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四哥已老去好多年了,但我时不时地想起他。他不是我亲哥,也不是我本家哥,而是村里另一门子的一个老头,按辈份叫他四哥。辈份高不好,人稀才辈份高。
小时候四哥对我特好。这样的人我怎能忘记。
那还是在农业社时期,四哥是农业社的饲养员,管着十几头黄牛和一个黑毛驴。我经常到饲养室去耍,这里是我的动物园,常常欺负老黄牛不得安卧。记得有年冬天,父母有事外出,让四哥管我。晚上四哥把饲养室的炕烧地热得能摊煎饼,我睡在上面很暖和,一点都不感觉冷。爱尿床的我,那晚上竟没有尿。
我们这里一天吃两顿饭,没在饭点谁饿了可吃个馍。有天傍晚我有点饿,家里的馍笼连个馍渣渣都没有。我跑到饲养室哭丧着脸给四哥说我饿。四哥让我等着。一会四哥从他家里给我拿了半个馍。那个年代谁能给你半个馍吃,你真的会把他能记一辈子。
一天,我看见四哥用刀子把一小块木板削来削去,就问他,“四哥你做啥呢?”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小块木板能做啥,他爱做啥就做啥,我没再理会他。二三天过去了,那块小木块终于有了模样,象一把小手枪。我高兴起来,便一刻也不离开四哥,希望木手枪赶快做好。小手枪终于做好了。四哥又在手把处钻了一个小孔,再系上红絮絮送给我。我兴冲冲地又迫不急待地找小伙伴们“打仗”去了,向他们炫耀四哥给我做的小木枪。
年龄稍大一点,自己淘气常遭父亲打骂,有时我不敢回家,就躲到饲养室。四哥发现我夜已很深还不回家,就知道我又做错事惹父母生气,常常护送我回家。到家后我赶紧一声不响地溜进被窝。四哥又总是劝父亲,“再甭打娃了,那大个娃能知道个啥,把娃打得都不敢回家。”
再大一点能跑动路了,四哥赶集常带上我。有次跟四哥到新丰上会,我在路上还捡了五分钱。用五分钱给家里买了两疙瘩咸菜。现在想想,那时的钱真值钱。
有次四哥到他女家去,让我跟他去,说去了能吃石榴。我高兴地就跟他去了。然而这个女住在山上,有十几里路。我们村里的小河就是从他女家那个村流下来的。我们沿着小河,一会走河东边一会走河西边。路越走越陡,我慢慢地走不动了,石榴的诱惑也不那么强烈了,几次想回家。四哥总是骗我 说,“快到了快到了,到了给你吃石榴。”终于到了住在半山腰的他女家,他们父女谝,我只顾一边吃石榴一边和四哥的俩个小外孙耍。
我一天天长大了,四哥却一天天变老了。四哥的背开始驼起来了。饲养室门前长了棵小柳树。柳树长得不端不成材,腰部长了个弯弯。四哥砍了它,做了个拐杖,那个弯弯刚好可作手把。四哥从次变成了一个拄拐杖的驼背老头。
有天傍晚,我到饲养室,发现四哥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一个有几个角角的小金属片片子,跟我胸前的毛主席纪念章不一样。我问四哥那是啥,他说是奖章。说着他用红布把奖章包好揣在了怀里。奖章是啥我不慬,感觉没有我的毛主席纪念章好看也没有再问。
四哥是我喜爱的人,但有一点不完美。他只有一只耳朵。小小的我童言无忌,竟问他,“四哥你咋长了一只耳朵?”他没有回答,有点怒色地说,“不准问。”
但好奇心趋使我想探个究竟,回家问父亲同样的问题。父亲说那是打仗被子弹打掉的。
四哥出生在上世纪一二十年代,正是中国社会需要大变革的年代。他在他那个家族排行老四,是个舍娃子。解放前国民党抓壮丁打仗,家里就让把他抓去打仗。
四哥在村里常听说北山有红军,专替老百姓打土壕除恶霸。北山的老百姓过着没有人欺负人的神仙日子。可国民党却总想打红军。四哥恨国民党。在战场上他故意装做作战很勇敢,可子弹却总是打不准。那次战斗他做了红军俘虏,主动要求参加了红军。
他当上红军后作战真的很勇敢,不是装的。在一次战斗中,他拿着炸药包把敌人的碉堡炸了,但他的一只耳朵却被敌人打掉了。他荣立了二等功,部队给他发了奖章。
解放后他回到了村里,没有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奖章,只是有时偷偷拿出来摸摸看看。
四哥家在村子的东北角,最边的一家。他家东边是苇子园。夏热天人们常常在门外边铺一张席,晚上睡在席上图凉快。我和四哥的孙子一般大。上小学时,有年暑假的一天晚上,我跟四哥他们睡在外面的席上。半夜时分,我感到脖子有点温热,随即听到“垹”“嗷”的声音。
原来来了一只狼,被四哥及时发现,他用他那根拐棍狠狠打去,打得狼“嗷”的叫了一声跑走了。四哥用力过猛,那根拐棍也被打坏了。当晚都搬到家里睡去了。四哥睡前又把村里睡在外面的人叫醒,叫他们都睡回去。第二天听说那只狼把邻村一个在花红园看花红的女娃也咬了,不过不要紧,只是脖子上留了几颗牙印。
原来那段时间知识青年都上骊山砸石头去了,惊动了狼,它们有的就下山伤害人畜。白天可能就有狼藏在苇子园里。从此晚上没人敢再睡在外边。
四哥的拐棍坏了,我和四哥的孙子到村后边的沟里砍小柳树。可找来找去没有找到长得有点弯弯的柳树,就随便砍了枝,刮了皮,给四哥重新做了根拐棍。原来长得有点弯弯的木头,有时还有大用处。
我上中学了,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家里有一把理发用的手推子。隔上一段时间四哥趁我回到家里,就让我给他理发。发型是最简单的光秃。胡子也用手推子理。理左边胡子,他把嘴左边鼓起,以便我好理。理右边胡子,他就把嘴右边鼓起。
我很乐意给四哥理发,虽然四哥还穿着多年前的旧衣服,虽然四哥已变成了人们不喜欢的比较邋遢的驼背老头。可我怎能嫌弃四哥呢,这也是我回报四哥对我的好而应该做的。当我给四哥理发时,村里别的老头也来凑热闹,让我给他们理发。我没好气地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心里想自己不曾吃他们半个馍,谁愿意给他们理发。
有一年的一个礼拜六,我回到家。父亲给我说,“你四哥老了。”听到这句话,我的泪水不由得喷涌而出,呜咽了半天。我到插着新花圈的四哥的坟头又哭了一趟。
四哥走了,可我却忘不掉他,总记着他对我的好。如果人真的有灵魂,我倒希望四哥的灵魂常常在梦里和我相见。
多少年后,他的孙子拆旧房盖新房。在四哥住的那间屋里挖到了那枚用红布包的奖章。原来四哥在炕头处的土墙上挖了个小洞,把那枚奖章藏在小洞里,外面再糊上炕纸。
他的孙子把那枚奖章交给了政府。政府很重视,给四哥开了追悼会,还给坟头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写着“人民英雄秦四义之墓北秦乡人民政府二0一三年四月立”。
村里人从此有了自豪感,原来记忆中的那个拄着拐棍的驼背老人,与人为善的老人是个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