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长安雪
楔子
长安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阳平公府门上斑驳的封条恰好被凛冽的寒风吹落。
望着脱落的门漆和墙角的荒草枯枝,诛砂眼角微眯,紧了紧手中的剑。
十三年前的这里,依旧门庭清冷,但那种清冷,却非如今门可罗雀的凋敝模样。
先帝最为疼爱的幼子,自是大家吹捧追逐的对象。只这年少便位列公侯的阳平公楚珵,除了与自己异母的兄长宁国侯楚琤交好外,从来不屑与凡俗往来。
所以哪怕承三十载荣恩浩荡,待一朝失恩,这孤僻的显赫侯爵也只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1.归来
冬雪纷扬,却仍旧难掩长安街道的繁华。
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诛砂抬脚走进一家汤包店。
“客官里面请!刚蒸出来的蟹黄包正热乎,给您来一笼?”
“蟹凉,一屉芥花包就好,少醋多酱,再加两壶桂花青梅酿。”诛砂随口点了两样东西,径直走向西边靠窗的位子。
冬日风寒,哪怕窗户关得紧实,却仍能渗进风来,是以靠窗的位子,并没有几个人。
小二听得此言,不由将刚要说出口的话顿了顿,干笑几声,僵声道:“姑娘,咱们六记自十三年前就不卖桂花青梅酿了,如今店里最好的是玉露芙蓉酿,您尝尝?”
谁不知道,自从十三年前那件事之后,桂花青梅酿就已被禁止售卖了?
就连酿酒的方子,也被下令销毁。这世间,所有见过青梅酿方子的,只怕除了那人,再也没有一个生还于世。
而六记卖了那许久的青梅酿,却因老掌柜无缘得见酒方,而侥幸逃过一劫。
经过这么一遭,饶是六记再大胆,又怎敢私自酿造?
“如果你能让我的剑也这么觉得,那不妨上一壶芙蓉酿来与它尝尝。”
诛砂抬眼看他,随手将手中的剑放在了桌上,稍稍露出的剑光,让那小二面色煞白。
“我也不为难你,告诉姜老六,今年江淮苻仙镇的梅子收成不错,如果他想这是最后一年的话,便只管给我一坛芙蓉酿。”
听到这一声,那小二似是得了大赦,连忙拔腿就准备撤离,结果刚转身,便听到身后清泠一声:
“先将我的芥花包上来。”
……
看着眼前的汤包,诛砂夹起一只,蘸了蘸酱,放入口中。
“十三年了,还是当年的味道。”
上一次来六记,也是在这个位置,只如今时过境迁,终是物是人非。
姜老六过了半个时辰才到,现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六记的小掌柜了。
十三年前,六记刀口脱险,逢运而生,已经在整个中州开了数家分店,自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将他呼来喝去,尤其是得知对方只是个女子。
但因着江淮青梅的事,他不免生出几分忌讳,故而还是来了。
“听小二说姑娘想要桂花青梅酿?”姜老六乜斜了一眼,悠悠道:“这就是姑娘不知了,本店自十年前,便奉旨不再售卖青梅酿了,所以只怕……”
“如果对着阳平公你也敢如是说的话。”诛砂抬眼淡看。
“姑娘!饭可以乱吃,但这话却不敢……”
“我知道你有。”
话未说完,便被诛砂打断,眼前赫然一方青玉小印,上面朱红的字迹虽小,却清晰可见那如今已经成为举国忌讳的名字。
“别告诉我当年你没有偷看到。如果我将你这些年在江淮开店的目的说出去,你说,会怎么样呢?但倘或你听话点,我自有办法让你光明正大地卖青梅酿。”
当诛砂提着一坛酒离开六记的时候,冬雪已如鹅毛,前脚刚踩出的脚印,后脚便被落下的新雪覆盖。
街上的繁华也终究是抵挡不住逐渐趋盛的雪势,沉寂了不少。
而在诛砂走后不久,六记便闯入一队兵马。
为首一人刚进门,便劈头问道:“人呢?”
“刚走,似是往阳……府上去了。”
“走!”
暮色当中,慵懒无声许久的长安街道,终于被这雪天兵马的出动打破了寂静。
“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多官兵?”
“听说是最近出了连环大盗,偷了好几家大户的东西,官府正紧急搜查呢!”
“怪不得,年关了,这盗贼也得过年啊……”
……
看着脚下街道上匆匆往来的人影,屋檐上的诛砂将手中酒坛捧起,猛灌一口,便将余下的所有酒水,悉数从高空洒下,在地面厚厚的积雪上,化开一道长长的酒渍。
眼见手中空酒坛从半空跌落,陷入雪中,诛砂露出重返长安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喜欢的桂花青梅酿——那姜老六果不曾欺我。”
2.佳酿
其实六记最好的酒水,不是玉露芙蓉酿,而是桂花青梅酿。
这是所有六记老客都知道的事情。
昔年阳平公不喜朝堂,所做最多的事情,便是搜集各处酒方加以改造,以求酿出这世间最好的酒。
只是他不屑于以公侯之名为人所知,故而将自己所酿的酒水,赠与路边各家小店售卖,而这些酒水里,最出名的,便是桂花青梅酿。
而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六记,也因着桂花青梅酿出了名。
只是谁曾想,原本玩世不恭的天之骄子,却在不慕朝堂的外表下,藏着通敌篡位的心思,英年至于终岁,所传佳酿,也仅止于此。
而玉露芙蓉酿,则是宁国府郡主楚仪赪玉手亲研的新方。
世人皆知,阳平公独与宁国侯交好,乃因二人都喜酿酒。
而作为宁国侯楚琤的独女,仪赪郡主颇通此道,倒也说得过去,并非只是玉容吹捧。
值得称道的是,仪赪郡主与阳平公不同,虽为女子,却宽厚大度从不藏私,甫一酿出这美酒,便将方子公布天下,以飨众生。
只是这所有照猫画虎的店家里,只有六记酿的最好。
十三年前的事情发生后,在所有人对阳平公避之不及,恨不能扯开关系的时候,宁国侯却不为所动,甚至将从阳平公处得来的手艺传给了独女仪赪郡主。
所以有人猜测,若不是桂花青梅酿的方子早已失传,只怕凭借着宁国侯对阳平公的这份兄弟情谊,就算抗旨不遵,也要让阳平公最为得意的青梅酿重见天日。
更有甚者断言,只怕这新出的玉露芙蓉酿,也是对那青梅酿的祭奠。
但这些都是没有证据的猜测,也没有人敢去找证据。
回想着这一路探听而来的消息,诛砂唇角闪过一丝嗤笑:
如果真的念及手足之情,怎会在阳平公府被抄之时一言不发?
那一方通敌篡位的折子,到底是谁人所呈,真当没有人知道吗?
有些事,骗得过世人,却也骗不过世人。
3.掳掠
暮色渐沉,一袭雪色衣衫与四周皑皑白雪化为一体。
喧哗的人声逐渐传来,一顶芙蓉宝鹤软轿停在不远处的府门前,而那原本守在一旁的侍卫连忙迎上,从中缓缓走下一位身着貂绒绣芙蓉大氅的少女。
墨眼含情,丹唇欲滴,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人容色竟与诛砂有几分相似。
只是前者是娇小贵气的柔美典雅,后者却是英姿飒爽的清冷泠然。
看着美人儿接过婢女递来的暖炉,施施然步入大门,诛砂的视线移向匾额上的四个鎏金大字:
宁国侯府。
握剑的指节微微泛白,却终究没有任何动作,反而转身消失在小巷之中。
没有人发现这里曾有人等候窥看许久,除却地上两只深深的脚印,见证着方才有人来过。
深夜,宁国侯府。
“找到了吗?”屋内问询声沉沉。
“属下无能……”
没有人回答,半跪在地上的将领额头渗出几分冷汗。
隔了半晌,才从帐后传来一声无奈叹息:
“罢了,若真是那人,只怕也不会被你们发现了……退下吧……”
比起初雪时的繁华未减,一连几日降雪的长安街,已经只有零星人影出没。
就连原本热情迎客的街边客店,也闭门不业,生怕承着这一冬的风雪。
然而这场寂静并未持续多久,便被粗鲁打破。
长安街上的官兵越来越多,甚至逐门逐户的搜查起来,就连凡常出入城门,都得经过好几番盘查。
似是突然之间,就这般炸开了锅。
一时间,整个长安城变得人心惶惶。
“那江洋大盗竟如此厉害吗?居然让官府出动了这么多人手。”
“若是江洋大盗倒好了,窃点财物算得了什么?只怕如今是个采花大盗呐!”
“什么意思?”
“你竟不知?”那人带着几分诧异,又左右仔细看了几眼,这才低声道:“据说仪赪郡主失踪了。”
“怎么可能?昨日我还见郡主仪仗往国寺方向去呢!说是北境大雪数日,陛下已经派人前去赈灾,咱们郡主心善,也尽己所能,前去国寺为民祈福,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听者一脸不可置信。
“我骗你作甚?正是从国寺返程途中发生的事。况且这事能胡言乱语么?你以为那么多人出动只为区区盗贼?瞧仔细了,那些人腰间可都绣着‘宁’字,分明是宁国侯府的亲兵。”
与此同时,宁国侯府与街上被踩得飞溅的雪沫一样,也已然混乱成一团。
“侯爷,您一定要找到仪赪,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我也……”
一向在佛堂深居简出的宁国侯夫人此刻跪在楚琤面前,容色戚戚,只从那红肿的眼睛与灰白面色便可看出,爱女失踪一事,对她打击不小。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一有消息定然知会你。”
楚琤看着眼前面容有些陌生的妻子,心中闪过几分愧疚,终是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只是在妻子站起的那瞬,他似想起什么,又不动声色地迅速抽回双手,对着身旁婢子们道:“外面风大,送夫人回屋,好生照看。若有三长两短,唯你们是问!”
“侯爷!”
一向温顺淡泊的宁国侯夫人罕见地执拗,望向诸人道:“你们先退下,我有话对侯爷说。”
待众人退至屋外,楚琤方回身坐下,拿起桌上的杯盏,掩过茶沫,道:“说吧。”
“侯爷,还请看在妾身只剩下这一个女儿的份上,一定要让仪赪平安归来……”宁国侯夫人复又跪下,膝行几步:“当年之事确是妾身之错,故而这些年我吃斋念佛以求赎罪,若是有什么恶报,还请降在我的身上,莫要让仪赪……”
“莫要说胡话。”听到她复提当年之事,楚琤蹙了蹙眉,放下手中欲饮的茶水,“仪赪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如你一般牵念挂怀,你莫要多想,等我消息即可。”
宁国侯夫人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屋外带着几分焦急的高声打断:
“侯爷!夫人!有郡主消息了!”
4.旧人
衬着信纸上的朱红字迹,楚琤修长的骨节越发好看。
眉头微蹙,俊朗之中透出几分凝重,纵已而立之年,面有风霜,却仍掩不去当年名动长安,让无数女子为之痴狂的丰神俊逸。
不知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见楚琤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中,疾步走到桌案之后,在众人的不解中提笔挥毫。
待墨迹干透,又从一旁的拿起自己外衣穿上,对送信而来的亲卫楚桓道:“备马。让外面的人都回来吧,不用找了。”
“侯爷!万万不可!”楚桓这才回过神来,上前一步阻止道。
“无碍。”楚琤抬手,将手书递与他,“若明晚本侯仍旧未归,你便将这封信交给陛下。在此之前,不要与任何人提说此事。”
不待他应声,楚琤便径直往外走去,然而即将踏出书房门的时候,却又堪堪回头,对着仍旧一脸茫然的妻子道:“放心吧,仪赪会平安归来的。”
等到眼前的人影消失不见,宁国侯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心头闪过一丝不安,望着楚桓道:“楚侍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张纸……说了什么?”
楚桓似是不察那份忧心,只抱拳道:“夫人见谅,属下听侯爷令行事。”
……
夜幕低垂,路边未化的积雪在街灯之下带着几分煞白,晃得人眼睛生疼。
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宅子,过往的一切悉数涌上心头。
十三年来,自那件事后,他一直避免从此经过,原以为再怎么封锁,皇嗣之所,也不至衰败落魄如残垣。
谁曾想,眼前这座宅子,竟连门匾都不知遗落何方。
那人那般挑剔,常年雪衫不染纤尘,宁待三载雪不迁一泓泉,哪里能受得如今这般颓败丧然?
楚琤突然有些恨自己的懦弱。
而冥冥之中,似有人在暗中牵引,他一步步靠近这十三载无人问津的地方。
一连几日飘雪无人清理,待楚桓一脚下去,累下的积雪已没过小腿。等行至门边,已然衣袂半湿。
然他丝毫不觉,伸手拂去门上斑驳凌乱的蛛网,他抬手轻推,便听“吱呀”一声,那扇尘封多年的大门就此打开。
夜色沉沉,纵去日甚久,纵火势之后的倾颓之迹仍显,但满院雪色下,往昔的一切却仍似在眼前。
“半点湖山倚梦晓,渲云鬟烟霭飘萧。接下来这道题你若能解出,那我便告诉你这青梅桂花酿要加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
记忆中的诗句伴着几声轻笑复现耳畔,楚琤唇角忽然不自知地弯了弯。
“你这题面太过简单,月湖畔吹箫,对我而言不是难事。”少年人意气风发,带着几分傲然。
“吹箫不是难事,但我的题目可不是这么简单。我等你解到最后一步。”雪衫逸然,逐步远去,谁曾想这却成了最后一面。
轻轻阖目,楚琤再睁眼时,院内的灯火竟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掩过眼角一丝湿意,他眉头微蹙,沉声:“不要再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谁。本侯既已如约至此,也请你依约放了仪赪。”
“时至此时,宁国侯仍不忘爱女,倒真不负这慈父的名声了。”
伴着几声击掌,眼前有雪色人影快速划过,从不知何处传来的清泠之音中,带着几分嘲讽:“当年的谜题,侯爷好似还未曾解出来?想救爱女,还是先解了题目再说吧。”
“阿珵!”
几乎是那声音传出、人影闪现的同时,十三年来一直哽在楚琤喉头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一声一眼,却恍如梦境一般,再不得回响,唯有夜风中微晃的灯光,见证着有人来过的痕迹。
5.谜题
楚琤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入阳平公府。
积雪掩盖了整座府邸,除却满目皑皑,再看不清其他。
但他仍旧分毫不差地就着积雪,踏上这条虽十三年未行,却午夜梦回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在经历四千多个杳无人迹的寂寂黑夜后,月湖终于迎来了它再一次的灯火辉煌。
环湖的无数长明灯齐齐亮起,照亮了雪夜中的半个长安。
而在这如白日耀耀的光亮里,楚琤抬脚跨上了通往湖心观月台的断桥。
“‘从来雨中打秋月,更值风摇长明灯。’阿琤,你瞧这话本子里写的话,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味道。你说我在这月湖之中修一座观月台如何?这样一来莫说雨中捞月,便是无月可捞,也能惹出一番羡渔之情来。”
树下秋千之上,有少年慵懒斜倚,托腮望着眼前的话本,复又回头看向身边之人,面带询问之色。
“都依你,只要你开心,怎样都是好的。”
伸手拂去落在少年发梢之上的花瓣,那被唤作“阿琤”的人一脸宠溺。
明明是两个男子,但看在眼中,却似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生不出半分不违和。
“啐,又是这话,也不臊得慌……”少年啐了声,转过头不满地嘟着嘴。
……
夜风沁骨,吹散了记忆中的人影,也吹醒了怔怔地望着观月台的人。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嘴角轻喃,楚琤径直走向左边的树下。
蹲下身来在四周伸手轻触,不多时便在树旁的台基上,摸到一处松动。
稍稍使力,便听得“吧嗒”一声,紧跟着,脚下微微生出几分震颤。
果然……
“怎的种了两棵不一样的树?”
“冬日赏梅春弄柳,夏日听荷秋品菊,难道不好?”
“都好。只要你欢喜的,怎样都好。”
“那我不欢喜的呢?”
“那我也便不欢喜。”轻轻揉了揉少年的脑袋,阿琤温儒一笑,拿过一旁已空的小盘,“吃完了,我再给你拿几个。”
“是这样吗……”一声低语,在他转身去剥橘子的时候散在风中:“……倘若真如是,那我若讨厌她呢……”
春风细雨里,那一声轻怨似若不闻。
……
站起身来,楚琤拾级而上,朝着屋内那震颤的来源处行去。
借着四周的光亮,但见原本完好的地面之上裂开一个大口,分明是一道通往下方暗道的阶梯!
饶是心中早有预感,楚琤仍旧是被眼前的情景震撼。
十三年来,他设想了无数解出那道谜题的方法,最后甚至将整本《西厢》翻了个通透。
答案也确然如他所料,但眼前的景象,却依旧让他无法平静。
通道两侧,无数明珠散发着幽幽微光,一直通往看不到的未知深处。
楚琤从未想过,在这观月台之下,竟是别有洞天,暗藏着这样一方天地。
突然,某个念头从他的心头升腾而起。
没有丝毫犹豫,他沿着台阶狂奔而下,衣袂翩飞带起的灰尘让那珠玉幽光再暗三分,却也打翻了角落里的小盒。
随着月湖外长明灯的霎灭,寒风再起,卷起观月台外的雪沫,飘落在逐渐合上的地面裂口之上。
尘埃落定的阶梯上,映着幽幽珠玉之光,飘入的飞雪与那小盒中散落的东西交杂在一起,化作点点嫣红。
6.灼画
暗道不长,但却盘旋环绕,在绕过两个弯转后,楚琤被面前横亘的东西挡住。
尘埃之下,是一面凹凸不平的石门,楚琤上下摸索几番未果,但触动间,石门上的图案却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面由三幅图组成的石门,分三个方位呈扇状拼就而成,扇面之上,是各色紧簇繁花,虽时隔甚久,却依旧能看到初成之时的满目灼灼。
只是唯有中间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仍黯淡灰败,尚未着色。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记忆再次重现眼前,楚琤的心头微微抽搐。
原来……她终究是在意的……
心头涌出的猜想愈发强烈而明晰,先前萌生出一丝希冀如同荒原野草,开始疯狂蔓延生长。
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凭借之物,楚琤心下一狠,将食指在一旁的珠台上用力一划,霎时间有血从指尖涌出。
抬手将指尖之血沾上石门,他沿着那蝴蝶纹路仔细描摹。
可是那指尖血实在太少太少,少得让他来不及等待。
干脆将五指齐齐划破,不过多时,那涌动的如朱砂一般的血液,便绘出一只栩栩翩飞的赤色蝴蝶。
最后一笔终了,眼前的石门也开始慢慢抖动,带累无数灰尘从上方簌簌落下。
而那只手,也已经伤痕斑驳,满布血色。
“这么简单的题你都解不出来,真是羞死人了!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待解出来了,我再见你,至于桂花青梅酿的最后一种辅料,就随缘看你在解题途中能否发现了。”
“那我要是解不出来呢?”
“那完蛋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年少戏言,谁曾想一语成谶。
只是此刻,阿珵,你的题,我解出来了。
当年的话,可还作数?
看着眼前缓缓打开的石门,显露出的那抹雪衫让楚琤蓦地睁大了眼,一阵魂牵梦绕失而复得的狂喜涌上心头。
十三年来,在心中演化了无数次的谜题终于得解,但在那道身影转身的瞬间,所有的欢愉都烟消云散。
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楚琤似耗尽所有力气,不由向后踉跄两步。
颓丧迷惘如失魂落魄。
果然不是真的……
妄想……妄想啊……
“到底是当年才绝长安的宁国侯,果然不曾辜负阿珵对你的期待。”
女子执剑而立,带着几分不明褒贬的笑意看着眼前的楚琤:“只是如今这般模样,却难免有些让人失望。”
7.身份
“你不是阿珵……你到底是谁?!”
原本双眼无神的楚琤,待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霎时抬起头来,存留在眼中的,只剩下绝望、悲伤、戒备,还有愤怒与阴骘。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三年前的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星眸凝冰,诛砂冷冷扫过,右手挽出一个剑花,便直直朝着楚琤直逼而来。
长剑出鞘,在珠光之下泛着幽幽寒光,那是势在必得的睥睨。
“不自量力!”
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被揭开,逆鳞被拂的楚琤冷哼一声,顺势将腰间玉笛握在手中,堪堪挡下劈头一剑。
借力猛推,在诛砂后退之时,他伸手在笛身轻按,玉骨之内猛然伸出小臂长短的细剑,在风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击诛砂面门。
诛砂抬手相挡,折身,弯腰,便自剑下凌步滑过,长剑与细剑相碰的瞬间,发出微微颤鸣。
如是交手数次,楚琤身上已逐渐渗出血迹,那白玉笛骨剑亦被血色侵染。
而反观诛砂,也不再似先前那般从容,招架之时显出几分吃力,就连鬓角的发丝也被剑气断落。
“铛……”
一道清脆之声传来,楚琤的细剑正中诛砂腰间,但却没有刺中的触感,反似被什么东西阻挡,生出金玉之音。
抬手一挑,便见一物从诛砂腰间滚落,翻滚几下,正落在他脚下。
只一瞥,他便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而恰是这一瞬的失神,诛砂的剑已经刺中他的胸腹。
然而楚琤似不察疼痛,待被诛砂拔剑的力道顺势带倒,方才伸出手,缓缓地触向那方掉落的玉印。
待看清那上面“阳平公印”四个大字之时,他竟不自知地大笑起来。
诛砂握着剑,看着眼前突然如若癫狂的楚琤,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她的双眼不由看向左侧一处角落,但那里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心下一狠,诛砂长剑再次出鞘,在楚琤手腕一击,那方玉印便重新脱落,最终被她握在手中:“这是我的东西。”
“阳平公印,怎么可能属于你?”
楚琤蔑笑抬头,却在看清诛砂面容的那瞬,忽地容色一僵,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不可能……不可能……”
一定不是真的……
似是为了否定心头的那抹疑虑,他复又仔细地盯着诛砂,可是终难说服自己:“太像了……太像了……你……是不是叫诛砂……”
“诛砂是谁?”
猛不丁被人喊出名字,诛砂有片刻的失神,但转瞬便挑眉轻笑,掩下心头萌生的不安:“宁国侯怕是认错人了吧?”
“不会认错……我不会认错的……”楚琤阖上双眼,摇头长叹:“怎么会认错呢……我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呢……”
“侯爷在说什么浑话?您的女儿仪赪郡主可还等着您去相救,若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半道上认起亲来,不知会作何感想?”
诛砂嗤笑一声,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你是雪竹养大的,对不对?她是不是也来了?”楚琤没有理会诛砂的嘲讽,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诛砂正要矢口否认,却听得一旁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那声音刺耳沙哑,好似木柴划过瓷器一般。
“难得宁国侯还记得我,倒不知这些年,您可还还记得我家主子?”
逝者已矣,本以为藏匿了十三年的往事,会随着那场大火化作飞灰,谁曾想今日,复又被重新揭开。
“我没有忘。阿珵的死我一直很难过,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此刻的楚琤逐步恢复理智。
“找我一个老仆做什么?从圣令降下的那刻起,主子对您,就已经彻底不抱希望了。”
一步步走近,雪竹那满布疤痕的面孔如恶煞般现于光下,烈火焚烧过的嗓音沙哑难听,道出的话语更是刺心伤肺。
自通敌叛国抄府的圣旨降下之时……不,从仪赪出生那一刻开始,阿珵就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吧……
“我……”
楚琤片刻语塞,却顾不得雪竹话语中的嘲讽,仍旧道出道出那让他苦思十三载而不得解的疑惑:“我不在的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宁国侯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8.往事
三十年前,先帝最宠爱的贵妃难产故去,留下一对雪白玉润的儿女。
有些磨难,许是人生中冥冥定数。
到得后来,得以平安长大的,唯有那瘦弱的小皇子。
带着皇家最稀罕的父爱与愧疚,先帝给予了他最大的荣宠。
御笔赐名为珵,自幼亲自教养,十三岁封侯,十五岁赐公,号阳平,取承天之沐,顺遂安平之意,是为阳平公。
坊间有传言流出,先帝多次欲将皇位传于阳平公,幸得诸位辅政大臣以“立嫡立长”为由劝谏,再加上阳平公无心政事,方才将这出闹剧作罢。
因幼时独得先帝宠爱,是以这最小的皇子,并不讨其他皇嗣欢喜。
只除了皇后次子,也即如今的宁国侯,楚琤。
二人结缘,据说是因为一坛酒。
那时的楚琤,还不是如今人人钦羡的宁国侯。
彼时的他,也不过长安城中饮酒取乐的花花公子。
时值楚琤与同僚在楚馆取乐,恰逢店家赠与美酒一坛。二人饮罢大为叫好,欲再得饮,谁知店家却只此一坛。
后来一番打探,才得知这酒的来处,乃是刚被封公的阳平公,楚珵。
不出意外,嗜酒的楚琤就此赖上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整日间地往阳平公府跑,为的就是第一时间品上最好的酒酿。
也正是因此,原本深居简出,孤僻到从来不与人打交道的阳平公,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十五六岁的儿郎相处,并无过多忌讳,而也是在这样不经意的亲密接触中,楚琤堪破了大荣这十五年来,最大的谎言。
世人眼中俊美柔弱,甚至有些体虚的阳平公,其实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然早夭。
存活于世的,当是那据闻早已殁去的小公主。
——阿珵,是女子。
当楚琤消化完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生出几分窃喜与幸运,但随后是无限懊恼与绝望。
已经人事的他,若在不知阿珵为女子的时候,还能欺骗那样的亲昵是兄弟间的无阂,但当知道阿珵的真实身份,又如何让生出那般龃龉之念的自己,去与纯真无邪的她朝夕相对。
那层兄妹之间的血缘禁锢,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越过的鸿沟。
所以在皇嗣选亲之时,他毅然应下了尚书府的亲事。
原以为这件事便能就此过去。
但人有旦夕祸福,再大的恩荣,也终归有施者撤离的那一日。
9.棋子
大荣二十三年,荣帝驾崩,临终前召见阳平公密谈,后传位太子。
新帝即位后,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作为宣先帝最疼爱的皇子,阳平公需得为先皇守孝三年。
楚琤还记得再见阿珵时的样子。
那平素里本就瘦弱单薄的人,在短短三日,变得瘦骨嶙峋。
原本如清泉明澈的双眼,也不复最初的灵动与澄明,只剩无望的灰白与绝望。
“父皇走了,阿珵在这世间,便再无亲人。”让那几欲倒下的人儿靠在自己肩上,楚琤听到那细若游丝的喃喃。
“阿珵,别怕,你还有我,你还有阿琤,我会一直陪着你。”楚琤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似是自此之后,他将永远失去眼前之人。
“不会的,不会的。”一声自怜的轻笑,让楚琤触碰到事实最真的一面:
“我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子,但我也不是公主……父皇……陛下说,我不过是民间的普通婴孩……”
似是一道霹雳响彻,楚琤被定在当场无法思考半分,半晌之后,他才回味过来阿珵方才说了什么。
将眼前之人紧紧拥入怀中,似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楚琤从未感觉如是酣畅快活。
“阿珵,我怎舍得离开你。阿琤欢喜你……阿琤怎舍得离开你……”
“欢喜?”身边之人轻咦一声,似有一瞬失神,片刻之后,才带着几分怯怯:“是像陛下喜欢贵妃那样吗?”
自贵妃去后,文帝日日对着画像批阅奏折,便是用膳,也会让人为贵妃的画像备上一份,似是斯人犹在。
“是那样的欢喜。是陛下欢喜贵妃那样的欢喜……但也不是那样的欢喜……”那原本横亘在心头的禁锢被霎时冲破,楚琤看着那双茫然又楚楚的眸子,楚琤心被揪得生疼。
下一刻,他轻轻地印上了阿珵的唇。
“那到底……是哪样的欢……”疑惑被就此堵住,夜色之中,只剩下呼吸之声。
十五年前,那母子三人,实则无一幸还。
到底是上苍的捉弄,还是人心的险恶,无人可去考证。
但活在世人眼中的,的确是先帝自民间抱来的婴孩。
荣宠加身,不过是做给贵妃母族所看的虚与委蛇。
恩荣背后,承载的是他人疯狂的嫉妒与漫天不甘。
原来帝王棋局中,每一个人,都是棋子。
我对你的欢喜,是与他们带着利益与算计的欢喜,全然不同的……
那一个冬夜,飘落了大荣建朝以来的第一场雪,但相拥的二人,却丝毫不觉寒冷。
或许,只是还未等到,那一场最大的风雪。
10.有喜
“皇嫂产期在何时?”梅树下,雪色衣衫的少年容色澹澹,看不出喜怒哀乐。
“阿珵……”
“皇家礼数不能丢,我不愿被人小瞧了去。”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少年道。
“阿珵,你信我,说出口的承诺,定不会诳了你去。待父皇三年孝期满,我便带你离开。府里的事情,我会去处理,你尽管安心。”楚琤迫切道。
“怎么让我安心?再效仿先帝吗?”少年惨然一笑,“稚子何辜……”
“我……”
“生下来吧。为母,又何辜……”少年转身离去,随风飘来的,还有一句幽幽之言:“希望,再没有下次了……”
“一定不会的!”喊出口的话,惊飞了觅食的雀鸟,却在冬日里,滋生出几分喜悦。
如今已心有所属,若再去碰旁人,莫说阿珵不满,便是自己,也无法自恕吧?
然而谁也无法料想,意外会在何时降临。
新帝二年夏,天花蔓延,宁国侯之女辅一出生,便身染恶疾,就此早夭。
那一年,因疾而终的人太多太多,多到没有人去怀疑最为脆弱的孩子缘何夭亡。
三载如过隙,当所有希冀都在眼前,宁国侯府却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喜悦: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母女平安!”
看着眼前几近陌生的女子,与那仍旧娃娃大哭的婴孩,楚琤只觉眼前一黑。
再次恢复神识之时,右手已不自知覆上了孩子的脖颈。
“侯爷!……”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楚琤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稚子何辜……”少年的轻叹,又在耳畔回响。
右手慢慢上移,抚过孩子的面颊,原本神色凝重的宁国侯,终于露出了为人父的笑意:“态若粉霞,有凤来仪,以后,便唤她仪赪吧。”
“仪赪……仪赪……”
“郡主真是粉嫩可爱呢……”
“谢侯爷赐名……”
从屋内走出,那满屋欢喜逐渐消散,楚琤唇角的笑意亦消失不见。
“可恶!”
一拳砸在身边的桂树之上,渗出斑斑血迹。
古往今来,试问有哪位公侯,在孩子出生的片刻,才知道自己要做父亲了?
自三年前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碰过她……不对,是去岁陪同夫人省亲时的那次家宴……
那次的酒……
哈!果然是好算计!怪不得十个月深居佛堂不出,只当是一心向佛,谁曾想竟是珠胎暗结……
但当务之急,不是去追究对错,而是如何让阿珵不再生误会!
阳平公府。
未及楚琤道出来由,便被眼前的白衣少年打断:“来,先尝尝这次的酒味道怎么样!”
“比上次好了很多。”楚琤露出苦笑,却已然饮不知味。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那就敲定了,这桂花青梅酿就用这方子!”
“新加的这一样佐料是什么?”迎着少年的兴致,楚琤勉声道。
少年满面欢愉,拍了拍楚琤的肩膀:“来,给你出一道题,若能解出,那我便告诉你这青梅桂花酿要加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
“若是解不出来呢?”不知为何,楚琤心头一颤。
“那完蛋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少年浑不在意,似是随口之言,说着抱着手中酒坛,往屋内跑去。
临了回头,粲然一笑道:“我先去把这新配方记录下来,我等你的答案!”
转身之后,是无人察觉的满面泪流。
最终,阿珵没有等来楚琤的答案,却等来了一纸圣令。
通敌叛国,杯酒白绫。
看着面前的选择,阿珵突然释然。
终己一生,不过满纸谎言。
既然如此,不妨让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化作漫天烈火。
那一场火,足足烧了一日,青天白日里,仍旧映透了半个长安。
待楚琤再至,只剩下朽木尘烟,在日光下泛出袅袅烟气……
11.何欺
“阿珵向来不问世事,怎么可能会通敌叛国?!若不是你们这些身边之人动了手脚,怎么会牵涉到她的身上?!”
往事从眼前一幕幕划过,面对雪竹的质问,楚琤亦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十三年了,宁国侯对这件事情的认知,仍旧停留在这么浅薄的地方吗?”
雪竹放下笼在头上的黑纱,露出那被灼烧到再无乌发的疤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主子身边的人,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您觉得,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脚?能悄无声息将孩子生下来,如何不会借助兵部尚书的势力,在君前放言?”
逼近两步,雪竹连连冷笑,那一张疤痕遍布的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还是说,在宁国侯眼中,鹣鲽情深,远胜事实真相?!”
“在我心中,从来没有人能比阿珵更重要!”楚琤突然拔高了声音,紧跟着便掩面而泣,“可是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没能保护她,还是离开了她……”
雪竹并不为所动:“是啊,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话,那血债,便用血来偿吧!”
言罢,便见诛砂拔剑腾空,在地室穹顶一挑,与此同时,有一人从上方坠落。
嫣红的貂绒绣芙蓉大氅,在空中散开,只一眼,便可识得正是被劫去的仪赪郡主。
看到剑光一闪,楚琤不由同时腾空,出声阻止:“诛砂!住手!仪赪是你亲妹妹!”
可是诛砂恍若未闻,出手速度没有丝毫停滞,直直携着仪赪落在另外一处地方,并示意不远处的雪竹:“婆婆,交给你了。”
说着将仪赪往外一推,抵上楚琤送来的剑刃,神色凝然地纠正:
“我没有父母,更没有姐妹。”
楚琤此刻下手,已然无法如最先一般,恣意傲然,想要出手阻拦,却又生怕伤了诛砂。
“啊!——”
正在僵持之下,一道嘶哑的高呼传来。
二人齐齐回头,正看见那本该昏迷的红衣女子,此刻正双目清明,手中的金鸾步摇,正刺中雪竹的左眼。
“婆婆!——”
“仪赪!——”
刀剑无眼,诛砂再顾不得其他,飞奔至雪竹身旁,举剑便要劈向已经愣在当场的仪赪。
“住……住手……”
气若游丝,沙哑撕裂,却又恁地清晰可闻。
长剑在仪赪头上两寸,堪堪停住,忍着心头巨大的悲痛与苦闷,诛砂撤回长剑,却将仪赪踹向一旁,回身拥住倒地的雪竹。
“若不是婆婆,我定会杀了她。”诛砂咬牙切齿,望向楚琤。
饶是担心爱女,楚琤却也不免对雪竹生出愧疚,是以亦凑上前来,准备查看伤势。
“阿琤……”诛砂正欲发难,却听得怀中人声音喃喃。
“婆婆,你说什么?”诛砂急切道。
“阿琤……阿琤……”雪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虽依旧沙哑,但却已然听得出所言为何。
楚琤只觉劈头雷火从天而降。
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叫他……
“阿……阿珵?……”楚琤不敢置信。
“是我……阿琤……你看,我没有骗你呢……”说着,雪竹慢慢伸手,抚上自己的面颊,从耳后一点一点,扯开覆于面上人皮面具。
呈现在几人面前的,还是一张深受烈火摧残的面容,只是从那半张仍旧完好的肌肤,全然想象得出眼前之人本该是何等美貌。
待你解出来了,我再见你……
你看,我没有骗你呢……
“阿珵……阿珵……阿珵!”
撕心裂肺的声音,自观月台下传来,但整个长安街上,仍旧寂然无声,如同每一个沉睡的深夜。
飘雪安然,麦盖三层,来年,或许会有一个好收成。
12.真假
听着诛砂将那一夜的事情娓娓道出,眼前着明黄、冠玉旒的男子略一沉吟:“所以,宁国侯就这般殉情了?”
“是。”诛砂颔首,面上无波,“婆婆道出身份后,没过多久便故去了,宁国侯亦举剑相随。”
尽管明白雪竹不过是阿珵所扮,但诛砂还是习惯对她以“婆婆”相称。
“仪赪呢?你就这样放过了她?”皇帝稍稍一顿,霎时了然:“也是,她到底是你的妹妹。”
“已经疯了的人,又有什么好计较。婆婆养我十六载,我唯有她一个亲人。”
“哪怕当年宁国侯抛弃你,是因为她?”皇帝挑眉笑道。
“无妄何辜。”诛砂抚上手中玉印。
“每次你说出这句话,朕总会想到当年的阿珵。”皇帝双手负于身后,抬脚前行。
“第一次,是在父皇临终前。当他告诉我,阿珵只是被扯进皇家权争的无辜孤女时,我原是不信、更不愿放过她的。只是既应了父皇的嘱托,又听了她那句‘无妄何辜’,才想着看她会如何继续圆满父皇那欺世的谎言。
“第二次,是在你出生之时。当时楚琤铁了心,要除去你这个横亘在他和阿珵之间的阻碍。是阿珵来找我,让我将你救出,养在身边。那时她说的,是一句‘稚子何辜’。所以一直欺瞒着你的真实身份,非是有意骗你。
“第三次,则是仪赪出生那天。其实早在楚琤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得知了消息。不是旁人,正是宁国侯夫人派人所传。而与此同时,兵部尚书的参本也摆上了朕的书案。他们都以为楚琤因阿珵而好男风,以为朕会介怀父皇对阿珵的殊宠,以为朕想要对她下手。却错算了,阿珵为女子的事实。”
“那第三次,婆婆说的,又是什么呢?”诛砂慢步,跟在皇帝身后。
“‘愚痴何辜’。”皇帝停下脚步,拂过袖头细雪。
“婆婆是在说自己吧?”诛砂怔怔。
“是自己,也是你的母亲,宁国侯夫人。”皇帝颇有怅惘,“我本以为阿珵要找我做主,那方折子我可以压着,但是赐婚,则断然不能。除非楚琤带着她离开。可是,她已经不再信任楚琤,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顺水推舟,才有了通敌之罪,才有了畏罪自焚金蝉脱壳,以圆兵部尚书的诬谎。若不是真正的雪竹,只怕阿珵早已死在那场大火当中。”
若不是一心求死,怎会伤了容颜,又怎会有后来的那些事?
“怪只怪,楚仪赪私制出了那玉露芙蓉酿。只将青梅换作芙蓉,若我是婆婆,也不答应。”诛砂一脸坦然。
皇帝颔首,诛砂确实足够了解阿珵。
以她的脾性,能忍受宁国侯一家团圆和乐,却不甘心自己的心血为他人所窃用。
“你可曾去看过宁国侯夫人?”
“姜老六问我,何时才能正大光明的售卖桂花青梅酿。”诛砂将话头岔开。
明白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皇帝略一沉吟:“下月吧。除夕皇宴之时,正值阳平公十四载奠,也是时候帮阿珵平冤昭雪,给父皇一个交代。兵部尚书这么些年不知收敛,也是时候让他长长记性了。”
“那诛砂代婆婆谢过陛下——还有一事:此间事了,诛砂也该就此作别。”
“时至今日,你就不问,阿珵为何带你去阳平公府,又为何让朕找人自小教养你武功吗?真的只是‘稚子何辜’?”
“不重要了。人这一生,能得一人珍重至此,已是难得至极。其他的,已没有那么重要——就像陛下为何一再帮婆婆一样。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真真假假,事实与谎言,又有什么所谓?”
诛砂展颜一笑,是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洞达。
皇帝愣了一愣,不由失笑。
是了,有什么所谓呢?
阿珵毕生最得意的桂花青梅酿,最后一味佐料,就是朱砂啊……
到头来,这几十年的漫长棋局里,看得最透彻的,却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你说的对。”皇帝点了点头,“走吧——若累了,别忘记回来看朕。毕竟养你这么久,不止是你的婆婆才真正关心你。”
“诛砂会的。”
默然行礼,脚步声渐渐远去。
待彻底悄无声息,皇帝这才望天怅然,忽然明白了为何阿珵一介民间孤女,也会得到父皇视若己出的相待。
雪色渐重,逐渐将独立园中的天子轻覆,也将长安城中的座座宅邸裹上新妆。
不管是曾被付诸一炬的阳平公府,还是如今只剩寡母痴儿相依的宁国侯府,又或是曾闹出惊天大盗的长安街头,都在这场雪中,复归平静。
就像漫天飞雪中,提剑离去的雪衫少女被掩没的足迹。
人生苦短,真真假假,不外如是。
文系原创,首发简书,图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