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窗外吹来一阵风，柔柔的，好舒服，充满了初夏时凉州的温情，就像粗犷的西北汉子，偶尔也会露出柔情的一面。

我好久没像这次来西部这样，好好品味家乡的味道了。

这些年，我总在外面跑，回到家里也总像是做客，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很少在家乡驻足，品味家乡的感觉。

但家乡的感觉是什么呢？其实只是一份回忆。

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期，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个有趣的经历，一次次的嬉笑怒骂，点点滴滴的温暖，早已变成了回忆。还有土房，高杆，家府祠，中空的大树，永远的枣红马……它们都已经变成了我宝贵的记忆。

有人说，只要你还记得它们，它们就没有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所以，不想输给无常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遗忘。他说得对，记忆可以留住最爱的人，留住重要的故事，留住一种味道，留住一种思想，甚至留住一段历史。我书里所有的内容，其实都是我的一个个记忆片段。千百年来那么多闪光的名字，闪光的故事，甚至整个人类文明史，也都是人们的记忆。所以，记忆是抵抗无常唯一的武器。

但这个武器是脆弱的，它有可能保留一辈子，甚至一代又一代地保留下去，却也有可能会转瞬就消失。它一旦消失，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生中所有重要的经历，都会完全地消失，所以，记忆是美好的，但它有时也是残酷的。

你看过电影《寻梦环游记》吗？里面谈到了墨西哥的亡灵节，那是墨西哥人祭奠亡灵的节日，类似于我们的清明节。每年的11月1日和11月2日，墨西哥人都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纪念死去的亲人，其中，11月1日叫幼灵节，专门祭奠小孩子的亡灵，11月2日叫成灵节，专门祭奠成年人的亡灵。

墨西哥人认为，死去的亲人这两天会回到阳间，跟他们相聚，所以每逢亡灵节，墨西哥人就会举行盛宴，快快乐乐地庆祝，还会在亡灵节前一天取出亲人的尸骨进行清理，为死去的亲人换上新的裹尸布，他们称之为“洗骨”。在墨西哥人看来，肉体的死亡不算真正的死亡，死去的人只是从阳间到了阴间，只能在固定时间跟活着的亲人见面，但他们还是存在的，真正的死亡是被人遗忘，也就是所有活着的人都把他们给忘掉了，或是所有记得他们的人都死去了，这时，他们就会从阴间消失，有点像中国人所说的魂飞魄散。

“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这多像是一个哲学命题，但所谓的哲学，不就是生活吗？人们需要找到生活的答案，于是就有了哲学。所以，哲学代表了人对世界、对生命、对永恒、对真理的追问，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追问，也都有自己相信的答案，更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每个人都生活在哲学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哲学应对人生中的一切。只是，有些人的哲学非常清晰统一，有些人的哲学却充满了矛盾，非常模糊和混乱，于是，他们的人生也就只能陷入混乱了。

丫头，你喜欢墨西哥人的死亡观吗？我倒是挺喜欢的，我觉得它充满了温情和诗意。在这种哲学的熏染下，墨西哥人也许会比较容易接受死亡，也会更重视家庭的和睦。但是也说不清，因为中国也有类似的传统，中国的传统认为，如果一个人没有后代，死后就没有人会拜祭他，他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在阴间挨饿受冻，于是，很多传统的中国人都从骨子里害怕断了香火，可即便这样，中国的很多传统家庭还是充满了纷争，不能团结和睦，这个传统给他们的影响，似乎仅限于传宗接代。然而，如果父母从小就给孩子灌输功利思想，让孩子注重利益，变得实惠，孩子会从心而发地孝敬父母吗？这样的传宗接代，有真正的意义吗？

很多时候，子女对父母的孝敬和赡养，还有死后的怀念和祭拜，都是因为爱，不是因为传统的束缚，只有感恩地爱，才可能长久地怀念和祭奠。

尤其到了现在这个传统淡泊的时代，人更是不会因为传统去做一些事，人们之所以依照传统，遵循父母的意愿，是因为一种从心而发的爱，他们感恩父母对自己的付出，感恩父母给了自己生命，也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母，不愿让父母伤心失望。如果没有这种爱，有些传统是没有力量的。

父母与子女之间尚且这样，何况其他人？

只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自己就永远都不可能安心，因为你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对你，也不可能控制别人的选择。所以，虽然我觉得墨西哥人的死亡观很浪漫，但这种浪漫，是一种悲剧的浪漫，是一种黑夜中的美。就像你走在漆黑的街道上，看到前面有一盏路灯，路灯发出的淡黄色光芒照亮了正下方的地面，那里的水泥地裂开了，缝隙里钻出了一朵小花，那朵小花正在努力地绽放着，展示着自己独有的一种倔强的美丽。

朦朦胧胧的灯光笼罩着它，就像笼罩着一个童话，你看着它，深深地被那种童话色彩所感动，但你心里仍然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你：它很快就会枯萎的，枯萎之后，它会零落成灰，永远地消失痕迹，就像《寻梦环游记》中，那个消失在吊床上的落魄亡灵。

  无常终究是不可抗拒的，我们不可能改变无常，我们能改变的，仅仅是变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