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刀和那锅粥(食之二)
香落尘外 摆老实龙门阵的人 发表于上海
图:网络 文:魏治祥
那把刀经常生锈,却是一把货真价实的菜刀。一年到头,它很少遇到肉,经常碰面的不是红薯就是萝卜。红薯几十年以后有幸成了菜,而萝卜当时却因为提倡“瓜菜代”而代替了大米,不算菜了。这时,菜刀刚刚切过一小条腊肉,刀身上油亮亮的,显得容光焕发同时意犹未尽。
一只枯瘦的手握着菜刀,因用力暴起了青筋。刀锋所向,是一小块有着新鲜切口的肥腊肉。这一刀下去,腊肉就不成其为块而只能算是条了。锅里和碗里,会因此多出来不少肉丁。菜刀在腊肉上方比划了半天,随着一声叹息,握刀的手慢慢松开来,手背上蚯蚓般的青筋缩回到松垮垮的皮下。我知道,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不看手,抬头望向我妈的脸,见表情还算和蔼,便学小姑娘扭了扭屁股,嗲声嗲气地说:“再切点嘛妈,就一绺?”我妈脸一垮:“再切,过年吃铲铲!”——“铲铲”相当于北方话的“西北风”。说罢,刀往案板上一拍,麻利地将那块带着刀伤的腊肉挂还原。不一会儿,一大锅号称腊八粥的稀饭咕嘟咕嘟翻腾开来,混在锅里的一小撮肉颗颗,散发出与萝卜们誓不两立的幸福味道。
......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那把菜刀和那锅粥,还有那一天发生的事,通过反复回忆,早已成了无法磨灭的烙印。尤其是那锅粥,一想就流清口水。腊肉少是少,香啊。那二年的腊肉,啧啧,香得死人。
四川人不说粥,腊八粥叫腊八稀饭。人小,不晓得啥叫腊八节,也不晓得为啥要吃腊八稀饭。我理解的腊八稀饭,是饭里面要放八样食材。“腊”指的是腊肉,切成拇指大小的丁,亦即四川话说的肉颗颗,这是最重要的,多多益善,其它东西放不放随便。我理解的腊八节,是望过年望得狠了,望得颈项都长了,大人心疼娃儿,便先过一回腊八,把过年的吃食匀一口口儿给你解馋,提前打个牙祭,稳住你的躁动的胃。腊八稀饭主要内容的多少,首先要看肉票,其次才是各家的爸妈有没有钱。我家四口人,当月肉票为一人二两,我妈问我等于几,我说四二等于八,我妈就说,“如果等于二十,肉颗颗就可以切大些。”
肉少,我妈的肉颗颗就切得小,比豌豆还小,一下锅便是孤帆远影,眼巴巴看着消失。我妈后来说,两兄弟爱争吃,不敢切大了,一会儿这个碗里多了,那个碗里少了,切小些,看不见,挑不出,免得说二话。我妈最舍得放的是萝卜,红(胡)萝卜,白萝卜,一放就是大半锅。倘若排序,水第一,红白萝卜并列第二,其次是少量的大米,黄豆和花生,最后是肉颗颗,算上盐,最多七样。喊我妈再切点那天,在建国家里耍,看了他外婆熬的那一锅,很流了些口水。人家那腊肉,大颗大颗的,有的比萝卜颗颗还大,在锅里一眼就认得出来。核桃,薏仁,红豆,黑豆那些就不说了,起码十几种。饭桌上我嘟着嘴发气,嫌肉少,嫌稀,还说不够八样,成了腊七稀饭。“啪!”我妈一筷子就敲了过来:“嫌少,就给我拿起爬!”这时我哥在一旁煽风点火:“弟娃刚才还说是猪潲。”“啪!”又是一筷子,却是敲在挑拨离间者头上。“都不是好东西!快吃!”这是我妈的一贯作风,要打,就一个都不放过。那天不知哪来的一股邪火,我轰一声凛然起立:“法西斯!”一激动,碰翻了稀饭。很快,筷子变成了黄荆条子,好一顿痛打。我哥看我挨打时偷笑,结果下场差不多。好在打过之后没有罚我们饿饭,含着泪,抽抽搭搭喝了三碗。那一大锅“腊七”稀饭,整整喝了两天。喝安逸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一年应该是“困难时期”的第一年。就是那一年,有可能我妈进入了“更年期”,导致我和我哥天天挨打,打得我想去找“亲妈”。我挨打多数时间是因为懒,我哥挨打莫非是太勤快?最想不通的是,我妈打了这个一定还要再打另一个,我的懒跟我哥,我哥的勤快跟我,没有关系啊,凭什么要连坐?趁我妈心情略好时问过她,她慈祥地说:“怎么,今天没有撂在身上,肉皮子又发痒了?”
后来才晓得,那二年的父母,为了觅食,都没有好脾气。后来还晓得,别说是那种肉少萝卜多的腊八粥,就是平时清汤寡水的菜叶子粥,我妈都舍不得多喝两口,喝半碗就说饱了。我爸也喜欢提前喝饱了,但我妈不准他“饱”,给他添了一碗又一碗。
三年一过,腊八粥里的肉颗颗基本上看得出是肉颗颗了,我妈也不怎么打人了。腊八粥年年熬,年年一大锅。已经取消肉票了,我妈仍然坚持多放萝卜少放肉,始终把粥熬成很“困难”的模样,越来越难喝,老也喝不完。但我妈觉得好喝,我爸也说好喝,不准倒,说是留着给他们慢慢喝。
我妈老了,妻子接着熬。放腊肉,放皮蛋,放虾仁,放这放那,腊八变成了腊九、腊十或更多,熬粥的锅却越来越小。
退休后,轮到我亲自熬粥。
昨天是腊月初七,吃晚饭时便广泛征求意见,看各人喜欢哪些食材。问半天都说“随便”。
随便就是无所谓。不光是腊八节随便,过年随便,平时也随便,害得我和老伴经常为吃什么一筹莫展。
问题是,腊八节年年都在过,这粥,再随便也得熬呀。
......
“喂,听见没?”是女儿的声音。她已经出了门,又把头探回来:“再说一遍,喝粥就是个意思,千万不要熬多了!”
“晓得了。快去上你的班!”
“少放点肉!”
“好。”
“一个人计划一碗!”
“好。”
“还有,坚决不许放肥肉!”
“......”
门“砰”的一声碰拢。
“爸!”隔了门还在喊:“多放些萝卜!”
望着准备用来切肉颗颗的腊肉,忽然有点恍惚,门外的声音变得很遥远,像是我妈在喊。
喊出了那把菜刀,还有那锅粥。
那把刀经常生锈......
2022年1月15日改定。
.作者简介
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