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故事(10)
母亲用右手掰着左手的每个手指,就像抓着别人的手,没有一点感觉。手指已经呈卷曲状,掰直后,手一松又弯了,她握成拳头一下一下地地敲打着左手背,恨恨地说,“打烂你,打到你活过来为止。”
我抓着她的手,摇摇头说,“没用的,不是手的问题,是大脑血管堵塞,发不出信息,打烂了只会增加痛苦,无法加快康复。”
母亲自怨自艾地说,“我作了什么孽啊,怎么得了这种半死不活的病,得癌症也比得脑梗强啊,起码可以放疗化疗,这个病居然没药可治,医生也没办法。要是当时打了融血栓针就好了,死也干脆,活也舒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像个活死人,不是在床上,就在轮椅上。”
母亲说到脑梗就咬咬牙切齿,觉得生不如死。刚开始的她相信康复不是难事,每天坚持做三件事,一是让父亲抱着她练习走路。二是吃讲营养,三餐之外加一餐水铺蛋,或蒸蛋羹。三是请华陀借仙姑的手针灸。三个月后,她的体重增加了,脸色红润了,说话口齿清楚了,吃饭时掉的饭粒也少了,但左边的手脚依然唤不醒,口水依然流不止。她开始烦躁不安,脾气见涨,动不动向父亲发火,对我们姐弟三人也没有好脸色。
那天我帮她洗完澡,她悄悄地对我说,“大娟,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这种得病,请仙家都治不好,我一生没做坏事啊。昨晚上在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人追我,把我压到坑里去,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梦里的事都是反的,你不要相信。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世上患脑梗的人,大都是因为高血压、高血脂。医生说了,你的病是由心脏房颤引起血栓,血栓堵到脑部形成的脑梗,还算是运气好,如果堵在心脏,就是心梗,可能你早就没了。”
“医生的说法能信吗?医生说要戒烟戒酒身体健康,你爸的同事老梁不抽烟不喝酒,活到五十二岁就死了。我的后妈两天一瓶十全大补酒,活了九十六岁。医生的话不可不听,不可全信。我相信仙姑,她说我的病是鬼神作祟,你爸早夭的两个哥哥,每年享受着我们的祭祀,你奶奶过辈后,我们在祭祖时按常规把这两个小鬼回掉了,可能他们不满意而作怪。还有就是祠堂后的我把祖屋卖掉了,祖宗可能生气了,把怨气出在我身上。”
“你怎么这么想,仙姑的话能信吗?再说爸是一家之主,他们要有怨毒,也只能在他身上,不会降到你身上。”
“你不懂了吧,你爸是他们的儿孙、兄弟,舍不得祸害,我是嫁进门的媳妇、嫂子,就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我无言可对,三言两语也劝不醒她,于是顺着她的话问:“你那么信仙姑,仙姑有消灾避祸的办法吗?”
“仙姑建议做一场佛事。你爸不信自己的姐姐,骂姑姑是胡说八道,说如果她坚持胡说,就去砸她的佛堂。”
“妈,你想想,我们家祖屋已经卖掉十几年了,而且也不是卖给别人家,而是同宗同祖的堂姐,祖先不会有意见。再说两个小鬼,爸刚出生八个月,他的两个小哥哥就病死了,现在爸都八十岁了,他们还会作祟?姑妈的活不可信。不过你想做佛事,消除心魔,我不反对,几千元钱我来出。”
母亲松了一口气,瞪了一眼父亲,大声说,“听到没?大娟说钱由她出,这下子你没话说了吧!”
做佛事那天是个下雨天,雨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下个不停,室内没有开灯,香烟缭绕,人在其中,影影绰绰,脸都看不清。堂屋中间有两张八仙桌拼成的佛台,两边坐了八位佛头,三位表姐坐在上首,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佛头们各自敲着不同的法器,带头念经,还要抽空折莲花塔、元宝篮,粘贴各色旗帜。佛头们诵完一句,散坐在四周的其他老太附和“阿弥陀佛”,声音嗡嗡咽咽,在屋里低沉回荡。
堂屋里坐满了念佛老太,还有四五位牙齿都掉光的老太坐到了东侧父母的起居室。那些老太都是曾经跟着母亲烧香拜佛的同伴,大多数我不认识。她们大多穿着深色的衣服,眼睛低垂,脸上一大堆皱纹,神情虔诚,低声吟诵中折着纸钱。
母亲坐在轮椅上,看着姑妈指挥人们在晒场上扎斗,场上早就用帆布塔成了雨棚,她们用成捆的檀香扎起来,叠加九层,成宝塔形。妈妈动员我和妹妹趁机也扎一个斗,虽然价格小贵,但超度亡灵,消灾降福的效果好。妹妹比较相信,同意扎一斗,我拒绝了。
姑妈对我说,“机会难得,你公婆都没了,超度一下,可以保佑你家宅平安。”我说相信孔夫子的话,“敬鬼神而远之”,我不惹鬼,鬼也别惹我。
当天,三十六位念佛老太,从早上五点开始,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钟,烧斗的烟雾弥漫在雨中,经久不散,烟火味、檀香味、纸钱味、老人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房子的每个角落,佛事过后,家里一片狼藉。
没过多久,出台了重度残疾补贴和瘫痪护理补贴。母亲通过第三方的评估,获得了每月600的残疾金和每天50元的护理金。她拿到钱后,高兴地逢人就讲,“做佛事,有效果,靠祖宗保佑,我现在瘫在床上,政府还给我发钱,不会成为子女的负担了。”
自此以后,母亲学走路也不积极了,水铺蛋也减掉了,仙姑针灸也不去了。她说,“好手好脚时,我一个月都赚不到几百块钱,瘫痪了反而有2100元的收入,我何苦再锻炼。”那说话的神态,仿佛脑梗成了她的骄傲。
人家怼她,“政策是为所有人制定的,没做佛事的人家,像你那样瘫痪,也能享受补贴。”
“不能这样说,之前村里也有脑梗的人,他们享受过补贴吗?还不是从我开始。”母亲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