为了五官的立体,特意化了妆。在油画鲜艳的颜色衬托中,夺人眼目,与世美好。霍靖霆不禁看呆了过去。

人和人的机缘,有时候就是奇妙得让自己也不知为何。霍靖霆见过多少女子,多少女子又倾心于他,而他在那个冬日的阳光下,安静的画室里,所看到的这个女子,却住进了他的心里,让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田老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古有曹建之见洛神而作《洛神赋》,今有霍次长见俊女图而思佳人么?”

“田老,灏之不敢当。”霍靖霆被猜中了心思,虽有些不好意思,可他还是大胆询问,“不过灏之愿闻佳人名号,不知有否此等荣幸,”

田昱把霍靖霆引到严静好的画作前,“这些是她本人的作品,虽学习时间不长,却心思敏捷,天赋异禀。如果你真心想认识人家,便要会欣赏人家的画。”

他看着每一幅画的右下角的署名——严静好,一遍一遍地轻声读着。

严静好当然不知这背后的故事,是他们在一起后,霍靖霆告诉他的。

严静好只知道之后每次她去画室,都有一个男子坐在不远处作画,田老说那是一个“慕名而来”的新学生。

“新学生”每次画完都用白布遮起画板,直到某一天,她听说那块画板里画的人物是她,她终于好奇地翻开白布。

那是几乎完成的肖像画,画的上方贴了一张她之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着浅绿的旗袍,对着镜头微微笑着。她无法形容当下的心情,害羞?震惊?或者惊喜?

只是当时她选择了逃避,直到她在一次舞会上再次碰到霍靖霆。

那次是余家举办的舞会,余家是浜城有名的商会会员。

“静好,我能请你做我的女伴么?”余延约了严静好出来,在余晓晓的几番鼓气,终于问出口,“晓晓也在的。”

严静好和余家小姐余晓晓从国中便是同学,两人是很好的朋友,所以连带着余家少爷余延也成了熟知。

“静好,你就答应我哥吧。”余晓晓甩着静好的手,眨巴着眼睛。

“可是,你们知道我跳舞跳不来。”静好是圈子里最不喜跳舞的。

“没事,你站在他身边,我哥就能笑一个晚上了,对吧,哥。”余晓晓打趣着,而余延站在一边,如同大哥般地看着她们。

“那好吧,别给你倒了霉就好。”

严静好到达余家时才知道那日的舞会是非常正式的,浜城许多上流社会的大人物都会来参加。而她作为余家少爷的女伴出现的时候,其实多少也是让人知道她是余家少爷心仪的人,甚至二人互相倾心,闲人勿扰。

所以当霍靖霆带着女伴出现在舞会的现场,看到笑意盈盈站在余延身边的严静好,他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而严静好看着一身戎装,被众星拱月迎进来的霍靖霆,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他。霍靖霆身边的女伴正是浜城当红的影星程虹小姐,光彩夺目,自信大方,二人般配得让严静好的眼睛都阵阵发酸。

霍靖霆远远地走过来,静好看着他,同时又紧张地问着晓晓,“他是谁?”

“静好你不认识他?他是霍参谋长的大公子,武装部次长霍靖霆。”

原来他就是霍靖霆……

霍靖霆在余延身前停了下来,“余公子果然意气奋发,”他又侧头倾向严静好,略带亲昵的语气让余延不禁侧目,“严小姐?晚上好。”

静好不敢抬头看他,怕他的眼睛里满是璀璨的星光,让她睁不开眼睛。

直到霍靖霆走远,她才发觉余延已经叫了自己好几声,连忙回应。

“静好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

“哦……”

静好看着被簇拥在中心的霍靖霆,气宇轩昂言笑晏晏,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跟着流转。

第一支舞曲结束,余延知道静好兴趣缺缺,便把她安置在角落,自己去忙碌了。

静好重获自由,看舞会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要做的事,自己越发觉得格格不入,便从侧门出来,在余家花园里散步起来。

花园里灯光暗淡,所幸还有脚灯,可是即使这样,穿着长裙的她依旧有所不便,而在曲径通幽处,她便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几乎尖叫起来,却几乎同时,被蒙住嘴巴,“静好,是我,霍靖霆。”

没有来由的,静好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滴在来不及离开的霍靖霆手上。她觉得失态,可是又控制不了。

在舞会中,霍靖霆的目光也跟随着严静好,看到她出来,于是也跟了出来,他本想质问质问她,是否知道她的出席意味着什么,而眼下,静好的眼泪却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便抱住了她。静好忘记了挣扎,任由霍靖霆抱着她,仿佛这是她今晚唯一的希冀。

霍靖霆的拥抱温热而深情,此刻他才明白在这之前,他都嫉妒地发狂。

“你不要回去了!”

静好知道他所指的是当余延的女伴,“我们只是朋友,你不是也带女伴来了吗?”

霍靖霆笑起来,“我们也只是朋友。”

霍靖霆没有带严静好提前离开,虽然他很想这样做,却被拒绝了。静好为了余家的颜面坚持到了最后,只是她离开后被霍靖霆带走。

那一晚,在余家,他们跳了人生中的第一支舞。

“我跳得不好。”严静好被带在怀中,在他的胸前闷闷地说。

“没事,以后你也没有机会和别人跳了。”霍靖霆带着他,舞出一个回旋。

从此拉开了他们之间的人生序幕。

05

宁玉菀把新剪的月季插到束口的玻璃瓶里,放在卧室临窗的书桌上,一时间房间里便暗香涌动。

她正左右摆着,严明诚推门进来,宁玉菀接过大衣和手提包,“怎么又如此晚?我让严婶给你煮点夜宵好不好?”

严明诚揽过宁玉菀,“不用了,让我抱你一会便好。最近东北局势紧张,我们报社也跟着有编辑不完的讯息……”

宁玉菀任由严明诚抱着,突然她觉得胸口一紧,紧接着就控制不住干呕起来。

“怎么了?玉菀,怎么了?”严明诚看着妻子痛苦地捂着嘴巴,紧张地不知所措。

宁玉菀停止了干呕,抬起头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娇羞的笑,“明诚,我想,你要当爸爸了!”

“是吗?是吗?真的吗?”严明诚抱起宁玉菀,“我们有小宝宝了吗?”

宁玉菀捶打着严明诚的胸口,“你轻点,慢点。”

“对对!”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明天我和静好说,让她陪你去医院检查。现在开始,你的健康最重要知道么?对了,还要和严婶说,让她每天问问你的口味。”

宁玉菀把手放在小腹上,仿佛在里面已经有了成形的孩子。

“还要告诉爸妈,他们虽然远在乡下。宝贝,你看我把爷爷奶奶都忘了。”严明诚对着宁玉菀的肚子一旁絮絮叨叨。

直到宁玉菀在他手臂上枕着睡着,他才静下心来。妻子的睡颜如同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愿意今生都保护他娘俩平安,可是如今局势动荡,很有可能会打仗。

他的心里慢慢有了️主意,他要把宁玉菀送出国去,去哪里呢?如今只有去美国才安全。如果可以,他也想一起去,陪伴在她的身侧。

月色柔和,他盯着月季,那么父亲母亲,以及三个妹妹该怎么办呢?他突然想到了霍靖霆,如果,如果二妹和霍次长可以在一起,那么……他被自己的自私和盘算吓了一跳。

原来,在危难面前,他严明诚竟然也是如此的卑鄙小人。

而如果消息准确,霍靖霆很快就是霍总长了。

宁玉菀有了身孕,身体倒愈发健康起来,而静好却突然间病倒了,整整两天高烧不降,好不容易退了烧,却浑身乏力,面色苍白。

余晓晓甫一听说便火烧火燎地赶了过来。

“我哥本来也像一起来的,只是最近他也很忙……”

余延是真的想过来,只是被余承光拦了下来,余承光当然记得那个严二小姐。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倾心于她,但是他却是因为霍靖霆的缘故记得严静好。

他告诉余延,严小姐,不是你想喜欢就可以在一起的,即使她现在和霍次长分开了,可是明眼人谁不长点心,他霍次长的女人,是你余延可以看上的么。严小姐,他哪天就要回去了。

晓晓想着她父亲看着他大哥颓丧的脸,无奈摇头的样子,现在又看着静好平静又无可依恋的模样,她突然理解了他父亲的话,即使静好真的接受了别人,她的心也已经活不起来了。

“幸好他没来,他来了,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那傅雷宇呢?”

“我也不想他知道。”

其实,几日前,傅雷宇约她,告诉了她家里的意思,希望他们可以一起去留学,静好答应他会好好考虑。

她想了很多,在她几乎要答应下来的时候,病来如山倒,于是便搁置了。她想着就算是老天爷再给她一段时间思考吧。

“晓晓,其实很早之前我便想着要再去读书,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着,早些时候,我卖了几幅画,又因为写稿积攒了一点钱,够付我的学费了,如果我再能找一份工作的话……晓晓,你说这样可行么?”

“你去哪儿?”

“不知道,不在浜城就好,寻个陌生的地方。”

“如果你考虑好了,我便支持你,我这里也有一点私房钱,你可以先拿去用。”

严静好摇了摇头,抿着嘴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让人我见犹怜。

三、桃花依旧笑春风

06

杨靖谦本来就不打算把严明墨藏着掖着,他明白家里迟早要知道,所以当杨秀华把报社拍到的照片摆在杨靖谦面前时,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谦儿,我希望你不是认真的,成家之前,你有几个女朋友我都不会管你,但是她,绝不是我们霍家要娶的!”

“霍家?妈,我恰好是认真的。不管您知不知道她是谁,都请您不要对她做什么!”

“我能对她做什么?!”

“妈,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对大哥的女朋友做过什么?我倒奇怪了,您就这么想让大哥娶白小姐么?”

“呵!白小姐?我管他是黑小姐,白小姐,只要她林又梅的儿子不幸福就好了。”杨秀华站起来,走到杨靖谦的面前,“谦儿,你不一样,你是妈妈唯一的翻盘的希望,妈妈一定尽可能地把最好的捧到你的面前。”

“如果母亲对她做了什么,我一定会把您对严小姐做的事情告诉大哥!”

杨秀华看着摔门出去的杨靖谦,走到梳妆镜前,她把头发梳了又梳,把碎发别到了耳朵后面,她看着镜子中已经初显老态的自己,苦笑着,“林又梅算你狠,你走了险棋,却制了胜。你潇洒放手,却让震邦一辈子都记得你,还让你儿子成了霍家唯一的孙子。”

她戴上珍珠项链,又戴上耳环,“不过,谁叫你死得早呢,我再不济,也是霍家承认的太太,霍震邦的续弦妻子。放心,你给我尝的,我会加倍地还给你的儿子。”

没错,在霍靖霆和严静好最好的时候,是她找到了严静好,告诉了她霍家和白家有婚约这个事实。

那日,静好刚从曦园出来,便碰到了杨秀华。

“严小姐?”

静好看着站在眼前的女人,姣好的容颜,温婉的表情,她听霍靖霆讲过他的母亲,却并未见过杨秀华。

“我是霍震邦的二太太,霍靖霆的二娘。”

“太太。”静好知道霍靖霆对杨秀华的态度,她不卑不亢地站着,可是心里却如擂鼓般。

“我知道靖霆深情如他的母亲,只是我不得不作为长辈提醒严小姐一句,靖霆已经有婚约了,你,包括你之前的,靖霆的那么多女朋友都是不作数的,”杨秀华盯着严静好的表情,“严小姐也是聪明人,如果你愿意做个姨太太,那我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你也不想被蒙在鼓里对不对?”

她靠近严静好,“吃吃”地笑着,“恋爱中的男人,嘴巴是抹了蜜的甜,之前靖霆为女星豪掷千金也不是没有,后来不是也厌烦了,分手了。”

她看着静好越来越苍白的脸,“曦园真是个不错的园子吧?!住得可舒适?”她捏不准霍靖霆和严静好的感情深浅,可是她赌霍靖霆的野心,白家的势力是如今的他非常需要的,有了白家的帮衬,他的仕途会容易很多。现在看着严静好的反应,她觉得胜利在望了。

严静好不记得杨秀华后来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只记得她回到了曦园。她在房间里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她想着离开,发现原来这屋子里没有真正属于她的东西,他送的是他的,他给的他也是可以收回的。

如今自己知道了他有婚约在身,再呆在这里,便真如杨太太所说,是自愿低贱了。

终究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霍靖霆

杨靖谦很少去警备区,只是霍靖霆很久没有回家,下午他见到明墨的时候听说了严静好的事情,然后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

他在警备区的教演场见到了莫长山。

“杨少,总长之前说过,有关严小姐的任何消息都不需要汇报了……”莫长山其实也拿不准这个“命令”是真的要执行还是看情况执行。

杨靖谦拍了一下莫长山的后脑勺,“说,总比不说好,说了最多惩罚一下,不说可能会被……”杨靖谦竖起拇指和食指,在莫长山的脑袋️上“嘣”了一下,“反正我已经说了,说不说由你。”

莫长山从没有如此后悔让杨靖谦离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应该让杨少自己进去的。

后来,这个消息被莫长山写在纸条上和文件一起送了进去。只听到办公室里“乒乓”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扔在了地上,随即霍靖霆的声音传来,“是谁给你的胆子?!”莫长山缩了缩脑袋,开门进去,站定敬礼,只见警卫员吓得呆在一边,“是我写的!”

“都滚出去!”

莫长山看着十几岁的警卫员一脸的不解,几乎要哭出来,只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的,这就好比你出去打仗缺了胳膊少了腿,后来发现只是做了一场梦。”

“庆幸?”

好吧,这个类比不妥,“最后,打仗是真的,梦是假的。”

看着警卫员一脸迷茫,“又好比你老婆生孩子,你帮不上忙。”

“哥,我还没有老婆。”

这时候,又听到“哗啦”一声,警卫员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我明白了,就是打破了东西,事后才觉得后悔。”

莫长山心里默默流泪,“你快去忙吧,这里有我。”

“哥……”

莫长山挥了挥手,看着夕阳下跑出去的警卫员,“希望你说对了。”

办公室的门一下打开,霍靖霆一身戎装,肃杀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走过带着一阵冷风,莫长山连忙把大衣披在霍靖霆的身上。

“去开车!”

“是!总长,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

等车子到达严家院子外的小路上,夜已经深了。隆冬的白天特别短,夜晚又格外寒冷。莫长山看着霍靖霆背倚在矮墙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幽暗的路灯打在他俊逸的脸上,看不真切。

莫长山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位上,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一条路上的房屋全都关了灯,霍靖霆才上车,“去曦园!”

他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可是身子越冷,心却越清明。车子发动机的启动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大声,像是看戏时,那一声开腔,直落到心尖。

“轻一点。”霍靖霆没来由地说了一声,不知道是说给莫长山,还是说给思绪中的自己。

而与此同时,白梦雩房间里的床上堆满了霍靖霆的各种报道以及花边新闻,而她已经趴在梳妆台上哭地睡着了。

只见床上,她把一堆放在一边,上面的照片都是同一个女人,虽然照片并不清晰,可是女人的直觉向来准确。在那些照片上,她的未婚夫不是笑着看着那个女子,就是两个人拉着手。

梦中她也并未安静,时不时抽动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极度的痛苦和压抑。

07

傅雷宇来的时候,静好已经好了大半。他坐在床边给她讲着近几日的趣事,静好支着身子默默听着。

“有没有累了?我扶你躺下。”

傅雷宇刚要起身,静好便开了口,“不不,躺久了,我坐一会。”

“你也不早点派人通知我,我好早点来探望你。”傅雷宇挺了挺眼镜,脸上透露着不满。

“我怕打扰你,何况我也不是病入膏肓。”虽然二人已经来往了一段时间,可是静好对于傅雷宇的关心还是抗拒。

“你我又何必见外呢。”傅雷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见过她灵动而娇蛮的样子——

那日璧芳楼演《南柯记》,戏已经演完了,他却没走,戏里的一句词“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让他着了迷。

他踱到后台,却见里面还有几个人,一个女子坐在位置上着妆,一个戎装男子在一旁看着。

只听女子笑着问“好看不?”便有人答,“你怎样都好看。”

女子便站起身来,她的扮相是旦角,却唱着小生的词,“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虽然不是正腔正调,却因为音色的婉转而别样动听。

那女子唱罢便斜眼看着戎装男子,一个笑得明眸皓齿,一个笑得显山露水。他便停在门口,半晌才转身。只听那男子的声音,“静好,别闹。”

于是他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静好,我父亲又问起我们一起去学习的事。他说他可以帮你联系油画的教授,或者你有什么更感兴趣的也可以。”

“嗯,只是我还没有考虑好。”

“哦,没事,我也就问问,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考虑呢。”

如果不是严清浅进来,静好真的不知道要再怎么聊下去,傅雷宇也道了别,说改日再来。

等车子离开,静好才松了口气躺下来,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清浅打开窗户通风,也没有说什么,看着她只是摇头,有时候静好觉得清浅更像是姐姐。

静好的病完全好,已是半月之后。

白梦雩在心里把严静好描摹过百遍千遍,可是直到她见到她,她依旧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索罗巷子里种满了法国梧桐,尽头的洋楼里藏着一间正宗的法式甜品店。霍靖霆曾经带着严静好来过,那时候他们坐在靠窗的木凳上,喝着咖啡坐了整整一个午后。

霍靖霆难得有空,他兴致极好地讲着留洋的事情,讲着他第一次喝咖啡的故事,严静好听得巧笑倩兮。

而如今,她坐在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却等来了他的未婚妻。

白梦雩从包里拿出了她找到的有关严静好的照片和报道,而这些在这之前她确实没有看过,她拿起来浏览,无非就是霍靖霆“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拥江山醉美人”……

“严小姐不用担心,我来就只是看看你,我可不是伯母,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资格说你。”白梦雩上下滑动着手镯,她来之前,去见过杨秀华,本来她还自欺欺人,只是当她听说严静好曾在曦园住过一段时日,她才觉得事态严重。

她知道曦园对于霍靖霆的意义,她不在乎他曾经为她做过什么,却在乎他从没有带自己去过那里。

“曦园的梨花美不美?靖霆说今年的梨花开得特别早,过些天便已开好,吵着带我去看,你看我是个特别怕冷的人,真不想去半山腰的什么园子。”

静好忆起那日天刚微亮,霍靖霆便把她叫起来,给她披上大衣,说下了雪。她是极怕冷的人,却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

大雪洋洋洒洒,压着梨树,仿佛一夜花开。霍靖霆说,你说以后看着我们的孩子在园子里堆雪人打雪仗,定是极美好的。

如今想来真是讽刺。

“靖霆说,你也去过曦园看梨花。我是不是提到了你的伤心事?你看我一心情好,便把你当作了体己姐妹,如果你不愿意听,你要直接告诉我。”

“白小姐,我并不在乎你说什么。如果没有其他人愿意听,我听着便是。”

白梦雩没有想过严静好会如此回答,她记得杨秀华说过严静好刚烈️得很,“其实,我倒觉得男人有三妻四妾正常得很,你不让他明媒正娶吧,他可能就在外面金屋藏娇了。我有时候听靖霆讲他的往事,也觉得好玩。”

严静好本来用勺子搅拌着咖啡,听她说完这番话,便停在那儿,“白小姐,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还约了人,不如你叫霍总长来陪你。我要先离开了。”

说罢,便拿起了手袋。白梦雩便也跟了出来,“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让靖霆来接我了,你去哪,我让靖霆送送你。”

“不用了。”严静好在吧台付钱,被白梦雩拦住,“严小姐,今天便让我请你吧。”

吧台的外国小生本就抬头看着严静好,听白梦雩这么一说,一字一句地说了起来,“严小姐?我对您有印象,您之前有来过。那时和您同来的先生办了卡,您可以直接从里面扣费。我查找一下。”

说完,他便拿了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着,“找到啦,严小姐?严小姐!你怎么走了。”

严静好放了百元在吧台上,其实她并不知道霍靖霆做过这样的事。

白梦雩虽然很怕听到这人是霍靖霆,可是她还是好奇地难受,“你知道是谁办卡的吗?”

“对不起,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这里写的是严小姐的名字。太太。”

白梦雩不自觉地送了一口气,自欺欺人也好,不愿面对也罢,难道自己不是个可怜人吗?

静好付了钱,却看不到来往的黄包车。在咖啡馆里,她便是强撑着,如今出来了,她的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溢出来,迷蒙了她的眼睛。

她疾步走着,没有听见后面的汽车“嘟嘟”的喇叭声,直到有人拉住了她。

她回头便看到了铁青着脸的霍靖霆,“严静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嗯?是白梦雩叫你出来的是么?”

没有看到霍靖霆还好,如今他出现在眼前,严静好泪流不止,“霍靖霆你满意了么?你满意了吗?你放开我!”

霍靖霆抓着严静好的手臂,“满意什么?她说了什么?”

“你放开我!放开我!”

白梦雩坐在车上,看着车外挣扎的俩人,想要下车,莫长山锁住了车门,“白小姐,不好意思,我劝您不要下去,不然总长……”

白梦雩此刻已经手脚冰凉,她千算万算,以为自己在霍靖霆心中总是有些不一样的,不然为何会与她定下婚约?她想看看严静好如何颜面全失,又如何心灰意冷。却不想颜静好才是可以肆无忌惮的那一个。

她像是从高山上跌下来,甚至她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心痛得无以复加。如此看来,此生她再也别想得到霍靖霆的青睐了。

而这边严静好挣脱不了,转头看着霍靖霆,“你想让我上车是不是?上车看你们是如何恩爱你才满意是吗?好,我上车!”

她的眼睛仿佛蓄满了洪水,如果再眨一次眼,洪水便要倾闸而泻。

霍靖霆对着莫长山挥了一下手,长山便启动了车子,“白小姐,我先送您回白公馆。”

“我不要!我不要……”可是即便这样,白梦雩也只能听任安排。

车子一开远,霍靖霆便抱住了严静好,“如果你不想明日的报纸上都是你,便不要动!”

白梦雩

这是二人分开后,静好第一次到曦园,梨花已长满了花骨朵。

她曾经住过的房间,依旧保持着原样,甚至画了一半的画,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你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去做。”霍靖霆问严静好,仿佛平日里的寻常问话。

晚饭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霍靖霆虽然看严静好兴致乏乏,心里却欣喜得很。

饭后,静好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报纸,霍靖霆便也坐在一旁。

“你想什么时候送我走?”

“留下来好不好?”静好的印象里,霍靖霆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央求过什么,“我等下会下山,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

是的,他要下山去处理些问题,他可以想象此刻白家必定乱哄哄,他们家也好不到哪里,而且,他还要保护严家平安。

霍靖霆下山前通知了杨靖谦,让他前往严家。杨靖谦对这份差事倒是乐意得很。

严明墨对于杨靖谦的突然到访惊愕不已,吓得她一直把他向门外推,“我告诉你,杨靖谦,我二姐不在,要是她回来看到你来了家里,有你的好看了!”

“你小声点,你二姐现在和我大哥在一起,是我大哥叫我来的。”杨靖谦从来没有这么光明正大过,索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说什么!”明墨惊得目瞪口呆。

“具体什么情况呢,我也不知道。不过,过了今晚便都知道了。”杨靖谦心里有点谱,只是他没有想过会大哥会这么早摊牌。

杨靖谦对于霍靖霆的感情并没有因为杨秀华而受到影响,相反在他小时候,因为姓氏的原因,杨秀华曾经对这个儿子反感过,讨厌过。在杨秀华的认知里,因为他,才让所有人知道她在霍家是多么的不被承认。

他见过他母亲发疯的样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对他恨之入骨的样子。在那些时候,是他大哥霍靖霆告诉他,他对于他来说是弟弟,是亲弟弟。

他把这话告诉过母亲,可是被苦毒填满了心的杨秀华只认为这是计谋说辞罢了,用来收买杨靖谦的说辞。

长大后,杨靖谦才慢慢体会母亲的处境和心情,才知道她的不容易,便学会了体谅和包容。

严家安然无事,而霍家却鸡犬不宁。霍震邦对于霍靖谦的愧疚和对于林又梅的后悔,让他对于儿子的决定不置可否,可是他又必须给白家一个交代。

白梦雩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和不给颜面,但是她忘记了自己并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而杨秀华在这场拉扯中,根本不具备发言的地位。

于是,从始到终,霍靖霆的罪名只是“过河拆桥”罢了。

霍家和白家从此解除婚约关系,如果还有什么气不过的,便是白梦雩气不过自己的样貌,才气哪里不如严静好。

“你可以觉得你什么都比她好,只是你不是她罢了。”

说到底,因为被疼爱,才能什么都可以。

而当有人走进过你心里,她的一切就变成一种模式,别人多一点也太多,少一点又嫌少。

就好像静好爱穿旗袍,霍靖霆就偏爱了穿旗袍的女子,可又觉得不如她;比如静好喜吃甜点,霍靖霆就将就着其他人,可又仿佛差点什么。

说到底,不是她就对了。

虽然夜已经深了,霍靖霆和杨靖谦还是见了面,二人坐在霍宅的后院,看着那个房间里都灯火通明,在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几乎每个人都被狠狠伤害。

“谢谢你,靖谦。”

“大哥……谢什么!是我母亲……”杨靖谦犹豫着,却被霍靖霆打断了话,“严家可有说什么?”

“大哥,你在严家人心里的形象可能有点差。”杨靖谦还没有说完便大笑起来。

“你小子开心了吧,以后哥还得仰仗你!”霍靖霆也笑起来。

“严二小姐她还好么?”

“以后叫嫂子吧。”霍靖霆嘴角微微上扬着,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这样的表情杨靖谦已是许久未见。

“那我得争取个亲上加亲!”看着霍靖霆询问的眼神,杨靖谦有点不好意思,“是大嫂的小妹。”

“哦,我见过她。宅子外面,原来是来找你。”

“恳请大哥美言了!”

二人都笑起来,仿佛今晚并没有发生过什么。

与此同时,杨秀华站在房间的窗前,窗帘挡住了她的身影,她看着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突然意识到对于她来说,霍靖谦也是个孩子,是她的家人。

她想起许久前霍震邦告诉她,你要相信血缘的力量,这是存在在生命中汩汩而叫的联系。

她陷入了沉思……

凌晨的时候,霍靖霆才又回到曦园。严静好已经乖巧地睡着了。

她的脸隐在台灯幽暗的灯光下,白皙而透明,霍靖霆仿佛置身梦中,这一刻,在过去的两年间都不曾实现过。而如今,她又触手可及。

霍靖霆和衣躺在旁边,半梦半醒间只觉得静好翻了身,他便迷迷糊糊去盖被子,然后有双手便抱住他,他一下清醒过来。

“静好。”他哑着声音,没有回应,他又极轻地喊了一声,“静好。”

这时,他才感觉拿抱着他的双手在微微发颤,他摸上她的脸,“乖,不哭了,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

原本极力压抑的霍靖霆此刻却因为怀中哭泣的女人而情不自禁,他试探而细碎地吻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严静好深深浅浅的回应更让他惊喜不已。他的手伸进睡衣摩挲着,“你瘦了……”引得静好“噗嗤”笑出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霍靖霆埋首在静好的颈窝,“傅雷宇有没有……?”

“没有!”

窗内缓髻轻拢,一朵云生袖。窗外寒风凛冽,梨花飘雪。

08

璧芳楼再演《玉簪记》,霍靖霆知道静好爱听昆曲,便早早送了票来。

静好刚坐下,身旁之人便一再回头,竟是旧识,说旧识也不是,此人便是程虹。

少了聚光灯下的万众瞩目和流光溢彩,程虹略施粉黛地出现,却依旧自带光芒。

“你好!严小姐?如果没有记错,我们见过一次。”

“你好!”静好也点了点头,浅浅笑了笑。

台上正唱道,“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问。”程虹先笑了出来,低声说道,“那日初见严小姐,我只觉得熟悉,你可知我如何来的‘熟悉’?”她也不顾静好有没有回答,兀自说着,“我在霍总长的皮夹里见过你的照片,浅绿的旗袍,笑得仿佛岁月静好。”

“此情空满怀,未许人知道。明月照孤馆,泪落知多少。”

霍靖霆来的时候,正好瞧见静好竟和身边坐着的程虹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正起兴。他便在静好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拿过静好的手,“也说与我听听,你们在聊什么,这么欢喜。”

程虹抿着嘴巴笑,不说话。

“聊一个天生风流性而已。”静好喝了一口茶。

霍靖霆就着茶盏也喝了一口,看着静好的脸色,“一切可好?”

“嗯,还不错。”

程虹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恼。在最初的时候,她也气急败坏过,也极力挽留过,也嫉妒心伤过。只是后来,她想开了,有些人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于是,当她再见严静好,便可以坦然面对。

等戏散了场,霍靖霆把严静好带到后院的梨花树下,白玉镯子他已经藏了很久,本想早上醒来便给她戴上,无奈二人醒转得迟,出来赶。

刚进戏场,他又看见程虹和静好说些什么,怕静好吃味,却见二人心平气,他也松了一口气。

“这个镯子,我本想两年前便送予你,不想一拖再拖,你我直到如今才再和好。”

静好虽然穿着羊毛的大衣,袖口也是毛茸茸的,却好在只是七分袖,白玉镯子戴在毛衣的手腕处,正是好看。

静好上下看着,“我可不知还有人送镯子示好的。”这镯子一看便是上等好玉,通体雪白,玲珑剔透。

霍靖霆看静好娇嗔着,索性拦腰抱起了她,“我可不管。”

“快放我下来,有人看着呢!”

霍靖霆哪管别人的目光,直把她抱到车上,“我们去见一个人。”

田老的家就在画室的边上。说起来,田老是他们的媒人了。霍靖霆的照片就是来自于田老。

田老除了画画还有一个爱好,便是下棋。霍靖霆陪着田老下棋,静好便在旁边沏着茶。

“这日光之下无新事,兜兜转转依旧如初。当年你母亲执意要送你出去,若非这个决定,你们俩个还要多绕几个弯才能见面。”

福鼎上好的白茶,银白闪亮的银针白毫,坠入茶盏,沉浮间,便满室留香。

霍靖霆想到母亲的最后一个电话,如果霍靖霆可以看到那时的林又梅,就会知道一生优雅的母亲,在最后的一段时日里是如何的痛不堪言。

林又梅靠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话,仿佛儿子留在跟前,她慢慢地艰难地述说着存在她心底的事——

霍震邦带杨秀华到霍宅之前,林又梅就得知自己患了病,于是她左右思量之后便藉此离开了宅子。

她害怕,怕自己一副羸弱的样子反而被人明里暗里欺负,怕自己终究成了被人嫌弃的,怕自己保护不了反而拖累了孩子。

她在电话里听着已经长大的儿子抑制不住的哭声,说,不要记恨你父亲,你的一切都是来源于他,从此以后,你也要保护他。

霍靖霆拿过静好的手,静好抬眼柔和地笑了笑。

“母亲这一辈子很短,短得来不及带静好给她看看。”林又梅的一生做了一个最艰难也是最冒险的决定,这个决定却使她赢了棋局。

田昱的眼神悠长而深远,他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你母亲若在,定会喜欢静好。”

冲过几遍的白毫失了原先的色泽,却安静地躺在壶底,如同这沉淀的岁月,泛了黄却盈满情愫。

四、人面桃花相映红

09

等厚重的外套可以脱去洗净放入衣橱的时候,宁玉菀的肚子便已经可以明显看出来了。这样以前的衣服就装不下这有身孕的人儿,静好便陪着她去裁缝铺量身子。

趁着裁缝师傅给宁玉菀量着,静好也翻看着铺子里新到的几匹布,想着明墨不常有旗袍,下次也带着她来看看。

这边她看着浅色蓝绿条纹的一块布,那边宁玉菀却突然“嗷”叫了一声,吓得静好连忙跑过去,“大嫂,怎么了?”

“他踢我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宝宝踢我了。”宁玉菀一脸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双手摸着肚子。静好也轻轻地摸着。

“他现在又不动了。”

反正已经量好了,二人便顺道去了教会医院,清浅在里面当护士。

到了医院,宁玉菀由清浅陪着去做产检,严静好便坐在了走廊里。刚才在裁缝铺里,当她摸到生命的跳动,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议,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就你一个人吗?他怎么没有陪你过来?”余延不知何时站在身前,吓得静好愣是反应不过来,等她明白余延的话指的是什么的时候,她才笑起来,“我是陪我大嫂过来做检查。”

余延听静好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

“你呢?怎么在医院?”

“我给家父拿点药。”

“哦。”

两人不知道再说什么,气氛有些微微的尴尬。

“我听说你和霍总长……”余延终于问出口,他是有些不甘心的,在严静好和霍靖霆分开的时候,他想着可以光明正大追求静好了,却遭到了家里的反对和重重阻挠。

“嗯。晓晓说的吧。”

这样的事,浜城上下谁不知道?只是余延点了点头,“祝福你们。”而如今,他才死了心,她严静好终究是霍靖霆的女人,而霍靖霆是他们余家不敢得罪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明白严静好心里的那个人不是他,是霍靖霆!

而他曾经还天真地以为静好是被强迫的。

他在那日舞会结束后,看着静好坐上了霍靖霆的车,而在此之前,他从未听晓晓说起过静好和霍靖霆任何有关的话题。

他想追上去,却被晓晓拦住,晓晓说待我问问静好。毕竟霍靖霆这样的男人,是多少女子心里男子的模样。

“谢谢!”

余延的心思静好原先是不懂的,可是她再慢热也能感受他的眼神和关心。只是她向着霍靖霆的心打开了,便也对世上其他男子关上了心门。

等清浅带着宁玉菀出来,余延已经走远了。“二姐,你就再送大嫂回去,一切都好,让大哥不用担心。”

目送着二人离开,严清浅才再回到工作台。她想着刚才大嫂说的话“这些检查拿到国外还用得着吗”,如今细细想来她觉得有些奇怪,等回去问问大哥才好。

只是还没有等到清浅找到机会问严明诚,霍靖霆便把几张火车票放到了静好手里。

“这是什么?”

“静好,如今局势紧张,我不得不送你离开,”霍靖霆把严静好的手放在唇边,“可是我舍不得你走得太远。所以,去南塘好不好?南塘比浜城温暖得多,眼下也安全。”

“我不走……”

“你不是之前说想继续读书么?去那里,我给你联系好了学校,可以让你继续读书。静好,听话。你要好好的,等局势稳定,我便去接你。我一定亲自接你回来。”

静好扑在霍靖霆怀里,“我知道,可是我不舍得。”

霍靖霆低头在她的脸上留下细密的吻,“我也不舍得。此后的日子艰难,要辛苦你了。”

最烫离人泪……

杨靖谦

杨靖谦是在话剧演出的最后和严明墨说了分离的事。

灯光亮起来,人群纷纷往外走,只有他们安静地坐着。他们并未看着彼此,仿佛话剧还在继续着,仿佛剧情刚好到了要紧关头。

直到剧院的工作人员上来赶人,说要关门了。明墨才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得不要走了,走吧……”

杨靖谦看着明墨站起来,裙摆扫过他的手,看着她走过空荡荡地位置,鞋跟在寂静的剧院留下回音。他飞快地跑上去抱住了明墨,他这才知道明墨已经满脸的泪水。

“杨靖谦,你不可骗我,你要平安来接我!”

“我一定不骗你,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们要去看银杏树,去听戏,去跳舞,还要去找你姐我哥一起搓麻将……”

明墨破涕为笑,“没错……我们还要做很多事情。”

在浜城,幸运的人儿在痛哭分离,而那些不幸的人儿却还是合家吃着晚饭准备睡觉,如同寻常的每一天一样。

没过几天,就会有一列列火车,一艘艘轮船载着幸运儿离开。到那时,警报拉响的时候,觉得平安的便有祸了。

静好拿着一些自己的首饰去典当,却不想在当铺见到了傅雷宇。

两人再次见面,静好觉得愧疚,而傅雷宇则坦然很多。

“你好吗?”

“嗯,很好。”

“那就好。”半晌之后,傅雷宇才又开口,“我快结婚了……”

“哦,恭喜啊!”

“结婚以后我和她便会去德国。”

“那太好了!”静好想起霍靖霆说得战事,发自内心的替傅雷宇欢喜,但在傅雷宇看来却完全不是这样。

“静好……”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傅雷宇曾经以为静好被伤得那么深,必不会回头,以为他们靠得那么近,总会美好,却不知生活和他预想得完全不一样。今天,他即使想问,好为什么还需要拿着自己的东西来典当?可是问了又怎么样呢?这已经不属于自己关心的范围了。

他们从此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我走了。再见!”严静好坐上了黄包车。

“再见……”

傅雷宇站在门口,望着严静好越来越远,直到她拐弯再也看不见,“再也不见才好……”

在这之前,他既盼着她很好,又盼着她不好。可是从今往后,他只愿她可以幸福。

10

半年后。

静好从学校的收发室里收到了清浅寄过来的信,又在校门口等着明墨出来。

南塘的气候温暖而湿润,如今已是冬天,大家却依旧薄衫长裙。静好剪短了头发,干净的齐肩黑发,白色衬衣黑色百褶裙,就仿佛一直在校园中生活一般。

她没有和谁说过浜城的一切,仿佛那只是久远前的一个梦,梦里自己笑过哭过,有过心爱的人。

只见明墨急匆匆地跑过来,“姐,久等了吧?!来信了?”

“嗯!”

没错,虽然霍靖霆买了大家的火车票,但是最后离开的只有静好和明墨。

大哥严明诚虽然曾想过带着宁玉菀离开,却被战争的火焰燃烧起男儿的热血,他是记者,他需要用笔让更多人知道战事,知道事实,所以他决定留下,而宁玉菀也选择和丈夫在一起。

严清浅是护士,救死扶伤是她的职业,她不愿逃离自己的岗位。

严家二老在浜城生活惯了,不舍得离开。严伯严婶也想服侍二老到底。

霍靖霆说他会誓死保护她的家人,前提只要她平安。

静好和明墨住在离学校不远的房子里,虽然房子很简单也很小,却胜在干净而安静。房子外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静好种了些海棠。

平日里二人同出同入,偶尔各自参加一些活动,慢慢地适应了南塘的生活,只是静好看着这院子里的海棠,偶尔恍神,想起在曦园的日子。

“三姐说了什么?”

二姐,四妹:
      见字如面。
      昨晚防空警报拉了几乎一个晚上,大家都人心惶惶,幸好浜城并未遭受很大的伤害。我们都好!只是记挂你们。
      嫂子临产在即,哥哥陪在身侧,这样也好,我便放心不少。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爸爸的腿疾又犯了,不过不用担心,我和妈妈都在。
      盼望战事早日结束,你们便可归来。甚是想念!

信很短,明墨来来去去看了很多遍,“这次特别短。”

“嗯。”静好端了饭菜过来。

每隔两个星期清浅便会寄信过来,以报平安。

“嫂子快生了,不知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

“嗯,都好。男孩像大嫂,女孩便像大哥,都好看。姐,我听说,还有像姑姑的。”

静好想象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

今日学校里大家都在讨论着这次的战事,静好当做没有听见。她只有这样,才能迫使自己安静地等在这里,而不去想霍靖霆。

“吃饭吧,吃完我给你洗头。”

炉子里烧了热水,明墨提了一桶冷水,又端了小凳子。午后的阳光在院子里留下斑驳的影子,静好弯着腰,把明墨的长发放下来。

“姐,是不是又长了不少?”

“是啊。”静好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

“姐,假如,我说假如霍总长还是娶了白小姐呢?”今天下课时,明墨便听到有人在说,她在心里打鼓了很久,终于问出口。

明墨低着头,声音闷闷地传来,但是在静好听来却仿佛锤子锤在心间。

“姐?姐?”明墨急忙抬起头来,“姐,我只是假设而已。”

静好伸手去提水壶,没有提稳便拿了起来,水壶倾斜,恰好倒在了另一只手上,静好“嘶”地倒吸了一口气,整个手一下子肿起来。

明墨吓得语无伦次,“姐,怎么办?怎么办?”

院子的门被一下子推开,“快冲冷水!”

“余大哥?对,冷水,冷水。”

静好看着余延三步两步跑到跟前,接过明墨手中的冷水,缓缓浇在自己手上,“再去拿!”

余延从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而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这样严厉的声音使原先就惊吓到了的明墨哭了出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有没有干净的纱布?嗯?毛巾也可以!”余延冲进房间,东张西望,所有的摆设一目了然,他拿过挂在衣架上的围巾,把静好的手盖了起来,“静好,我们去医院!”

从头到尾,严静好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看着余延和明墨在眼前晃来晃去,直到坐上黄包车,她才如梦初醒,“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这样照顾自己吗?!”

这个语气和霍靖霆太像,加上手上烫伤的痛,静好的眼泪一串串地滴下来。

余延本是担心她,现在看到静好哭起来,一下手足无措,“我不是在说你,对不起,我太担心了,我很害怕……”

余延来到南塘已有几天,他不知道静好到底住在哪里,在学校门口等了几天,也没有等到静好或者明墨。千方百计终于知道了地址,本想寻个好理由再进去,却不想发生了这样的事。

“谢谢你,余大哥……”

急诊室里,医生检查了情况,“紧急处理地很到位,送来得也很及时,现在我需要处理一下水泡,再涂上药膏。只是,小姐,我不得不要求你脱下这个手镯。”

烫伤的手刚好戴了镯子,这个镯子是霍靖霆送的,戴上之后,严静好便没有再摘下来过。

“医生,现在这镯子上下不得,我们该如何取下来?”余延看着静好肿胀的手。

“怎么取,就得你们自己做了。”医生站起来,去准备器材,“请尽快,不要耽误治疗。”

“那便敲断吧……”静好的声音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既然这样,余大哥,你帮我敲断吧。”

余延盯着严静好的眼睛,他看着里面死寂的可怕,他下了决心,怕再犹豫便说不出口,“这是霍靖霆送的是吗?他就要娶白梦雩了,你确实也不需要再戴着它了!”

“余大哥,我不想从任何人的口中听说这件事情,我自会亲口问他,不需要谁来说。”严静好抬头,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自己来。”静好拿过医用器械,随着白玉镯子颓然断裂,她的心也仿佛缺少了什么,此刻,她多么希望霍靖霆就在身边,而这却是奢望。

回到住处已是晚上,余延看着静好把镯子包了手帕收在盒子里,又看着这局促的地方,良久他才开口,“对不起……”

“余大哥,是我该说谢谢!谢谢你来看我们,下午又带我去医院。”

静好一开口,余延的心便凉了一大截,“你又何必言谢呢?你岂不知我的心意么?”

霍靖霆虽然精于布局指挥,手下的东北十三军又骁勇善战,只是白思贤麾下的西南六军占据了制胜要害,却消极抗战,使得战事一拖又拖。

十三军损失巨大,几个月下来,兵疲马累。渐渐地,军队里便有了流言,说霍靖霆要娶白家的千金,联合西南六军共同抗敌。

余延正是听到这个消息,趁着南下批发药材的时间,来找严静好。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消瘦不少的静好,简单的布衣,未施粉黛,如今唯一的首饰也收了起来。在路途中,他想过放弃,可是每每想到静好的脸,便又充满希望,如果找到她,能抱一抱她那该多好……

“余大哥,明墨今天问我,假如霍靖霆娶了白梦雩我该怎么办。余大哥,你知道吗?我刚听到的时候,整个人便如同死去了一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却在这个事情上跌倒又起来,如今又要跌倒吗?我不甘心,也心痛得要命。可是我难道不应该对自己心爱的人存有信心吗?

即使所有人都这么传说了,即使他真的宣布了,甚至他登报刊了,我也不要任何人告诉我,我会等着,等他亲口对我说。我想选择相信他,相信他必亲自来接我……

所以,余大哥,我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明墨一定吓坏了。只是如今夜深了,你留在这里也不甚方便,如果你回去见到了霍靖霆,请你不用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

……

等春暖花开,日子也仿佛归于平静,清浅来信说大嫂生了一个女孩,看起来很像大哥,也很像几个姑姑。这无疑是给身在南塘的静好和明墨一个大大的惊喜。同时战争也频频传来捷报。

静好的手开始慢慢褪皮,烫得浅的地方已经看不出伤痕。明墨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祛疤膏,每天准时帮静好涂着,只是这疤痕提醒着她们那天发生的事情,明墨便祈祷着快快好起来。

学校的社团联合会组织学生踏青,明墨便鼓动静好去参加,“姐,你需要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这南塘的山水。”

静好不想忤逆明墨的美意,便答应了。

春光明媚中,又是恰同学少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便很快熟络起来。

几个同学一组围坐在一起,大家轮流自我介绍着。轮到静好时,静好说自己来自浜城。大家便炸开了锅。女生们都叽叽喳喳问起问题来,“静好,原来你来自浜城,那你可听说东北十三军的司令,霍靖霆?”

霍靖霆?在浜城,敢直呼他名字的可是少之又少。

“我有见过,但是不怎么认识。”静好微赧。

“不认识啊……那他是不是特别英俊?我在报纸上见过他,真人也是这样子吗?”

“嗯,好像还不错……”在静好的记忆里,霍靖霆经常就摆着脸,即使笑起来也很少抵达眼底,但是对她,他还是极尽温柔的。

“哇,还不错吗?!真想见一见他!”男生们见女生如此,便在一旁浇着冷水,“你们别犯花痴了,怎么可能见到他!”

“去去去。”

这边男生们倒也说起这次的战事来,“听说战争快结束了,这次东北十三军可是军功赫赫,听说是因为霍司令联合了西南军的缘故才所向披靡……”

“那也得靠全军上下神勇抗战才行。”

“我还听说,这次战争……”

静好悄然离开了位子,她信步走着,却不想走进一片梨树林。

说是一片,其实也不多,十几棵的梨树挨在一起。花已经开败了,枝头上结出了小小的青色的梨子,好不可爱。

静好贪婪地看着这一片梨树,心里想到的却是曦园里那一片雪白的梨花。

她听到梨树下某人的声音——

-长山,为什么不可以做秋千?

-总长,因为梨树的枝干不够粗壮!

-你是说你嫂子不够瘦吗?

-不是!

-那你开始做!这是军令!

-我得为人民的生命安全负责!

-好,胆子够肥。

静好不禁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如果要忘记,不知道用一辈子够不够?

她摘了一只小梨子放在口袋里。

11

终于又收到清浅的来信,信上说,战争胜利了,这几日到处都是礼炮,到处都是上街欢庆游行的人们,大家互相拥抱,互相问好,仿若新生。

静好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也激动不已,如果她身在浜城,也一定会走上街头。

信的最后,清浅第一次提到了霍靖霆。

……
      姐,我见到了霍司令,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他身边的警卫员都会带一些东西让大哥分给我们。但是,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他像普通人一般站在街头,和每一个来往的人微笑握手拥抱,和想象中的太不一样。
      姐,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为我们的姐夫,我一定会非常欢喜。
……

静好折好信纸,放在抽屉里,里面积存着厚厚着一沓来信。她轻轻地抚摸着这岁月的流逝,不管如何,终于结束了。

诏南大学堂里也到处都是欢庆的活动,礼堂里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在转播盛况,学生们都挤在一起,分享着喜悦。

静好抱着一叠书前往图书馆,她的脸上也不自觉地笑着。

“同学,你有东西掉了。”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静好回头说了声“谢谢”,刚要低头寻找却猛然抬起头,于是乎,所有的委屈、难过、伤心、喜悦……都一瞬间涌上来,眼泪便“刷”地流了下来。

“你瘦了……”霍靖霆迎着阳光站在静好的面前,他站得极近,低头看着静好的脸,“我回来了。”

看着静好还是站在原地,“不让我抱抱你么?”

终于,双手攀上这日思夜想的肩膀,霍靖霆也紧紧拥住她,“我来了,静好。我答应过你,要亲自接你回家!”

“靖霆,我爱你!”静好伏在肩头哽咽,声音都有些颤抖。

霍靖霆抱得更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我也爱你!以后,即使再危险,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来往的学生看到这对久别重逢的恋人,都微笑着,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英俊的男子就是他们口中谈论的英雄。

很快,校方便得知了东北十三军霍司令来到了学校。霍靖霆和严静好刚吃过饭,便被请去礼堂里演讲。

“和我坐在一起?”他看着静好微红的脸询问。

“我坐在下面就好。”

演讲的过程中,礼堂里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都激情澎湃。

在演讲的最后,霍靖霆允许大家可以提几个问题。于是便有同学站起来提问,“霍司令为什么会先来我们诏南大学堂呢?”

“因为诏南大学堂是非常著名的大学,而且,我有非常重要的人在这里。”霍靖霆扫过这群英姿勃发的学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而骄傲的笑容。

礼堂里顿时议论纷纷,有大胆的学生举手大声说着,“可否请问,这个重要且幸运的人现在在我们的中间吗?”

霍靖霆温柔地笑着点头,“是的。”

大家顿时兴奋起来,不知谁在下面喊着,“霍司令,难道是您的太太吗?”

戴着金丝边眼睛的校长对霍靖霆深表歉意,站出来打圆场,“虽然我们学校提倡‘保持好奇,钻研到底’,不过这属于隐私问题。”

只见霍靖霆摆了摆手,“没关系,”他在人群中遥遥望着严静好所在的方向,“我还没有求婚,不过,我确实是来接她回家。”

此话一出连校长都震惊不已,“我竟不知,我们何其幸运拥有她。”

“是的,她很低调。所以其他问题,恕我无可奉告。”霍靖霆再次向大家示意,便下了台。

礼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而此刻,静好才发觉自己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连手心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千山万水,虽我并不笃定,但是所幸岁月并不亏待。

而对于第三个人来说,原来岁月无情也便是这样了。那时白梦雩救了枪伤中的霍靖霆,以性命相逼要求她父亲出兵联合东北十三军抗战。白思贤要求霍靖霆娶白梦雩以报救命之恩,霍靖霆只说了一句,“我的性命可以给你,可是我的心已经不在了。”

他的心从遇上严静好开始,便不属于他自己。

而他若不能忠于自己的家,又何能忠于国?

12

回到曦园的那一日,雨下得格外的大,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从前,没有任何改变。那断裂的镯子被霍靖霆缠了红线挂在床头,而静好从前典当的首饰也被悉数买了回来,整齐地放在梳妆台上。

院子里的海棠盛开地正好,在雨中更显娇俏。霍靖霆推了事务,二人窝在家中。

静好在紫砂锅里放了银耳,百合,莲子,红枣和冰糖,霍靖霆站在旁边看着她娴熟地做着这一切,“告诉我,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

静好转过身,看着霍靖霆的眼睛,“不敢想你,不敢看报纸,也从来不敢煮银耳羹。当作自己生来便是南塘人,从未遇见你,”看到霍靖霆的眉毛皱在一起,伸手抚上他的眉毛,“因为,一想,便会溃不成军。你呢?流血受伤,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受伤岂能撼动我的心志?即使将死,因为我还没履行对你的承诺,我才支撑着挺过来。”霍靖霆握住静好的手,淡淡地说着。仿佛走过生死边缘的并不是他,也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对望着,直到——

“大哥——我这从来还没有看到过有人在厨房就情难自禁的。”

杨靖谦听下人说二人在厨房,便风风火火地进来。经过战争,他们的兄弟情谊更加的深厚。

静好离开了霍靖霆的视线,羞红着脸转身去擦台面,霍靖霆咳了一下,“我今日有请你过来吗?”

“是没有,不过大嫂的小妹想要过来看看。”没错,严明墨也一起来了。

“明墨来了吗?静好,那你快出去吧。”

看着静好走去客厅,杨靖谦摸了摸鼻子,“果真……”却被霍靖霆狠狠拍了一下脑袋。

“大哥,今日是吃银耳羹吗?”

“没有你的份!”

五、番外

“姐,你说宝宝要叫我什么呢?”明墨和靖谦结婚的时候,静好的肚子已经明显起来。

“依着靖谦得叫婶婶……”

“那依着我得叫小姨啊!”

“不然,你喜欢什么就叫什么吧。”

“真的吗?那就叫我们小爸爸小妈妈吧!”

“嗯,也好。”

这个来自南塘民间独特的称谓,叫起来真是有别样的亲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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