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 稻子的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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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二十一期:我如果爱你
老果头家的二楼卧室窗缝里,透出来莹莹的黄色灯火,光线照射到街角,思欲站在街道的中央,避开那光线。
他应该是不止一次,为老果头修理房间结束时,驻足良久了,可能只是他业务能力强,多停留一会,只是为了确保不出意外。
理智这样在思欲的头脑中絮语,而情感知道每次停留的时间更长,是因为那场梦。
一场自石楠院出来闯荡,便时常陷入的梦境。他甚而不记得梦中的详情,只听见钟表滴答滴答的走动,带血的残缺的娃娃,在架子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直直地涌向天际。
稻子,稻子,稻子。
梦醒了,左胸口的锐痛传来,他低下身子,在床上翻滚,等到彻底清醒便好了。以学徒的身份去上班。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成了整个思微城都口耳相传的巧手修理师,师傅也盛赞他的技术。
他喜欢去租住的阁楼对面,一家叫做“好香面馆”的餐厅,前台的麻花辫少女,用热烈绽放的笑容迎接每一个人,到了他,这时候也便多了些话语。
打趣,慰问,两个人似乎形成了莫名的默契,少女在后厨时,偶尔多添一个鸡蛋,多加一勺牛肉,在思欲看来,仍像他初来思微城一样温暖。
师傅和好香面馆的少女,是思欲的贵人,一个教会他谋生,一个救了快要饿死的他。
作为孤儿长大,在石楠院也是最容易受到欺负的那个,他从小就习惯一个人坐在大树的阴影下,谁也找不到他。他成日里在做的事,便是拆零件,拼零件,不小心地毁零件。
所以,在他的人生奥义中,别人对他好,他就要对别人好,因为情感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他又一次到了老果头家,别人说的老果头领养的那个女孩,他从没见过,听说总在楼上练琴,他只知道大小姐的名字叫做果麦。
他检修完试点的机械,便手足无措起来。老果头穿着层层叠叠的礼服,华丽地包裹住自己的身躯,款步迈腿,四处检视。思欲仍然是那套衬衣和吊带工装裤,头发凌乱,脸上来不及擦去灰尘,眼睛不知看向何处。等到老果头发出可以的信号,便像逃窜一样出了门去。
胸口剧烈地跳动,他往口袋摸去,怀表仍在走动。这块表已在他胸口走了八年的光阴,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他抬头望去,窗户的缝隙中,能看到一头长发的侧影,恍惚间缥缈地传来琴声。偶尔他在老果头家里也能听见那琴声,悠扬曲调让他整个大脑都沉醉了。
沿着街道,喝醉了酒般浑浑噩噩地走,情不自禁地便来到了面馆。前台的麻花辫少女问起了那块怀表,他拿出来,那表盖上纹着精致的稻穗。
稻子,稻子,稻子。
循环播放的声音从内心汹涌而出,娃娃,无数的娃娃从他眼前跑跳着经过。他伸出手来,眼前只出现麻花辫少女担忧的目光。
他于是说道,“以前一个朋友的。”
那个朋友和他一样是孤儿,她和他说过,这块表可能意味着她的父母是钟表匠。
“朋友送给你的?”
“不,她让我帮她修好。蛮任性的吧。”
其实她一点都不任性,整个石楠院只有她能“看见”他,给他打气,所以她说他是全天下手最巧的人,还把自己的传家宝留给他修。
“你修好了,怎么不还给别人?”
“她被领养了。我找不到她了。”
妈妈告诉他,她走之前,一直在缝娃娃,很多很多个,最后都留给他了,思欲见过那些娃娃,都歪瓜裂枣地丑,她还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介绍娃娃的名字。奇怪的是,他都记下来了,一个不差。
少女停顿了一会,眼睛便弯成月牙,“思欲,你是不敢找她吗?”
“怎么会?”
“她是你的朋友吗?”
“是...”
“我们思欲是有恩必报的,那为什么不努力地找找看呢?”
是啊,为什么呢?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听说她被一个很富有很富有的人收养了,她也不再叫原来的名字了。
“她以前叫什么呢?”
“稻子。”那个名字,翻涌地出现在他脑海的名字,每个梦魇之后,都会循环往复地攻击他。
“思欲,爱是一种克制。”少女的眼神暗淡下来,她轻轻地说道。
为周期性的检修,思欲再次到了老果头的家里,“思欲啊,今天就别走了,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吃个晚饭。”老果头说。
思欲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和稻子一起吃饭。
稻子改名果麦,成了老果头的独女,时间轴是对上的。怀表滴答滴答地跳动,思欲愣神片刻,他久久地观察着,豪华的天顶的吊灯,天窗从脚底延伸到天花板,黑夜也亮如白昼的客厅,亮得能照出人像的地砖。
他低下头,从那地砖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又是那身脏兮兮的工装,工装裤的口袋鼓鼓囊囊地装满工具。他的头发油腻腻的,一半耷拉在脑袋上,一半打结,凌乱地散着。
他突然想到有一天,他还小,坐在树下拆零件,稻子满身泥巴的钻出来吓他。他吓了一跳,零件啪得折断,便复原不了了。妈妈那天罚他们都没有饭吃,他们便在夜里去厨房偷,什么都没找到,石楠院也没有多余的食物了,于是他们俩打气,只要睡着了,就不饿了。
“不了。”怀表的声音滴滴答答,思欲抬起头来,冲着老果头凄惨地一笑。“我还有事。”
思欲转身跑了。
她不需要怀表。
更不需要他的爱。
是的,是爱,他喜欢稻子笑,喜欢她做的每一个丑娃娃,喜欢她的怀表,喜欢她说话,喜欢她眼里的欲望。爱到每天晚上梦到无数个娃娃流血,醒来又痛彻心扉,爱到每天活在怀表的滴答声里,像她从未离开,又如同囚笼包裹住他。
说到底,思欲不敢确认果麦是不是稻子。他听着左侧胸口传来的滴答声,抬头望着一轮半月,幽幽的银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身前便被铺上一层银色的地毯。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于是他便闭上眼睛,一路留下不再回头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