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站(一)

2021-05-07  本文已影响0人  滕海平

那时候,哈尔滨的南岗马家沟一带,大多数人家都没安装自来水。居家过日子,烧水、做饭、洗衣服的水都得到水站去挑,用扁担、用桶、用人担水。与农村不一样,屯里那是奔井去,摇辘轳把打水,我们这是到水站,接水。

所谓的水站,也是一户居民人家。他们家也住在大片的居民区里,不过,大都把着道边儿。城市的自来水管道,接到这家。他家再甩出墙外一根水管子,向其他人供水,这就成了水站。想起来,“水站”这词儿,几乎也不大用。水站从不挂牌子,公家也不管,一个芝麻粒儿小老百姓,搁那儿给大家伙儿放水,也没有人水站长、水站短地念叨。人们都知道附近的水站在哪儿,每天都去挑水。

沿着大榆树旁边的文化街,向摩电头儿方向前行三五十米,把着道西,就是水站。虽然,这里距大榆树有一段路,但人们仍然称其为大榆树水站。而我从家里去挑水,还必经大榆树,称其为大榆树水站,更是自然而然。其实,在我家附近的水站有三个,距离也都差不多,但是,我十有八九会去大榆树水站。原因?习惯而已。

夏天里,天气暖和。水站上倒没什么特殊,伸出墙外的那根胶皮管子,流淌着清水。人们依次排好队,准确地说,是把大家的水桶一对一对挨个儿,人站旁边候着。等到了你班儿了,就把桶凑到管子下,然后,往水管子上方的一个小匣子里丢一分钱进去。那个小匣子能里外地抽拉,丢了钱的匣子被里面的人拉了进去,收下了那一分钱,水管子就往外淌水了。水管子上边是小匣子,小匣子再上边是一方玻璃。玻璃里面看得见的那张脸,就是水站卖水的刘大脑袋的脸。他那脑袋着实不小,占满了那方玻璃。他收了小匣子里面的钱,还盯着挑水的人,看着他们接水,不能让管子里的水随便浪费地流地上。

等水桶接满了,提搂过来,扁担钩子勾了桶梁,弯腰上肩,起!一路扁担两头颤,扇乎扇乎挑回了家。家家都有水缸,挑水回来,倒水进缸,然后缸盖一盖,放了水舀子在上面。家里人谁要是渴了,打开缸盖,舀半舀子新挑回的凉水,灌下去,那就是一个爽!那时候,那水,清凉甘洌,没怪味儿。比现在卖好几块的瓶装水,可不知强多少。

冬天里的水站,可不那么简单。

先说这冰。水站,水站,哪儿都是水,那胶皮管子一甩,水桶一磕打,水挑子一仄歪,都会多多少少往外洒了些水。可是,哈尔滨这冬天,人们经常叫作死冷寒天,那是滴水成冰的天儿。水站上人们不经意间洒的这些水,刚一落地,就成了冰。日子稍长,水站窗下竟结成了一个冰坡,而且每日里仍洒水不断,这冰坡便日益扩大。放水的管子这边地势高,大道那边地势低,结果就是冰坡延伸。

孩子们先发现了这天然的冰场,欢天喜地,呼朋引伴,抱着小爬犁,从高往下打滑。很多的人没爬犁,又想过把瘾,就挨着冰面不远,在土地上紧跑几步,再借着惯性,冲到冰面上。在冰坡上或站或蹲,拿了鞋底子当撬板,一下子冲出去老远,打了个“滑跐溜”。这“滑跐溜”是最简单的冰上运动了,哈尔滨的小孩子都是个中高手,再赶上这难得的好冰坡,就都在冰上稳健地滑行。看着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像燕子般在冰上飞来掠去,原本在水站挑水的大人,被吊起了胃口,他们乘挨班儿候着的短空儿,也参与穿插其中。结果,反倒因手脚笨拙,荒废了童时的轻巧,一脚没踩稳,四仰八叉滑了出去,像个翻了盖儿的大王八,引起了冬天里难得的哄堂大笑。摔倒在冰上的大人倒不恼火,自己也跟着笑出了声。

有时候,来挑水的半大小子玩心大,去冰上和小孩子掺和。玩得热火朝天,把正事儿忘了,忘了自己是来挑水的了。挨班儿在后面的人,有时会提个醒,喊一嗓子:“嘿!别玩儿啦!你妈妈等着水煮饺子呐!”有时候后面的人懒得吱声,直接提了自己的桶,越位到管子下接水。玩着闹着的那个,一抬眼发现有人抢前,就抱怨那人没提醒自己,私下夹了楔子,抱怨的话里有气,再加上玩瘾过了,天儿都快黑了,又着急,就和越位者拌起口角来。

“怎么也不告唤一声儿,就整前边去了?不得讲个先来后到

啊?”

“咋的?兴你在那玩儿,就不兴别人抓点儿紧吗?” “谁不想抓紧呐?抓紧也不能夹楔子!”

“没人搁这儿跟你磨叽。爱咋咋的。” “夹楔子就不行!”

“不行咋的?就夹了!”

当拌嘴后边改了纯骂,也就分不出个理表了。有学问的人说,谩骂不是战斗,眼下这两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深知此理。于是,在双方骂声达到最高时,他们几乎同时选择了战斗。先是你突然给了我一个嘴巴,响声嘹亮,接着是我照你裤裆飞起一脚,你惨叫震心。然后,两人互为冲天电炮。这个抹了一把鼻子、嘴,见了血。那个揉揉下边,明显感到肿了。疼痛和吃了亏的感觉,让仇恨如火上浇油般灼烧着。俩人像两头横下了犄角的小公牛,“吭哧吭哧”地顶在一起。在冰上一跐一滑,你来我往相搏相斗,一时也见不了个输赢高低。旁边年岁大的人去拉架,却怎么也拽不开。俩小子你薅住我头发,我揪紧你脖领子,可地骨碌,死不撒手。旁边倒靠上来的年轻人,使坏心眼儿,敲上了边鼓。一会儿告这个:“搂后腰!搂后腰!”一会儿又跳那边告那个:“掐脖子!掐脖子!”就这样,里挑外撅,生怕没了热闹看。

打从打水站变了冰场,卖水的刘大脑袋就闹心。但是,打“滑跐溜”好像并未影响他的活儿,他也就没言语。只是,时不时地隔着玻璃,晃晃他的大脑袋,表示这个市井之地,也有威权的存在。现在,水站变冰场不说,冰场又变成了摔跤场,还变成了格斗场。整个水站秩序大乱,有看热闹叫好的,有不经意把别人撞倒了的,还有玩的小孩子一个连一个摔成了串儿的。乌泱乌泱的大人小孩,搅在一起,推不开搡不开。

于是,大榆树水站的刘站长,怒发冲冠,一股火儿蹿上了巨大的脑袋瓜子。先是隔着玻璃干吼了几声,但是,其势如蚁,休想撼动局势。他忍无可忍,大步抢将出来,当街而立,连声吼骂。不想,竟如哑了一般,淹没在群口鼎沸之中。刘站长终是气极了,大脑袋发了紫,三把两把拨开众人,抄起不知谁家正接的半桶水,瞅准了那两个小王八犊子,后手一抬,兜头浇下。

两个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的斗士,骤然迎来哈尔滨之冬的冰水,立马清醒至木然。“嗷!嗷!”两声怪叫,同性磁铁般,相互排斥了个彻底。紧接着,俩人各自撅腰洼腚,抖搂胳膊甩脑袋,身子一顿乱抖,就像落水狗爬上岸,使劲儿抖搂毛儿。满街都静下来了,只听刘站长大声怒吼:

“狗掐架还得找个地方呐!跑我这儿来闹腾?再嘚瑟我断了

你的水!”

断水的威胁最有力,刚刚还哄堂大笑的人们,恍然大悟,赶紧各自寻找水桶和扁担,摸兜里的钢镚儿,重新恢复了秩序,排队接水。玩滑冰的小孩也都吓怕了,夹着自己的爬犁,在外圈怵着。刘大脑袋跺了跺脚,转身进屋,打开水龙头。大榆树水站,一切又还了原样。

两员冰水战将,垂头丧气,十分狼狈。想想,自个儿的水桶还空着,这要回家也没法给爸妈交代。人家叫唤着要断水,真要不让接水,那就更麻烦了。于是,赶紧蔫蔫巴巴地排了队,一对桶一对桶慢慢往前挪。挨到了自己班儿,规规矩矩地交钱接水。就这阵工夫,俩小子身上被淋的水,渐渐结成了冰,成了冰凉梆硬的甲胄,伸手抬腿,一迈步,“嘁哧咔嚓”直响。

担起水桶往前走,两人又是同路,一起“嘁哧咔嚓”,活像一对儿古代白袍骁将。按说刚刚打完了架,你看我别扭,我瞅你闹心,就别往一块儿凑合啦!可是,终是还小,怕路上一溜人等指指点点地笑话,觉得不好意思。这俩人儿之间反倒从外貌到内心一致起来,谁也别笑话谁啦!寻思着,俩人又不约而同地往彼此靠拢。最后,竟成双成对,步调协同起来。小扁担“颤悠颤悠”,身上“嘎吱咔嚓”。俩半大小子,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照镜子似的,“嘻嘻嘻”越觉着好玩儿,终致哈哈大笑不止。笑到后来,俩人不得不放下水挑子,捂肚子弯腰,就差在地上打滚了。笑归笑,差点结了冰的脸蛋子,那是真疼啊!

大榆树水站上,热闹归热闹,不愉快归不愉快。哈尔滨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见天儿地过,那日子虽然平凡,但也相当生动。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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