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琐忆:宝钗之殇
宝钗之殇
文/鹿庐
引
“抑钗扬黛”,向来是红学界中绝对的“政治正解”。男人们认为她格调过高,高不可攀,也或许是他们的人生中,曾有过求而不得的遗憾,因此惟有拼了命地抹黑,才能掩饰心底深处的卑微;女人们大多不及她优秀,难做得如她那般事事周到,因此也不免嫉妒:这周到后面可会隐藏着不为人知,或不可告人的城府和心机?薛宝钗口拙,她无法为自己辩驳。她只是以行动告诉我们:“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好!”
01
薛宝钗初进贾府时,约莫十三四岁,曹公说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脂砚斋亦是对她不吝赞美,说她是博学宏览,胜诸才人,知命知身,识理识性。
她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了“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的,她太“完美”了。书中各色人等在提及她时,无不交口称赞——
贾母喜她稳重和平;
史湘云说,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我就伏你;
邢岫烟的那门亲事,也是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
互剖金兰语后,林黛玉亦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
被塑造成无一是处的赵姨娘都夸赞她,说她“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
贾府里的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第5回里的判词和红楼梦曲,更是将她的“完美”,抬升到了极致——
孔子将门徒分列四科:德行、言语、政事和文献。《世说新语》也按孔子的分类,将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进行次第排序,德行列为第一。曹雪芹亦不吝用乐羊子妻来喻宝钗,称其德行堪为众钗典范。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山中高士”。
第22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母带孙儿们一块猜灯谜。宝玉往常间的长谈阔论,今因父亲在场,只敢唯唯。
湘云素喜谈论,今日也缄口禁言。黛玉本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在场众人,惟宝钗一副训练有素的闺秀姿态。
或许是自己不够优秀,不能体会完美到底是怎样一种境界,所以每每总不免为宝钗紧张,认为她是书里活得最累的人。她愈是表现出色,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总觉得她就像一张拉到满彀的弓,不知或不肯有丝豪的放松,似乎只要稍微松开,就会被人看扁看弱,于是她绷得紧紧的,却不懂得越是拉得紧,弦子就越容易断。
我在想,莎士比亚的悲剧之所以能够成为传世经典,绝非是他把悲演绎到了无人能及之境,而是在看他的悲剧时,每到极悲痛时,便会猛然插入一段喜剧:主角在紧要关头时,常向自己嘲笑。他的悲是嬉笑怒骂的悲,他的悲里有对世情的堪破,有对命运之手无法掌握的麻木与绝望,但读得起却让人不至于感到沉沦,甚至不觉得累。
《红楼梦》中的薛宝钗,缺少这一点。
02
说到自嘲,最流芳千古者,莫过于孔子。
子贡不愧为言语科高材生。说话含沙射影为一众弟子之最,也颇得老师真传。但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孔子仕途坎坷,屡仕均不被重用。弟子们也跟着着急。有一次,子贡问孔子:“假设这里有一块美玉,是要把它放柜子里藏起来呢,还是找一位识货的商人卖了?”孔子当然知道子贡的意思,便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意思说是:子贡啊,我哪里会想把自己藏起来啊,只是没遇上明君,能让我施展抱负的罢啦。
说起孔子的诙谐,还有一次是孔子周游到了郑国。与弟子们走散了,便自顾在城东门外傻坐发呆。有个郑国人看到了,就跟子贡说:东门边有个人,前额像尧,他的脖子像皋陶,他的肩膀像子产,不过自腰以下和大禹差三寸。但看起来灰头土脸的样子,好像“丧家之犬”。子贡见到孔子后,便将此话跟老师照实说了。孔子坦然大笑说:“……说我像丧家之犬,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啊!”
孔子的自嘲与诙谐,无疑颠覆了众人所认为的“圣人严肃端谨”的刻板映象。而这种自嘲,正是他历经无数造次与长期颠沛后,收获的超然与豁达。这种舒张自主的诙谐,能让我们于丑中见美,于失意中见到安慰,于哀怨中见出欢欣。使我们在面对紧张情境时,得以放松;遭遇悲哀困难时,得到解脱。
这个道理,伊斯特门在他的《诙谐意识》里说得更为透辟——
穆罕默德曾自夸能用虔诚祈祷将山移到他面前来。一群信徒便围上来看他显本领。尽管祈祷如何虔诚,山仍旧巍然不动。于是他说:“好吧,山不来就我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走去就山罢。”我们也常同样地殚精竭思,求世事恰如人意,到世事不尽如不意时,我们说:“好,我就在失意中求乐趣吧”。
这就是诙谐。诙谐像穆罕默德走去就山,它的生存是对于命运开玩笑。
这种玩笑是一种征服,它有别于遁逃者的滑稽玩世,偏于征服者的豁达与超然。滑稽与豁达虽没有绝对的分别,它们都是以“一笑置之”的态度应付人生的缺陷,却有等差。朱光潜先生在《论诗》中所言——
滑稽者的诙谐是“喜剧的诙谐”,出发点是理智,听者受感动也以理智;滑稽者只知玩世,他们对于人世,理智的了解多于情感的激发。他们于喜剧中见出人事的乖讹,仿佛这种发现是他们的聪明,他们的优胜,于是嘲笑以取尔,这种诙谐有时不免流于轻薄。
豁达者的诙谐是“悲剧的诙谐”,出发点是情感,听者受感动也以情感;他们超世而不忘怀于淑世,他对于人世,悲悯多于愤嫉;他们可以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他们的诙谐出入于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骨子里却沉痛至极。
这种“悲剧的诙谐”在陶渊明和杜甫诗中,随处可见——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
无命苟如此,且进怀中物。
——陶潜渊明的《责子诗》
……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他们的作品,无论是写自己的悲剧,或是写旁人的悲剧,都是“痛定思痛”,把所写的看成一种有趣的意象,有几分“人生如戏”的意味。正因如此,胡适先生在他的《白话文学史》中,对他二人的评价,就显得极有见地——
陶渊明、杜甫是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苦说穷,都不背弃这一点风趣。因为他们有这一点说笑话做打油诗的风趣,故虽在穷饿之中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
03
薛宝钗大家闺秀的教程中,没有这种张力的培养。因此,当她被造次时,她的表现,就与读者贯熟的样态,格外不同。
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不过是一句宝玉有口无心,顺口一说的顽话。却导致了宝钗的勃然大怒。即便回想了一回,也没更好的法子。于是,梆梆地冷笑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靛儿的一个“可巧”,她把原先宝玉的“造次”,迁怒向了这个小丫头。黛玉原本也想从宝钗这儿讨个便宜,她的一席“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将之前的紧张氛围推到了极致。
宝玉、靛儿、黛玉三人的造次,按理说,宝钗的应对,本无可非议。但,却与她以往的豁达,大相径庭。让读者不由地也跟着悬了心。不知这弦子会不会因拉得太紧而挣断。凤姐儿虽不通达,却也知其意,一席顽话“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才将起先的紧张气氛,次第舒缓。
但就宝钗表现而言,这种诙谐自嘲能力的缺失,也让她少了一种富裕的生气,而流于枯燥贫竭的征候。也因此,她或许在某些场合,能以训练有素的闺秀教养从容应对,却无法做到泰山崩于前,而处变不惊。
回顾文本,小说中呈现薛宝钗小女儿情态的文字极少,一次是第27回里的扑蝶,另一次是第57回扑在母亲怀里的娇嗔。余下的时候,她都“端着”宝姐姐的架式,一刻都未曾放松。
我们都希望身边有个如宝姐姐一样的人,她无所求地对你好;在你需要帮助时,能真心地帮你,不图回报。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如影随行。谁的人生,注定是一帆风顺,不起波澜?不断的造次与颠沛,就像音乐盒里即将上满的发条,满弦的临界,惟有放手,才能奏响动听的乐音。
宝钗的人生,没有放手。她活得比任何人都累。她或许豁达,却不够超然。因此,她会被造次激怒,无法智慧地将危机转化了诙谐。
她的人生,注定不能像黛玉湘云般——小女儿娇态时时尽显。这也成了很多读者在解读宝钗时,加以大势渲染的硬伤。
但,有一点是必须要提醒的:薛宝钗不过是及笄之年的少女。这个年纪的孔子,也不过才将立志于学。那么,当我们在审视这位白璧微瑕的少女时,是不是也可以不那么苛责,而报之以相应的慈悲与温情。
或许在经历风浪后,她会变得超世,变得诙谐,只不过,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