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末点 第四十二章:后院起火
按照公关部的安排,第一波消息放出去,等发酵两三天之后,就可以根据形势来进行第二波传播。鉴于舆论反馈大部分集中在冰柜订单真假的问题上,公关部提议搞个公开的签约仪式,把媒体都请来,双方高管在背景板前面签字握手合影,再配合双方互相吹捧的内容加以传播,算是有图有真相地回应质疑。
周文豫本来就是想探一探叶庄的反应,结果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就此收手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要再追击一发。但他刚把这个方案批了,江帆立马就跳起来给他打预防针:“不要叫我去,打死我也不去!”
“签个字握个手而已。”周文豫哄他,“我让公关的小姑娘们帮你拦着记者。”
“我宁可你给我下一个翻倍的KPI任务,我不吃不睡也给你做完。抛头露面的事儿求你别找我了,何况我长得这么有损公司形象,你就不怕投资人爸爸说你公司品牌建设做得有问题啊?”江帆一叠声不喘气地全力拒绝,什么瞎话都往外抛,“再说了,你想要敲打姓叶的,除了你自己出马,别人都不够分量,你看他现在理都不理我们。”
周文豫本来一直笑而不语地欣赏着他窘迫的模样,直到听了最后一句,眉心蹙了蹙,仿佛陷入了思考。
出席这种活动,在媒体面前公开露面,分析一下行业大势,微言大义地谈谈战略,再点评一下自己和竞争对手的表现——这几乎是一定会被记者们提及的话题,而他自信自己的回答能够比江帆巧妙得多——就相当于半公开地对叶庄发出了挑战。
这个场景在他脑海中酝酿过很久。从他还在大都荟当叶庄的下属时开始,他就一直渴望着有一天能面对面地、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向这个人宣战。或许就是这种渴望促使他抛下刚刚营建好的舒适新家,回国来创这个业。甚至——他不着边际地想道,假如不是通过打败叶庄成为行业第一,那么即使成功做出了一家上市公司,也难以让他内心的某些缺憾得到填补。
简直魔怔。他自问对叶庄谈不上有什么私怨,平心而论,叶庄作为他的Leader时待他并不苛刻,这只海龟有一套大概是学自洋人的法子来驱动下属工作,比他在天湖的老上司钱正武的那套棍棒管理法不知强了多少倍。但他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老钱像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父亲,喝酒抽烟脾气差,打起孩子来能抽断鸡毛掸子,但始终是个坚实的后盾;而叶庄则是个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身上套着数不清的光环,手里能翻出数不清的花样,结果就是他越耀眼,就越容易激起身边其他人的对抗之心。
所以要利用这个机会吗?听起来是一件快意恩仇的事。但万一叶庄还是全无反应呢?
周文豫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害怕丢这个脸。
“我再跟公关部碰一下这个事。”他含糊其辞地说道,“对方是个传统企业,流程多,让他们的领导出来讲个话,申请审批之类不说,讲稿都要改七八遍,我估计签约仪式的筹备就要十天半个月。我们先定个大概的框架,再讨论人选。”
“那我先盯着开疆拓土去了啊。不是业务上的事情,你就放过我吧。”江帆如获大赦,赶紧敲钉转角,“苏中地区的数据有点儿不稳,我不大放心,正想着过两天过去看看。”
“苏中?上个月底开的新区域吗?”
“对,点位数冲得很猛,日流水却总是上不去,一般而言是选址问题。这个交给我,你别操心了,大面上的事儿还有得你费神的。”江帆回头打了个响指,“你掌舵,我们划桨,这样分工才能乘风破浪嘛,是不是啊My Captain?”
周文豫料得不错,传统企业防火防盗防记者的想法深入骨髓,一听说要请几十家媒体搞签约,还有现场提问环节,从上到下都如临大敌,唯恐出什么纰漏,方案改了又改,层层上报,邀请名单和讲稿更是来回确认。
办公室白领有个共识,事情不怕多,就怕反复磨,反复的次数多了,人就疲了,到最后精神和身体双重疲劳,事情也不见得就能做得加倍出彩。道理都是懂的,但实际做起来,就难以避免地会被各种芜杂的事情绊住手脚,来回确认时中间的等待尤其难熬。公关部全员加着班,周文豫给她们叫了一单丰盛的外卖,惹得杨柳用她一贯的夸张语气大呼小叫:“老板你好暖男喔!我们几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你吃过了没有?一起来啊!”
“我吃过了。”他敷衍道,“大家辛苦了,应该的。”
这世界上没几个员工跟老板一桌吃饭还能吃得自在,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倒也没觉得饿,缓步踱开,去自家的货架上摘了一包水果糖。刚拆了一粒放进嘴里,微信就叮了一条。他以为是合作方确认过的方案终于传过来了,按开屏幕,却发现新信息的红点在妻子的对话框上。
他一愣。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那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当天晚上他还绞尽脑汁试图回想起来,但第二天一早公司的各种事务扑面而来,他就完全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此后隔了三五天,偶尔瞥到,愈发觉得愧对妻子,但思来想去也不知说些什么,发了一阵呆之后,只好选择默默关上了屏幕,假装这事情没有发生过。
然而现在妻子发来了一条新的信息,没有文字,是一小段视频。
他忐忑地点了进去。场景很熟悉,是他在美国那所房子的书房,当年设计时特别辟出一块区域留给女儿,在他的书桌对面安放了一张稍矮的儿童书桌。小姑娘拥有自己的书架、文件柜和电脑,还有一张缩小版的“老板椅”,可以坐在面向草坪的落地窗前“和爸爸一起办公”。
但现在当然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镜头从她背后的高处俯拍下去,她正在一本笔记本上写字。纸面上已经有了几行汉字:“在中国,四月有个踏青节,大家都要出门去游玩。去年的踏青节,我要学英语,不能出去玩。爸爸答应我,只要我把英语学好,能听懂老师讲课,今年就带我去黄石公园。”
因为刚到美国时高强度地连续补习了半年多英语,她的汉字笔划看起来有些生硬,但这并不妨碍她用稚嫩的一笔一划提醒她的父亲:你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
她把同样的意思又用英语写了一遍,然后合上了笔记本,看上去这是某种日记形式的家庭作业。“希希,”拿着手机拍摄的母亲在镜头外面叫她的小名,“来看着镜头,跟爸爸说句话。”
“不跟爸爸说话。” 小姑娘头也不回,“爸爸说话不算话。”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周文豫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喉咙口堵了一下,像是说不出口的辩白——而他确也无从辩白。他大脑一片空白地在对话框里敲了两行语无伦次的歉意和安抚,然后又在恢复清明的一刹那果断地全部删光。他觉得文字太过苍白,远远不能满足此刻表情达意的需求。
得马上打个电话回去。他想,甚至无心计算时差。
但是工作微信群忽然接连跳出了好几条信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方案传了回来,点开一看,只见里面的内容被合作方修改得面目全非:签约仪式一定要到他们厂里举行,要保证厂房、流水线和一堆名优质优的奖状出镜,订单的具体数据不能透露,高管的发言都被改成老干部报告体,最要命的是拟邀请媒体名单被删掉了一半,又增添了许多跟互联网八竿子打不着的当地纸媒和都市报。
“这怎么做得来啦,做不来的呀!重点完全不对头呀!”公关总监尖着嗓子在走廊里讲电话,声音回荡在仓库改建的办公室的顶棚上,“这个时候这样改,我们之前的沟通不就都白费了吗?哎呀,大家都不容易,尊重一下彼此的宝贵时间好伐?……”
周文豫闭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那个位置一跳一跳地作痛。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内忧外患了?他想。
然而更忧患的消息下一秒就跳了进来,这一回来自技术部的群。“可靠消息,生活象限的CTO(首席技术官)这几天都在青岛,大厂小厂走了个遍,据说也是在谈设备。”
“CTO?为什么派技术去做采购的事?”
“可能,要采购的,是技术,吧。”小盒鲜的CTO鱼头冷不丁冒出一句,故意用标点隔得支离破碎,像是说了个冷笑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