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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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艾蜗蜗守着煎饼摊有十年了,年过四十的她虽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但眉眼之间仍是风韵犹存。
她不爱说话,做事总是静悄悄的,除非看到她的双胞胎女儿,眼睛才会发光,嘴角才会上挑。
“蜗蜗姐,快来十套,我们同学订的外卖。”
双胞胎女儿模仿客户的口吻,冲她做着鬼脸。
“去,鬼丫头。蜗蜗姐也是你们叫的,没大没小。”
十年前,艾蜗蜗还是一位手不能拎物,肩不能抗重的娇弱女子,生活在丈夫的庇护下。直到有了孩子,她辞去报社校对的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
丈夫李江超有份比较不错的工作,养她们娘仨富富有余。那段日子,她们家是亲戚邻居眼里的幸福家庭,直到李江超被外派到南方分公司做了负责人,开始了漫长的两地分居。
后来的一天,她接到丈夫发来的离婚通知书,坦言自己在南方有了喜欢的人。艾蜗蜗抱着女儿痛哭一场,咬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律师交给她一张银行卡,说是李江超给孩子的抚养费,以后还会每个月汇钱到账户上,直到孩子十八岁成年。
她接过那张卡随手丢到抽屉里,冷笑一声,任凭那卡布满灰尘。
母亲说的对,世上负心男人多的是,谁赶上谁倒霉。她一边自认倒霉,一边恨着,又一边打起精神挣钱养家。孩子渐渐长大,每每问起自己的父亲时,她便狠狠地说“死外边了”。
这些年来她拒绝过多少提亲者,面对过多少男人的不怀好意,已经数不清了。起初大家还疑惑她的坚持,后来见她铁了心地单身,也就没人再提介绍对象的话了。
艾蜗蜗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坚守着煎饼摊,除非生病实在爬不起来,才歇业。对她来说,这些辛苦又算什么?有什么能比眼看孩子长大,一天比一天茁壮更欣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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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这天早晨,双胞胎女儿骑上单车,背着给同学们带的外卖煎饼离开后,蜗蜗接到一个电话,手机显示着南方某城市的名字。艾蜗蜗望着响铃的手机发起呆,摊煎饼的动作慢下来。
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一副不打通誓不罢休的阵势。
“请问,您是艾女士吗?”
电话那头传来很职业的声音:“您先生李江超现在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把地址发给您,您尽快安排下过来,一定尽快!”
艾蜗蜗声音突然哑住,她双手抱住手机,拼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我不是他的家属,你打错了。”
她本以为此生和那个男人再无交集,没成想他会在生命垂危之际想到自己。不,没准儿是想见女儿的骗术——她的心翻腾起来:休想!
挂断电话,她继续忙起手里的活,却忍不住把一滴泪滑到煎饼上。
“对不起,我、我再给您摊一张。”她把饼铛上滴了泪水的煎饼铲进垃圾桶,又重新舀了一勺面糊倒上去。
“蜗蜗姐,我要俩鸡蛋的,您这磕多了……”
“哎呀,不好意思……就收您俩鸡蛋的钱吧。”
“不是这意思……这鸡蛋吃多了吸收不了,也是浪费么。”
“那、那我再给你重新摊。”
忙完清晨的第一波,客人渐渐散去。艾蜗蜗怔怔地站在那里,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掉在饼铛上,滋啦啦冒起一股热气。
电话又打过来:“艾女士,李江超的家属就是您,没错。您一定得尽快过来!”
艾蜗蜗沉吟片刻,抽出纸巾抹去眼角的泪水,瓮声瓮气地说:“你确定李江超病危?”
“是的!李先生想见您最后一面。”
艾蜗蜗深深吐出一口气:“不好意思,我和他早已离婚,他的死活跟我没关系。”
艾蜗蜗魂不守舍地忙完一天,又心烦意乱地坚持一上午,终于一跺脚收摊子回家了。
路过海鲜市场的时候,她跑进去买了女儿喜欢吃的虾蟹海鱼,又搜罗一堆女儿们喜欢吃的水果,直到电动三轮车上再也塞不下东西,方才回家扎围裙烹制起来。
女儿们放学回来,见美味佳肴摆满餐桌,还有一捧鲜花和插满蜡烛的蛋糕。俩人兴奋得又嚷又跳。
“妈妈,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女儿问。
艾蜗蜗没有回答,招呼俩姑娘开吃,吃得差不多了方才放下筷子,平静地说:
“今天,是我和你们爸爸认识的日子。”
俩姑娘互相看了看,悄悄吐了吐舌头。她们早已习惯不在妈妈面前提爸爸,她们也早就听姥姥说,是爸爸负心抛弃了自己和妈妈。
“也是和他分手的日子……”艾蜗蜗低头沧然一笑,又补充一句。
“有句话说的好:当你凝视黑暗的时候,黑暗也在凝视你——是的,从今往后,我们只凝视光明,凝视现在和未来。”
艾蜗蜗仰头饮下一杯黄酒,脸上露出少见的红润:“快吃快吃,吃完你俩收拾,妈妈要整理明天出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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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当艾蜗蜗赶到医院的时候,那位负心汉李江超已经躺在冰冷的太平间。
她踌躇地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他的遗物。那是她当年买给他的棕色皮包,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她手臂上。
她想走过去撩开他脸上的白布,又极力克制自己:他早已和自己没有关系了,还有必要再去记住他的死相吗?
“请问……他的家属啥时候来……”她低声问工作人员。
“他家属?你不是吗?嗨,你要说别人我还真不清楚,唯独这人,在我们医院住大半年了,没见他有家属……”
艾蜗蜗瞪大眼睛,目光在那蒙着白布的架子上搜寻。一张卡片的表格里记录着李江超的资料,写其中有四个英文缩写尤其刺目:AIDS。
她的目光停留在英文字母上片刻,便觉得脑袋嗡地一下,眼前一黑,胃部一阵痉挛,两条腿不听使唤地瘫软,整个人泥鳅般滑在水泥地板上。
工作人员戴着橡胶手套的手伸到她胳膊下,把她架出去,放到一处幽静的长椅上。
翻开棕色皮包,她取出一摞捆绑工整的信件,拆开绑绳,又见每封信笺封面都写着日期,而日期都是在每年的同一天,也就是他们俩的纪念日。
含着泪,她拆开年份最久远的那封:
“亲爱的:请原谅我这样做,但我再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我染上了艾滋病,可我真不知道是怎么染上的……我不能再连累你,更无颜面对咱们的女儿……余生唯有努力挣钱,遥祝你和女儿安好,剩余来生再还……”
合上信笺,她已是泪如泉涌。猛地,她举起握拳的右手,砰砰地捶击着自己的左胸,半晌才发出一声哀嚎。
她踉踉跄跄地跑到太平间,掀起李江超脸上的白布,身子贴过去,紧紧把他搂在怀中:
“是我害了你!是我犯贱……我一直没勇气说给你……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她放下冰冷的李江超,颤抖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长方形小药盒,那是她常年偷偷服用的免费HIV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